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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之梦

2019-11-13

青年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非洲病人

四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面对面盘腿坐着,餐桌很矮,像茶几。服务生打了领结,皮肤黝黑,笔挺地托着一个直径半米的盘子送上来,一股酸臭气味飘过来。他屏住呼吸,仔细看盘子,又不知从哪儿下手。盘子上平铺着黄褐色的面饼,上面零散堆放着各式蘸料。有人介绍说这是埃塞俄比亚本地主食“英吉拉”。说法语的服务生又端来一个炖锅,黑乎乎的酱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漂浮着几块来历不明的肉片。一位黑人娴熟地舀了一勺放在饼上,卷好后热情地递给他:“快吃吧,你尝尝,加了Diips。”望着面前的食物,他觉得胃酸往外泛。

闹钟大作,宋礼平惊醒,离开非洲快二十年,他常常做这个关于英吉拉的梦。这代表什么呢?他吃饭其实不讲究,唯独吃不惯英吉拉。他边做火腿蛋,边想梦里的细节,每次都有细微变化。

“宋医生,今天下午有时间吗?我想提前预约一下。”

“请稍等,我查一下工作日历。”

“下午都约满了,明天上午可以吧?”

“可以可以,那就明天。”

宋礼平放下电话,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穿好西装,走到楼下产生恍惚。钥匙拔了没有?应该是拔了吧?这个场景总是反复,就像他反复做到的非洲梦。

诊室除了玄关前台,里面就是一个舒适的家。早两年他咬咬牙贷款买下了景枫大厦门对门的两个单元,成了人生中最正确的一笔投资。他把两套房子合并做了改造。正对电梯门一块牌子:礼平心理咨询工作室。

公司名要不要带上“心理”二字宋礼平犹豫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少有人承认自己有心理问题,心理咨询几乎空白,宋礼平诊所从遮遮掩掩转向正大光明经历了几年时间。最近病人开始多起来。

玄关处有他一张半身艺术照,头发锃亮,上身微欠,目光眺向远方。年轻时,乡里亲戚朋友都说他有明星相。

宋礼平与以往一样,在自己照片前站了一会儿。嗯,手插进口袋,是不自信的表现。“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暗自使劲对自己说。

翻开预约本,今天约了两个病人,上午是老客,下午是新人。助手请假,偌大的诊所里只有他、病人和前台接待姑娘。

他埋头记录,偶尔抬起头来问几句。

“这个场景你熟悉吗?”

“是的,我经常梦到。”

“有现实中熟悉的人吗?”

“好像有,又好像不是,我想不起来。”

宋礼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剩五分钟,看来问不出什么了。

“记录你看看吧,看完签个字。”

病人接过记录本低头研究。治疗方式主要是聊天,开始他会详细询问治疗对象的基本情况,弄清困扰患者最大的问题,然后试图寻找到原因。每次治疗结束,他会将原始记录让病人确认,然后出具一份简要的报告,从心理学的角度写出他的判断,提出干预措施。

他遇到的病人五花八门,有抑郁症患者,半天不说一句话,也有强迫症患者,反复重复一件事。大多数病人只是想找个人聊聊,求个倾诉的出口。有时想想,自己何尝不需要一个出口。

“差不多吧。”病人签好字把本子递过来,“可是,治疗这么久了……”他瞟了一眼宋礼平的表情,犹豫着没有说出下半句。

宋礼平眉毛都没挑一下,就像没听到。他把笔帽盖上,本子放进抽屉,动作不紧不慢,一副老式做派。他不大用电脑,记录用钢笔,一手漂亮的行书像行云流水。

他嘴角轻轻往上翘翘,算是回答了病人。

为争取这个项目江歌团队已经连续加班一个多月,今天摊牌。利通公司在景枫大厦二十八楼最东面,三面落地玻璃窗,江景全现。江歌一身烟灰色西服套裙,款式简洁。

“什么才是客户最关注的,我认为不仅仅是营收,是项目带来的长期潜在影响,而这正是我们优势所在。”音调上扬,她刻意停顿。

会议室安静下来,她把视线投向远方,此时,江面上有一艘长长的货轮利剑一般缓慢通过。

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同事走上前来试图拥抱她,她笑着顺势推开,紧紧握了握对方的手。

今天的这个会原本不需要她来,她想想还是不放心,毕竟公司刚起步,利通这单很重要,对她的小公司来说仿佛打开了一扇门。

代表们还在交换意见,他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江歌心里是笃定的,方案改了又改,充分考虑到经济性、安全性和有效性,她有信心。

江歌喝了口水,下意识把刘海拨向一边。几个月前,她偶然瞟到镜子里的自己,悚然一惊。脸颊松弛,眼角、两腮同时下坠,鬓角白发连成一撮。才四十岁出头,忙得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从那天起,只要一紧张,她就摆弄刘海,想把白发藏起来。

江歌在国有企业工作了十几年,出来自己开公司需要很大勇气。项目管理什么行当都干了一遍,进度缓慢,套路很深。跟主管大吵一架,是辞职的激发点。这几年过得飞快,她已经想不起来跟主管吵的原因。眼前烦恼无数,压力巨大,但她不后悔,也不想回头。

会议代表陆续举手,江歌心跳加速。即使过了半数,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倔强地不肯举手。十分钟后,利通公司总经理宣布方案被采纳。

成功了。江歌一阵腿脚发软。她坐下,仰靠在椅背上,身体深处的疲劳荡漾开来。

道路笔直向前,一眼看不到尽头。两旁是无边绿意,树木葱茏,从浅翠到深碧。她坐在副驾,阳光直射下来,皮肤发烫。从亚的斯亚贝巴到阿瓦仕只有一条路,在广袤平原上像一把劈开天地的剑。她捧起一摞资料,调直椅背,转头看向窗外。路旁有几座茅草顶房子,其间散落着几个铁皮箱。皮肤黝黑的当地人从铁皮箱的一头爬出来,这是他们的住所。铁皮箱就像一具具棺材,那些人每天早晨从棺材里爬出,晚上再回到棺材里。

车身震动得厉害,她有点晕,翻开一本资料,全是扭曲的英文。她是非洲援建项目负责人,工程资料反复看了几遍,下午的会议是投标关键。一路颠簸终于到达,陆地巡洋舰停在一座低矮的工棚前。一位西装革履的黑人迎上前来,她微笑着伸手。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人头,江歌感到心跳加速,她深吸一口气,让视线越过人群头顶。头皮一阵发麻,脑海里的声音突然像潮水般退去,一片通明。

江歌醒来,看了看表,十二点半。上午的会议让她精疲力竭,回家倒头就睡,做了绵长的梦,看表却只有二十分钟。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整觉。年轻时熬夜不是个事,为了研究技术方案,她经常和团队一起讨论,一稿一稿地推翻,停笔一伸懒腰天就亮了。就是从非洲项目开始,她的睡眠有了障碍。有时候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里,梦里出现的还是这些人这些事,连语音语调都差不多,就好像是重大事件的提前推演。比如今天的这个会议,她已经连续几天梦到,一次比一次逼真,她在睡梦中模拟发言,转折、停顿都提前设计,第一天不满意的地方,第二天会从头来过,到底是梦还是思考,她不确定。

刚开始,病人一质疑,宋礼平就手足无措。这几年他学会了沉默。开始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但渐渐地他发现,大部分的病人不再追问下去,因为他慢条斯理,看起来笃定。现在,宋礼平有了自己的法宝,更加镇定地收拾东西、站到门口。还是不说话却表示出送客的态度。

“宋医生,那,我们下次什么时间?”

“还是上午吧。”

踱步回里间,他又开始回想一个牙医成为心理医生的经历。有时会笑出声来。原因很简单,“晕血”。当一颗龋齿带出的污血喷溅到他的手术服上,他立刻倒地,没有一点知觉。第二天,他主动递交了辞职信。有时,他反问自己:过年过节时,村里杀猪宰牛,他怎么就没有晕过呢?

他晕的是人。

慕名而来的病人越来越多,他逐渐忙不过来,考虑要不要招聘几个医生再开一家诊所。可是找人也麻烦,找新人怕砸了牌子,有资历有名气的可以带来更多客户,利润分成又是问题。想着这些他又烦躁起来。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梦想,想到了就会去做,而现在,梦想就是想想而已。

宋礼平拿出一碗老坛酸菜牛肉面。等泡面的时间,电话响起。是朋友推荐了新病人,他下意识地想推辞,病人太多,看不过来。

“我最近挺忙的,有几个学术会议,不知道抽不抽得出空。”

“宋医生,务必帮帮忙,是我一个好朋友。”

“她什么问题?”

“睡不着,反复做一个非洲的梦。”

宋礼平心中一动,名字没听清,他草草记下手机号码,旁边用波浪线画了个圈,圈住潦草的两个字,非洲。

江歌高二去悉尼念预科,那时候几乎没有人高中出国,出国让漂亮的她成为学校的传奇人物。

最初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像一只小鸟渴望放飞,却没有获得想象的自由。寄宿家庭客气却难以融入,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懂人家的文化。回想起留学生涯,她感到深深的寂寞。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天可以不用说一句话。邮局、银行、医院都是小小的战场。她打起全部精神出门,应付大大小小的琐事,然后一头雾水地回去。她努力想象可能会发生的场景,该怎么说怎么应对,偶尔甚至会说出声来。渐渐的,这个习惯进到她梦里。

留学回来被父母安排进入国企工作,她跟一切格格不入。她像一个反方向的时钟,总在不合适的时机闯入不适应的环境。去非洲是她自己的选择,公司选派项目经理,她主动报名,兼做翻译。主持的几个项目进展顺利,她在工作中找到自信,也结交到朋友。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宿舍是荒原上的家,项目组的几个年轻人凌晨出发,伴着星光赶回。每晚的睡前时光像一场小小的聚会,谈工作、谈烦恼、谈琐事,客厅里满溢着咖啡香。那时从未想到喝咖啡会睡不着,她们彻夜不睡,透支精力,却神采奕奕。

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宁静,项目组里的一个女孩失踪了。一天早上,女孩出去工作再也没有回来。女孩内向,朋友不多,大家只知道她恋爱了,有个男朋友,具体情况却不清楚。这件事在当地引起轰动,大使馆派出搜救队却无果,一时间谣言四起,有说是迷路遇到猛兽,有说是抑郁自杀,也有说是为情所困。一个人失踪在遥远的荒原,渐渐成了不解之谜。江歌的项目组就此解散,她平安回国,自此以后常常从非洲梦中惊醒。

江歌摇了摇头,这觉只怕是睡不着了,做点什么好呢?工作是她的全部,每天的安排围绕工作开展,像一个无法停摆的闹钟。她在精心设计的关键时点触发,去战斗。一旦失去计划,她就心烦意乱。一个人本身,有多少事可做呢?购物、转账、订餐,大部分的事都可以在网上完成,甚至不用出门。晚上江歌安排了和同事们庆功,一个下午无所事事,要么去超市转转?

开始,给她介绍对象的热心人很多。等过了四十岁,很少有人触碰这个事情了。江歌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想要安定,又怕安定。工作还是生活?更好的工作还是更好的生活?

宋礼平在书房磨蹭了一会儿。书橱组合柜里存放着所有病人的原始记录。宋礼平冲了一杯咖啡,深吸一口气。他喜欢深呼吸,把胸腔收缩到极致,再缓缓呼出,郁结的心事好像也会一并排出,整个人沉静下来。病人说的都是生活的暗面,他统统承受下来,成为一座深不可测的火山井,暗流涌动,不知哪一天会爆发。书房窗帘半闭,宋礼平喜欢在黑暗中待着,有安全感。

刚才的电话提到非洲,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开关,往事翻涌出来,被时间沉淀的过往突然浮现眼前。一个女孩,他竟然有急切见面的冲动。

飞机降落亚的斯亚贝巴机场,他孤独地站在热浪里,荒原烈日。她接过行李,笑了笑。

“我来自北京。到埃塞俄比亚拓荒的医疗队,很多事需要自己操心。您得好好准备。好在我们所有援建的同志都住在使馆区,建桥的、修路的、做生意的,像个小社会。您的任务是每周轮流去各个乡村接诊,周末回来照顾大院里的同事。”

营地到了,北京姑娘回头一笑。刺眼的阳光下,她的皮肤暗了下来。他的心一颤。

一个黑人年轻女孩子抱着孩子来到他的诊台。孩子皮肤黑白相间,斑驳得像只小小的奶牛。

还是那个黑人年轻女孩子,远远地站在人群那端,手里没了孩子,眼神冷漠。

宋礼平大叫一声,白日梦破碎。他气喘吁吁。

庆功宴热闹。一顿火锅之后,江歌带着她的年轻团队去了KTV,放声高唱、玩游戏、喝啤酒,闹到半夜。虽然心情上放松,脑子里的弦松不了,所以身体疲劳到了极点。

现在,睡觉是她的头等大事,一有困意就赶紧躺下,一躺下就变清醒。白天发生的事一件件在眼前翻涌,她控制不了。大脑像在自动分析,把事情按某种顺序拆解开来,一件件回味,事无巨细。这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让她恐惧。

最近这种状况更加频繁,她已经连续一个多月睡眠质量很差。她去医院看过,究竟是什么问题,医生也说不清。江歌查了很多资料,资料显示失眠是患者对睡眠时间和睡眠质量不满足并影响日间社会功能的一种主观体验。等于白说。西医、中医她都问遍了,没一个奏效。深夜两点,她照镜子,里面的女人面色发灰、眼眶浮肿,黑眼圈突出。

夏日午后,空气黏腻,雨珠一粒粒从窗框上弹起。蝉声嘶鸣,教室里很闷,她坐在靠走道的位置,拿起一张白纸乱涂乱画。那是一节体育课,临时改成室内。体育老师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挥舞着教鞭。他很凶,不听话的小朋友被他当场指出,去教室外罚站。她很紧张,低头不敢说话。她有预感,老师会为难他。果然老师走到她身旁,说:“我来做个示范,沙包要这么扔。”说着顺手抄起她,夹在腋下。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她着急,手脚乱动。老师更加得意,大声喝道:“不许动!”她顿时全身僵住,像断了线的木偶,同学们笑得更凶。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师才把她放下,同学们指指点点,她什么也听不见,默默坐下。

江歌惊醒,时间凌晨三点。

这个梦清晰具体,与她的记忆重叠,让她惊骇。最近的梦,不再是非洲,是她不想面对的事。她的体育老师也姓江,教了她们三年,后来换了一个女老师。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江老师因为猥亵女生被学校开除。她那时还不懂什么叫猥亵,江老师让她感到屈辱。江歌个子高,她总认为正是这个原因让江老师在全班同学里选中了她。她变得胆怯,走路刻意驼背,合影时自动站到后排,生怕引人注目。失眠、噩梦,会不会是心理问题呢?

是时候见见朋友推荐的心理医生了。

江歌瞄了眼名片,礼平两个字的首字母被设计成LOGO,不细看还以为是lonely planet。宋礼平三个字居中,宋体,右下角简单地写着医生。扫过名片上的邀请码以后,江歌出门按了二十四层的电梯键。

前台姑娘请她坐到诊室一张可以调整角度的单人沙发上,江歌定定神,为即将单独面对探听隐私的陌生男子做准备。

宋礼平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并一一记录下来。江歌话说到一半犹豫起来。聊到成长经历,她更缄默。宋礼平不停地转换话题,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

“你说梦到非洲?你去过?”

“去过两年,做工程,做翻译。”

“梦到的是发生过的事?”

“也不全是,细节在变。”

“梦境一直在重复?”

“是的,至少有一个多礼拜了,感觉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会梦见其他吗?”

“好像也有小时候的事。”

“要不,我们试试催眠?”

宋礼平把江歌安顿在沙发上,转身去摆弄老式唱片机。一首《午夜的华尔兹》响起,小提琴呜咽婉转。音乐避免了寒暄,江歌觉得挺自在。让她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拿出陀螺或者钟摆在她眼前晃,只是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跟她聊天。宋礼平的手心冰凉,她能看到他纤细的手臂,从胳膊弯出的弧度中看过去,他浓眉大眼,肤色白皙,看起来很干净。宋礼平轻声地说起非洲荒原,说到高原上的风,说到黏腻的空气。他的皮肤细腻看不到毛孔,真像个女人。这么想着,江歌睡着了,陷入沉沉的梦境。

那天放学早,开门时她听到响亮的玻璃碎裂声,她迅速地打开房门,客厅在玄关右手,江歌轻手轻脚地探头张望,妈妈背对着门站着,头发凌乱,爸爸双手捧着头窝在沙发里,花瓶碎了一地。江歌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客厅门外。

“她到底有什么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要不是证据确凿,我再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听我说……”

“我不听!”妈妈转身,看到站在门外的江歌,眼泪止不住地流。

江歌慌乱地醒来。看到坐在她面前拿着纸笔的宋礼平。

“说说,你都梦见了什么?”宋礼平一脸平静,低头准备记录。

“啊,没什么。”

“今天就到这儿吧?”第一次,大多这样。宋礼平合上记录本站起来。

他探究地看着她:“看来今天你梦见的不是非洲。”

江歌心里咯噔一下,随口应了一声。这话什么意思?

治疗慢慢走上正轨,梦是媒介。曾经不想面对的事在梦境中重现,江歌开始正视自己。每次聊着聊着,她就睡着了,沉入各种各样的梦境。等她醒来,宋礼平让她复述清楚,并以最快的速度记录下来。

“你有一个关键问题长期困扰。”宋礼平还是不动声色,“弗洛伊德将人们的梦分为显梦和隐梦,人们梦到的内容是表面部分,称为显梦。而催眠就是去探究梦背后隐藏的潜意识,也就是隐梦。探究到显梦和隐梦之间的关系,才能治疗心理问题,从而解决失眠。”

江歌的表情显得迷惑。她的梦几乎已经完全暴露,他到底还想知道什么?“你让我好好考虑考虑。”江歌很少对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一个月过去了,宋礼平随意地翻着记录本,自己的字迹潦草却清晰。治疗开始以后,经常出现在江歌梦境中的非洲荒原上的种种,完整记录至少有十次,还有很多片段穿插在其他梦里。每一次场景都大体相同,事情却五花八门。宋礼平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遥远的记忆和现实事件交织在一起,他觉得有一条通道正在弯弯曲曲地被打通。

机舱里黑压压一片,细看有眼珠在转,当笑容浮现,牙齿就亮起来,有的能看到粉色的牙龈。香料掩盖不住体味,混合成全新味道。当她接近忍耐极点,飞机降落在广袤的非洲平原。坐上当地人的车,沿路是满眼绿意,一眼看不到边。几棵树飞驰而过,树冠肥大平整,像刻意修剪过。车子停下车来买水,立刻有黑人孩子冲过来要钱,小小的脸庞紧贴在汽车玻璃上,不一会儿就铺满了几十张小脸。他们拍打着车窗,不说话,只是伸出一个手指比画,司机说,意思是一个penny。

很快就到了使馆区,有围墙和电网,两组士兵不时巡逻,围墙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带着她参观,院子很大,食堂、洗衣房、咖啡店,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片小小球场。走到黑暗区域,那人转身看她,眼光发亮,她觉得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宋礼平蜷缩在小沙发里,他看着面前沉沉睡去的江歌,忍不住点上了一支烟。

最近几年,他总觉得自己有特殊能力,能侵入别人梦境。有的梦他只能模糊看个大概,多数看不清面容。他迷迷糊糊,有轻微的眩晕,也像做梦。他在病人入睡后睡着,比病人先醒过来。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睡了,直到追问过几个病人的梦境,才惊奇地发现雷同。他把病人的梦境一一记录下来,尽可能问清楚,然后排序分析。有段时间他震惊而混乱,因为他也开始分不清真实与梦境,他不能确定自己梦到的是不是综合了对病人的印象。清晰的证明有两份:病人的和自己的。而他自己的厚度超过任何一个病人。

那些病人的经验没多少与他重合,直到他遇上了江歌,无疑可以帮助他探索些什么出来。

她陪着他在大院里参观,边走边聊,他回头,她的笑容绽放开来,他感到心脏被人握了一下。走出院子,她带着他转向一个低矮顶棚,里面有人在做象牙交易,有一对中国人在议论整根象牙能不能带入国境。突然一阵枪声大作,他们跑出店面,一个人浑身鲜血倒在道路中间。

地上的那个人还在不时抽动,鲜血从身子下面流淌出来,很快汇成一个小小的红色水洼。他晕了,路面在眼前晃动,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忍住不适。

他拉起她的手转身就跑,他要带着她离开这个危险地带,他心里清楚回到大院就安全了。出来的路很短,跑回去却漫长。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无暇多想,手心的汗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远远地看到持枪的警卫时,身后依稀有枪声传来。

她惊魂不定地喘着粗气。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疑虑。

宋礼平惊醒,沙发对面空无一人。就是她!江歌就是她,一定是。其他都变了,这个惊惧的眼神没变。

江歌从门外走进来,端着一杯咖啡,她微笑着看着他。

“宋医生,你睡着了。”

宋礼平困惑地环顾四周,房间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幔垂落地面,自己正斜倚在小沙发上。他低头看自己,手边没有纸笔。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江歌把咖啡放在他手边,看起来一切正常。要问问她吗?总之,自己醒得晚了。

“你太累了。”

宋礼平没接话。

“我醒来看你睡着了,就去冲了两杯咖啡。”

江歌邀请宋礼平晚上一起吃饭,她想约他在诊室以外的地方聊聊。她对他一无所知,都是她在说。她感到不安。

而宋礼平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他们一拍即合。

这是市里最好的地段,夹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包间视野开阔,正对着江面。江歌第一次来,灯光摇曳,地毯像海绵吸收一切声音,餐厅十分安静。客气了几句以后,宋礼平开始熟练地点菜,法式菌菇浓汤、西冷牛排配蘑菇汁、蟹肉面包,最后还开了一瓶红酒,并不真的征求她意见。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穿得正式,浅蓝色细纹衬衫,居然还打了一条细领带,阿拉伯王子结。

“你好像话不多。”

“不用我说,我的工作主要是听。”宋礼平微笑。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说完江歌有些后悔,这话问得唐突。

“没事看看书,我不爱看电视,也不怎么喜欢运动。”他认真回答。

“你总是这么认真吗?”江歌忍不住笑了。

“可能是职业习惯吧。”

服务生远远地走来,捧着一个精致的竹篮,白色的餐布折成玫瑰圈住一周,里面是一排整齐的餐刀,透着亮光。服务生向他们弯腰致意,礼貌地问他们要选哪一把,江歌有点不知所措,说:“随便吧。”

餐厅安静,音乐似有若无,江歌牢牢看着宋礼平。

“跟我说说你。”

“你想知道什么?”

“都想。”

“我经历简单,读书以后就工作,当牙医,自己喜欢心理学,转行做了心理咨询,再后来研究催眠。”他第一次坦白自己是个牙医。

“你呢?”他犹豫了半天,想问的没说出口。

江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住地说,一切来得自然,像气球升上天空,像鱼儿跃进水里。

她说到几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却不抱怨对方的错。她性格乖戾,爸爸的冷漠和妈妈的热情在她身上和谐统一。长期的孤独让她渴望与人相处。她天性活泼,很容易与陌生人打得火热,一旦过了热度就迅速冷却。宋礼平静静地听着,他的眼睛像会说话,偶尔闪着光。

“你看,说了半天,还是我在说。”江歌又为两人倒了一杯红酒。

“我喜欢听你说。”宋礼平微笑。

“我常常感到不安,有一些瞬间,我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你不用想太多。”宋礼平淡淡地说,“人的梦境分很多层,浅层的是梦,越深入越接近真实,也就是你的记忆。”

“那么你呢?做梦吗?”

宋礼平沉默了。

“我是不是有点情绪化?”江歌托着下巴,斜睨着宋礼平。

“有点的,每个人都有一点,我也有。”宋礼平娴熟地点了支烟,顺手撩开挡在江歌眼前的刘海。

“你们有孩子的吧,她、他们呢?”江歌换了个话题,语气打结。

“大二了,在美国读书。”宋礼平沉默,低头弹了弹烟灰。

“我们很早就把儿子送到美国留学,他妈妈陪着一起过去,常住西雅图。”

酒到微醺,这种状态下,江歌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怎么说。服务生送上腓力牛排,盘子里微微泛着猩红色,浓稠的黑椒汁被艺术地画成三片树叶。

“你知道吗?美国人吃牛排不用汁。”宋礼平说得突然,江歌莫名地看着他。

“他们住在西雅图,我去过一段时间,不习惯,生活中的一切,都不习惯。”

儿子读高中的时候,宋礼平已经小有名气,诊所就是那个阶段开张。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你也去过非洲!”江歌很诧异。

宋礼平顺势握住江歌的手,她下意识地想甩开,却没有,微醺的气氛让她的防线在化解。他开始喃喃低语,在她耳旁轻声细说,带着迷惑气息。

“对,我想了很久,决定从医院辞职。工作不好找,正好报纸上刊出广告需要人去非洲援建,我就报了名。那段时间,我读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觉得很有意思。”

“我有个特长,你猜是什么?”宋礼平笑得调皮。

江歌摇了摇头,等他继续。

“我很小的时候就会一本正经地撒谎,很少被戳穿。大人看我成绩好、做事踏实话又不多,从不怀疑我,淘气的事情都算在哥哥头上。”

“在非洲我接触了很多病症,回国以后开了诊所,病人慢慢多起来。心理学到底能不能治病,其实我也说不好。每个人都像一部精密的仪器,时间长了,总有零件磨损,有的是硬件上的,有的是软件上的。他们,都很信任我。”

说着说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心理学是什么?就是察言观色!进城读书改变了我的人生,却改不了乡音。他们总把我当外省人,给我冷脸!从他们的脸色里我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江歌吓了一跳,试图挣脱他的手,宋礼平发觉不对,放平语调,拉她回来。“你知道吗?我们见过。”他眨了眨眼,眼尾和唇线勾勒出完美的椭圆。

“我们当然见过。”江歌大笑,“礼平你喝多了吧。”这一句礼平叫得自然,像黑暗中的灼灼火苗在燃烧。

“我说真的,刚到非洲时有个女孩带我四处参观,我想应该是你。”

“真的假的?我不记得了。”江歌笑着摆手。

他们聊起非洲荒原,说到乞讨的孩子、浑身鲜血的黑人、四处游荡的牧民。他们开了一瓶又一瓶红酒。这一餐吃得漫长,夜色中他们搀扶着回去,摇摇晃晃,走到诊所已是夜深。

绵延无边的麦浪,沿着风的方向,一层层绿意向天边荡漾开去。整个世界在摇晃,江歌觉得自己在麦浪上起伏,快意袭来,她飞上半空。眼前的宋礼平不断地放大,再放大,直到时间静止,一切归于黑暗,只剩下喘息声。

他和她在荒原上奔跑,身后是一头黑色牦牛。牦牛身型巨大,看起来笨拙,速度却很快,喘着粗气。他脸色惊恐,完全变了形。他拉着她的手,飞快地跑,用尽了全部力气,胸腔中发出嘶鸣声。非洲荒原一望无际,无遮无挡,他俩绝望地跑着,互相拉扯,跌跌撞撞。她有一对水灵的眼睛,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她身形纤瘦,小腿细长,飞快地迈着步子,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牦牛丝毫没有要停顿的意思,它眼睛通红,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他不知不觉松了手,加快速度往前奔,她声音凄厉。

“等等我!”他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向前狂奔。

突然传来巨大声响,尖厉的女声与骨头的断裂声、牦牛的嘶吼声混合在一起,牦牛用牛角把她高高挑起,又重重摔下,大地在震颤。

他躲到一棵大树后,紧紧地靠在树干上,全身发抖。他无声流泪。等到喧腾平息,牦牛转身一步步走向河岸,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树才是他的唯一归宿。

天色渐暗,苍穹落下汇入大地。很长时间以后,他突然爆发出哭泣声,声音嘶哑,像一头困兽。他用乡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双腿发软。她还在血泊中抽动,他却不回头,往远方的道路走去。

江歌惊恐地醒来,看着睡梦中的宋礼平,一把摇醒他。宋礼平一脸茫然,使劲揉了揉眼睛。

“非洲,那个女孩,死了,是不是真的?”江歌脸色通红,急切地探视他,似乎想看穿他。

宋礼平脸色大变,果然,他们进入了彼此梦境。

“她,是我们项目组的,是不是?”

“不要离开我,我晕血,我只做错过这么一件事。”他抓住她,眼神充满渴望,像溺水的人牢牢地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江歌颓然躺下,眼前的世界从五彩还原成黑白。

梦与回忆,她分不清,他也分不清。

眼前的一切,陷入更深更绵密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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