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歌喉上的记忆
2019-11-13黄礼孩
◎ 黄礼孩
“像唐诗宋词一样美的半岛歌谣”,《越古老越美好:品读雷州半岛歌谣》,这本书的开篇以此来比喻雷歌。雷州歌谣在粤西雷州半岛人的心目中什么时候都是一首隽永的诗。关于雷歌作品集或者雷歌研究的书有不少出版,但用散文的方式来解读一个地方的歌谣却少见,所以说徐闻县文联组织编写的这本书,文笔轻捷,有情感的徘徊,有文史的普及,也有乡愁的涌动,以及赤子之心的回响。编者带着真正的热情投入其中,守护着和翻译着方言文学的密码,努力表现出对地方文化的荣誉感。由此就有了辨别性,一下子与其他书区别开来,有了自己的性情和格调。
歌谣是一种文化形态,它包罗万象,记载了劳作、婚恋、祭祀等民间生活,而它的家常理短、儿女情长在歌唱里却是不朽的艺术。雷歌于我而言,已渐行渐远,成为一种记忆。但这记忆却像树影拖得再远也离不开树根。雷歌,是雷州人浓郁沧桑的文化根系,是生命中最初的歌谣,它印记在童年的大地上。随着现代化的扩张,各种视听艺术、流行的东西进入乡村,民间艺术几乎后退到博物馆,退到历史中,退到人们内心的怀念里了。现在回到乡下,已难觅茶前饭后雷州人拉二胡、吹笛子、唱雷歌的情景,已看不到雷歌的影子,仿佛雷歌已成为农业文明时代的遗址。雷歌来自民间,又消失在民间,人心粗糙了,精细的民间艺术便从粗陋里开始消失。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到处传唱的情形相比,已如昨日黄花,风流云散。
雷歌在半岛的乡下,谁都可以哼上几段,劳动之余轻轻的一唱,倒也是一种放松的好方法。在山高皇帝远的流放之地——雷州半岛,也许惟有锣鼓家什声才能为寥寂的乡野添上一点生气。万历十九年,汤显祖被贬到徐闻任添注典史,在《黎女歌》中,他写到:“黎人春作踏歌戏”,说的就是当时徐闻人的歌唱情形。雷歌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其如何诞生,如何发展,我知之甚少。此书写到了:“雷州歌谣流行于粤西的雷州半岛,其唱词通用当地的雷州方言即雷州话赋就。雷州话属于闽南语系,其语源可上溯至汉魏以前的吴语,当时操吴语的居民主要聚居在福建莆田、泉州、漳州一带,与当地土著居民的语言有过借鉴和融合的过程,逐渐形成了系统的闽方言。随着历史上的几次迁徙,闽南居民大部分又迁往广东潮州及雷州地区,大约到了后宋,迁至雷州的吴语居民又与当地居民语言再次融合,才形成了今天的雷州话。雷州人民用自己的话唱自己的歌,自娱自乐,妙趣横生,形成了雅俗共赏、独具一格的雷州民歌。”这段话算是简单交代了雷歌的来龙去脉和历史渊源。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雷州半岛一些乡村,村庄每年都要择一个日子请雷剧团演出。村里每家每户按人口集资请来有名的雷剧团演出,有了演出费就请村里懂戏的长者去请戏班。几个长者到县里或邻县去看上十几本戏,在进行比较后,认为男女主角的雷歌唱得精彩,戏又好看,谈好价钱就挑个好日子请回来演。那时候,舞台是村庄自己搭的,演出设备十分简陋,村里没有通电,还要自己发电,甚至挑着“汽灯”(一种汽油点燃的灯)演戏,但村民依然看得如痴如醉。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老戏,戏迷对所唱的旋律已烂熟于心,其有声,有形,有色,有味,老戏迷是百看不腻,百听不厌,百品不烦。我想,打动他们一定是来自土地的,最内心和本质的东西。一本好的书不仅在其描述的本身,也在这本书引发的往事。《越古老越美好:品读雷州半岛歌谣》,它穿越时间的迷雾,让你回到记忆生活的领域中来。
这本书着墨点在歌谣,不过雷剧更是让雷歌“生动的在场”。雷剧除了吸引老戏迷外,年轻人也十分喜欢,这是因为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人们没有什么选择。很多时候,年轻人喜欢的不是雷剧,而是雷剧表演本身带来的热闹。只要知道哪一个村庄演戏,他们便早早约好,像赶墟一样赶场,他们从四面八方骑着单车,或开着拖拉机来。姑娘喜欢坐在车的后架上边看戏,边与意中人倾吐情窦爱慕的心境。我二哥与二嫂便是在雷剧团相识相爱的。那时相邻几个村庄的年轻人自发组建雷剧团。我二哥喜欢绘画,会拉二胡,又会唱雷歌,自然成为骨干。剧团里有一个女演员雷歌唱得声情并茂,二哥私下与她谈上恋爱,后来那个女演员变成了我二嫂。想想,他们能走到一起,正是拜雷歌所赐。每首歌谣的后面都有其生活的故事,它似乎是远古的,也是当下的。
更早的时候,电影还是奢侈物,唱雷歌看雷剧成为半岛人民全部的精神生活。因为都是村民自掏腰包请来演的,所有的人都可以免费观看,村庄像过年一样热闹,每一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一部分。真正的戏迷十分投入地看戏,年轻人赶场谈情说爱,还有一些人在唱雷歌演雷剧的日子在剧场里吃饭喝酒和赌钱。剧场是露天的,后场空旷,提供了娱乐的场所。每到演出的季节,人们在后场摆出美食,卖各种水果、食物,还有一些有赌性的人自设赌场,小赌一把,输赢相安无事。偌大的一个剧场真正显示着民间艺术的天性和它暗藏的生活情趣。
雷歌于我而言,是童年生活中的一部分,演雷剧的日子,是小孩的节日。对于舞台上唱得婉转的歌或催人泪下的戏,我似懂非懂,最爱看的只是小丑的表演,小丑有节奏的念白,把人生百态说尽,直逗人笑里带泪。雷州人把看雷剧说成看雷歌,可见雷歌演唱的重要性。其实,雷歌之美在于它的唱腔。唱腔属于专业术语,我并不懂,我接触到的第一位雷歌唱腔设计家是邹光福先生。邹光福,人称“福伯”,是当地远近闻名的人物。福伯与我的朋友是同事,所以去朋友那里多后就混熟了,我在广州读书时,每到假期回徐闻,我都会去找福伯玩。福伯为人爽快、热情。他是我见过的当地具有绅士风度的人。有时,我想,如在旧时代,他便是一个风雅之士。所以每次见到福伯,他的头发梳得光亮,穿的西服笔直,领带打得好看。福伯看起来是典型的雷州半岛人,他有些瘦小,但却非常精干,他的胡子很有味道,像歌星林子祥。福伯对民间音乐十分熟悉,各种民族乐器,他都会弄。事实上,当他穿着西服,吹起萨克斯时,味道就更浓了。我很少见到穿西服弄音乐的艺术家,况且他搞的是最原始最民间的唱腔。福伯为雷剧《抓阄村长》一戏设计唱腔,拿了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为雷剧在民间艺术上长了脸。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唱的雷歌,在这片土地上远近闻名。她叫黄华文,天生丽质,而且拥有夜莺的歌喉,重点是她会演戏。有一年,母亲带我去她家,见到她果真是名不虚传,她给我们唱了一些经典的雷歌,她那甜美而感性的雷歌如山野之间里流淌出的清澈泉水般,让人直入洁白无暇之境。在我看来,她深谙雷歌文化,是雷歌女神的化身。后来,我很少见到她,但关于她的传说却甚多。有时候一种艺术与一个人有着莫大的关系,比如刘三姐的“山歌好比春江水,这边唱来那边和……”但如今有传说的戏曲演员已几乎没有了。再也没有牧童骑牛吹笛子唱雷歌,男人在田耕地唱雷歌,女人在家里晒稻谷唱着雷歌的情景,也没有穷人唱着雷歌,把财主气坏的故事。想想我这位远房亲戚时内心生出几分惆怅,她是那个时代的美丽和哀愁。之所以写到黄华文这段往事是因为作者在书中对雷州女子有着更多的赞许,认为她们都是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作者不仅仅写这篇土地上的人与事,还把时间与空间拉开,涉及到古典文化和外国文学,把雷州乡野的歌谣放到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上去观察、连接和思考,从而产生新的文化,这使得这本书不同于以往的雷州歌谣书籍。现在我们去挖掘一些古老的题材,本身就应该以新的思想姿态回应过去,也就是学者姜丹丹、何乏笔提到的,中华文化的复兴,召唤对新时代所提出的精神挑战的深刻自觉,于此同时,也需要在更广阔、更细致的层面上展开文化的互动,在更深入、更充溢的跨文化思考中重建经典,既包括对古典的历史文化资源的梳理与考察,也包含对已成为古典的“现代经典的体认与奠定”。
鸡角子,鸡角歌,
飞去菜园吃菜秧,
飞去南山吃竹籽,
飞去海南吃槟榔。
槟榔青,槟榔红,
槟榔结籽吊灯笼。
《鸡角子,鸡角歌》是雷州歌谣中的经典,今天看来有点精神考古的复现,但并不迭出我们的生活。编者也在本书中提到:“这是一首充满乡愁的歌谣,主要记述了海南人迁徙到‘海北徐闻’后,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其实,歌谣是人生的行李,会唱的人才会体悟到那种别的语言无法带来的韵味和温暖情绪。方言中的歌谣是乡音,是离乡人内心的月光,是日渐缥缈的低吟浅唱,是遗落在岁月里的乡愁。每次唱这首歌,就有往事涌上心头,它已经不是海南人迁到徐闻的愁绪,它变成了童年与家园的记忆。雷歌就这样,留在生命里,它与自然一起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源泉。如果说一个乡下孩子与城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我们拥有来自土地上原汁原味的民间艺术。现代文明把一些古老的东西赶尽杀绝,雷歌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中的稀有动物。缺少雷歌的雷州半岛将失去许多乐趣,失去人对生活的想象,失去雷州人对自己文化的记忆,也显示着人与土地的疏离。最近听说一些有识之士在对雷歌进行抢救和推广,荒芜的内心似乎多了一份湿润的呼吸。罗伯特·列文在《时间地图》中说:“时间不是绝对的,时间带着口音发言,每种文化都有一套独特的时间纹路。了解一个民族或者群体,就是了解他们看待时间的价值。”雷歌是一个有着近千年历史的“人文地图”,经过漫长岁月延续下来的雷歌就此消失,实在是后人的罪过。
这些年,我有幸到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去采风,常常为他们还保有原生态的艺术所感动,为他们的文化遗产而感慨。我们必须对这些文化遗产进行解读,去了解这些文化遗产,才会产生新的文化遗产,文化才有它的生长性。雷歌是民间性和诗意性共存的文化图像,但是作为民间的传唱艺术,如果不在艺术上吸收现代的艺术元素,只沿袭以往的模式,雷歌的陈旧将为时代所弃。
一次在一个场合听到雷州年轻音乐人用流行音乐来谱曲、用雷州方言来唱的雷歌,一下子唤起我对过往岁月的随想,多了一份来自出生地文化上的宽慰。今天,《越古老越美好:品读雷州半岛歌谣》这本可读性很强的著作的出版,就像旧阳光也变成了新的光线。客家说:“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可见家乡的歌谣什么时候都是“舌尖上的盐”,是时间歌喉中永不停息的韵律。我们作为读者,如果阅读、歌唱、传承,那就达到了作者所期待的:“歌谣是一种历史的记忆,是一块土地上的养分。一种文化如果失去日常生活的支撑,缺少我们的传承,那么这种文化离消亡不远了。我们希望,在徐闻这块土地上,古老的歌谣一代又一代地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