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生活的诗意栖居
——试论休休子诗词的现代性与艺术特色
2019-11-13蓝紫
蓝 紫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一
自汉语新诗出现伊始,中国诗歌便有两股洪流,汇聚成当代诗歌沸腾热闹的现场。其中,一股为传承古典诗歌文体的“旧体诗”,一股为体式自由的新诗。期间,关于旧体诗与新诗的争论也持续不断,“在长久的‘新’与‘旧’诗的博弈中,诗体是二者之间最直观的分隔标志。其实,就诗歌文体而言,不论是新诗体还是旧诗体(包括古典诗词的各种体式)本就是诗人面对自己的生活经验、情感体悟所采用的文本形象抒发,并不存在哪一种文体比另一种文体更好的问题。”王巨川在《诗体·语言与当代诗词史写作》(《湖南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一文中的观点我颇为赞同。按黑格尔的说法:存在即为合理。新诗旧诗都是吟咏性情的一种方式,文体选择只是一种个人爱好,“新诗旧诗只有作品的优劣之分,而无诗体的正闰之别。”(黄仁生主编《中华诗词研究》第一辑,2016年10月)
评论家江弱水写有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叫《古典诗的现代性》,意从南北朝文学、唐诗宋词中,找寻中国古典诗词中类似于西方现代诗人、诗作中含有现代诗学元素的例子,从而证明古典诗歌所具有的现代性。其中,“现代性”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名词,其解释,指特定的思想、言说、感受的方式,它标志着某种属性。(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绪论》第4页)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从美学角度分析了现代性的五个基本概念: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我以为,现代性,即为当代诗词与新诗创作中最为主要的元素与焦点。现在,时代的车轮已将我们推向了现代社会,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诗词作者,其所作诗词,是否更应具现代性?其对现代性的渴望与要求,是否更为必要?(套用江弱水的书名,也可以叫“当代诗词的现代性”)诗歌的主旨是传情达意,而旧体诗与新诗,体式不同,传情达意之表现上,会因体式不同而有所障碍吗?
爱默生说:“新的经验等待新的诗人”。“现代性”对于当代诗词的写作,又将体现在何种方面?在这种大的文学背景下,试以休休子的诗词创作,来探索当代诗词的现代性表现及艺术特色。鉴于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其带来现代性的混杂性,不能在本文中一一道尽,故本文只针对休休子诗词中所表现出来的“诗的文本的现代性”(江弱水语)做有限的阐释。
二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提出诗的“新的表现说”,汲取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美学原理》中的“直觉说”与中国传统的“境界说”之优点,其基本特色在于强调“传达”(参阅袁行霈《诗论》序言)。而传达出来的作者情感,是抒情、言志、咏怀,则各有不同。
随着时代发展,现今社会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人们的生活由农村向城镇转变,因此而带来的生活方式、内在精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在表达内心情感的文体选择、表现方式也产生了极大变化,如“白话文运动”便是一场影响深远的语言改造运动。坚持旧体诗词写作的作者,该如何用原来的文体,表达现代社会的新鲜生活经验?有学者认为:“诗词生存语境已改变,传统诗词语境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已被现代人与自然的紧张、焦虑打破。人们的目光早已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转向更深刻的人与自我的灵魂深处。如何告别浪漫、抒情、言志、写实的传统范畴,更进一步写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才是关键。”(宋湘绮《当代诗词创作方法论》,《湖南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我也认为,能写出既表现时代生活又合乎格律要求的作品,才是当代诗词作家努力的方向。而其中“表现时代生活”,即为此文中所述的“现代性”表现之一。如休休子诗词中随着现代化社会进程而出现的热词“打工”,其《打工竹枝歌十二首》就是一组具有典型现代性的叙事诗。此组诗描述现代农村生活,全家共同侍弄的“一亩三分地”,一年到头也只能维持“大体接青黄”(比青黄不接稍好一点)的境况。于是,这个家庭的劳动力,在新婚次日,便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途。而到了目的地,工作却并不好找,眼看盘缠将尽,食不裹腹,只能借宿桥底,以“河风为帐地为床”。为生存所迫,他去沙地找到一个挑沙的工作,却遭遇包工头逃薪、讨薪,辛苦一年而两手空空,无奈回家只能用剩余的十元钱买两斤糖做为给家人的见面礼。离家几年了,儿子出生却还不认识父亲,尽管这样,呆在农村似乎比出去打工更无前景,因此,“再问明天何志向,仍言做个打工郎。”这首诗语言坦率直白,但读来尤觉亲切与辛酸,因为作者描述的,正是千千万万打工人的一个缩影。其中“下推上拽进车窗,臭汗全身涌似浆。好在均为庄稼汉,三天三夜到余杭。”四句将民工潮初期乘座绿皮火车的情景描写得历历在目,我相信不少读者都应该有过类似的亲身经历……
其次,《成都某旧厂前见一对翁孙》也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一首诗:“老树新花处处同,分明失业是烟囟。儿童不解当年事,笑指墙头口号红。”其中,“失业”“烟囱”是具有典型工业社会的元素,“墙头口号红”则是某一个特定年代留下的特定标记,此诗通过旧厂前一对翁孙对话的细节,突出了工业社会的繁荣与凋蔽,并以翁孙来对应,应情应景。
叶维廉曾一再申说中国古典诗的表现特点:在于利用不定向、不定义、不定关系的高度灵活的语言,使事物作“不隔”“无碍”“如在目前”的演出,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种表现特点,为“诗之兴”,“即在一个瞬态化之间,迅速沟通人、物、事,从中滋生或创化某种特定的心理性力量,以取消人、事、物之间的界限,达致情景交融的境地。”(参阅敬文东《感叹诗学》)江弱水由此对应,提出他对现代性的总结之一:“表现主义则转向内心,并主张抽象的智力倾向。”(参阅《古典诗的现代性》第9页)这种写作特点,也正是休休子一部分诗词的创作特点,为休休子诗词现代性的表现之二。如《子陵滩》一诗:“浮生自在水云间,上下天光叠一湾。应谢乾坤颠倒手,容人独占两江山。”诗中起兴不再是具体的意象,而是虚词“浮生”,诗人的感情起点不是眼前所看到的景象,而是由抽象的内心思想开始,联想到人的一生,纵然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这自然的山水,并由情入景,将天上地下的风光揽入眼前,也揽入诗中,其中一个“叠”字生动地描述了诗人眼前天水相接的情景。接着思维峰转,诗人联想到天地乾坤的神奇造化,让人感觉站在子陵滩,彷佛拥有了两座江山的豪情霸气。此诗不再是古典诗所表现的意象不隔、无碍。而是以文字带来的神秘、新鲜、准确与惊奇的感官效果,汇合内心隐秘的感觉律动,带来个性鲜明的独特感受,将意象的连续以心理的逻辑来完成,并达致心境的高远。除此之外,《过卢沟桥》《三苏祠留影》等部分诗词,都具此创作特色。
与古人“诗言志”不同,休休子的大部分诗词,表现的不是对于外在世界的功利,而是诗人对字词的迷人组合,以及带来的摇荡人的性灵的力量,唤起读者对美、对情境的感受力。他的绝大部分行吟诗,皆是如此,既有古典意蕴,又具丰富的现代性。
三
诗歌是传情达意的工具,也是传情达意的产物,而用来传情达意的,则是诗词中的“情趣”与“意象”。是意象与情趣的契合,从而产生诗歌的境界。而意象的选择与作者情趣的高下,则由作者自身的文学才华与思想高度所决定,从而形成不同个性的艺术特色。读休休子的诗词,能感觉到,他长于“流连光景,吟写性灵”的写景与抒情,深黯写作中“写景宜于显,写情宜于隐。”(朱光潜语)的写作技巧,他的大部分诗词以创造意境为目标,将读者带入他营造的情境,并遵循了克罗齐美学的两个基本命题:艺术即直觉,直觉即表现。他的诗词读来,能让读者感觉如扑面而来的一股清风,语言清丽不造作,思维辽阔而广博,能让读者有所思、有所悟,回味悠长,意蕴绵绵。
休休子的诗词中,更多的是行吟诗,他的行吟诗随性、洒脱、浪漫。其艺术特色之一,即以鲜明、准确、含蓄和高度凝炼的意象生动而形象地展现事物,并将诗人瞬息间的思想感情溶化在诗行中。如《过文天祥墓》:“血色江山入眼来,西天落日不徘徊。低头更看零丁处,一树梨花寂寂开。”文中“血色江山”“西天落日”“零丁”“梨花”等,给全诗的抒情奠定了一个稳固的“抒情基址”(敬文东语),而这个抒情基址,即诗中的意象,诗人从眼前的意象转向内心,并以内在的心理演绎与表面视觉的客观意象相融合,从而准确地表达诗人内心的感受:从辽阔的天地远景,回到眼前的一树梨花;从文天祥波澜壮阔的一生,回到现在的梨花“寂寂开”。既有远近景交错的时空感,也有从高而低的内心感受,都浓缩在这短短四句诗里,读后让人回味无穷。
遍读休休子诗词,富于此艺术特色的诗词俯拾即是。如《京郊访古随吟》:“十三陵是帝王家,欲识高碑字已花。但信春风从未老,年年绿树落黄沙。”《望井冈》:“小径依稀上九重,云端直立或青松。抬头更往天开处,日出高高五指峰。”诗人注重择取眼前的景象进行铺陈,渐从内心的变化引到自然界的变化中去,并不发表议论或感叹,却在思维与想象上做留白,让读者进入他所营造的情境之中,自己去领悟、去感受。这种由主观的情趣而至客观的意象,既能让读者感受作者的思维之开阔,也能体会出其中所蕴之意的深沉与内敛,皆为诗词创作中的妙品。
休休子诗词艺术特色之二,即为丰神情韵与筋骨思理相交错。钱钟书有云:“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此为古典诗歌美学的两大范式。而休休子则汲取二者之长,与自己的创作交汇,独具自己的个性与风格。如《谒王国维碑》:“清华园里夜阑珊,欲抚方碑问静安。不识人生三境界,惟扪石上几重寒。”前两句写夜里来到清华园王国维碑前,想起王国维的生平与诗词,其中“阑珊”“静安”两个词语,准确地传达了当时的环境与气氛,此后笔峰一转,诗人从丰沛的情韵,转入人生的思理:“不识人生三境界。”此句中“人生三境界”属于用典,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之二六,原文如下:“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现今人常用这“三重境界”来解析爱情离合、仕途升迁、财运得失等。诗人在此,以“不识”意表自己“崇淡崇远”的处世之意,以“惟扪石上几重寒”,短短七字将复杂的心绪,引入自然的广袤辽远之中,给人无限的遐想之时,也能体会作者志在山水,闲情以寄的淡泊心态。
休休子的诗词艺术特色之三,为语言清丽,不矫揉造作。杜甫《戏为六绝句》中有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诗词评论家周啸天在“啸天说诗”中也如是说:“以琢不琢为分水岭,诗句大抵分为两种,一曰清词,一曰丽句。清词就是单纯质朴的口语化的不琢之句,丽句则是密致华丽书面化的追琢之句。”通读休休子的诗词,可以看出,其诗词的语言大多偏“清词”,而非“丽句”。正如他在自己的简介中如是说:我写我口,亦庄亦谐。不喜生僻,不喜用事,不避熟俗,不避溜滑。无趣不作,无新不作,无思不作,无寄不作。此亦可认作为他的写作原则。如《万源茶山小诗》:“何处觅银针,深山深复深。春风三五叶,即可度人心。”在这首诗中,作者以情寓景,以景传情,从“银针”,至深山,至春风中的三五叶茶尖,引申至“人心”,其间况杂的人生滋味,不一而足。诗中情感直率流溢于语言,意象优美而达成情趣,其中的情趣与意象,没有截然的鸿沟,而是相济而用,相得益彰。使诗句读来语言清丽可人,如饮甘醇,清香而味长。
四
遍读休休子诗词,我能感觉出大部分诗词中所蕴含的“禅趣”,读来颇有“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程颢《秋日偶成》)之感。他的诗中,有微风细雨、湖光山色,其诗神韵微妙,景幽而意远。写作这篇文章之时,吾与诗人休休子的交往不多,仅只能从诗词中所透露出来的闲适、淡泊感觉到,休休子是一个个性浪漫而洒脱的诗人,他写诗是纯粹的爱好,是将诗词创作当作生活与个人修养的一部分,而无名利之心态。他通过诗歌记录自己的心情与生活,以在忙碌的社会生活中获得诗意的栖居。
我主要从事新诗写作,在前些年的写作训练中,曾秉承“以最简炼的语言,表达出最深刻的思想”为好诗的标准,为了锤炼语言,也曾有一段时间热爱过古诗词,并尝试写作,但苦心或即兴拈来的诗句,却总被批格律不对,或平仄不对,沮丧之余,对写诗词的友人说:这是戴着镣铐跳舞,规矩太多了。友人回:我们玩的就是平仄格律这种游戏规则。被批评多了,索性把写下的都删了,从此罢笔,专写新诗。所以,对于旧体诗词这种我并不擅长的文体,望诗兴叹之余,唯有欣赏。近期闲余之时读休休子诗词,有所感悟,遂写下此篇文章,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