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深处是故乡
2019-11-13陈树庆
陈树庆
在城市里居住得久了,心里难免会滋生出烦闷的情绪来。妻与我商量不如趁着暑热的机会到乡下薛家岭的老家居住几天,呼吸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尝尝有机新鲜的绿色果蔬,还可以避避暑,吃吃农家饭,体验一下无比写意、令人心怡的农家生活。
回到乡下薛家岭,寻到一家农家乐居住下来,当晚霞收起了最后一缕光线时,乡村的夜幕便徐徐降临了。与妻吃过晚饭,坐在居住的庭院中纳凉歇息聊天。突然听到一声蛙鸣响起,一旁的妻说:“好多年,没听到蛙鸣声了。”我说:“是啊,自从离开乡下薛家岭搬到城里居住生活,就没有再听过蛙鸣。”正在院中洗刷碗筷的农家乐主人笑着说:“现在初夏这个时节,正值农民给玉米上水,有了水,蛙也活泛起来了!”我远望夜色中的朦胧田野,闻着蛙鸣声声,说着,想起了童年薛家岭那久违了的蛙鸣。于是,我与妻漫步走出院子,披着如银的月光,行走在乡间的田埂上,置身在散发着浓郁瓜果蔬香的田园中,聆听耳边传来动听的蛙鸣。
在乡下薛家岭,蛙是寻常易见的小生灵。草丛里、池塘里、河沟里、田间里,随春而来,闻夏而鸣。每年农历春分一过,蛙立即从冬眠中醒来,弹跳于青草水泽之间。每当夜色降临,蛙声便从田间地头、水沟草丛中传出来,没有了它们的声音,感觉不能称之为乡村薛家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乡村里的人们都认为蛙是庄稼丰收与年景富足的象征,听到蛙声或是看到蛙儿,人们心里都会觉得很是舒服和欢喜。曾记得儿时,跟随祖母到菜园里劳动,一只绿色的蛙从菜叶下突然蹦了出来,在菜地蹦蹦跳跳的。我弯下身子,伸出手去扑。正在劳作的祖母说:“别捉蛙。”我便停止了动作。祖母又说:“蛙是益虫,是吃害虫的,是庄稼的朋友。”我听了后,再也没捉过蛙。现在,看到很多所谓的吃货,到了夜晚,到田野里捉蛙,用刀削下蛙的两条腿,剥了皮,露出两条白光光的蛙腿,把蛙腿烧烤或清炒,大吃特吃。友人曾相约到乡下一朋友处做客,去田间捉蛙,清炖并劝说着我品尝,我始终不为之所动,因我心中牢记着祖母的告诫:“蛙是益虫,是庄稼的朋友。”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蛙的种类很多,颜色花纹也各不相同,有青蛙、黑斑蛙、花背蟾蜍等,叫声也各式各样。小小的蛙,来之不易,一生经历四个阶段:受精卵、蝌蚪、幼蛙、成蛙,其发育过程可谓艰辛。蛙将卵产在水里,依在杂草上,一层透明的黏黏的羊水包裹着,宛若一团黑芝麻,任其自由生长。几天时间,黑芝麻变成了大脑袋长尾巴的小蝌蚪,在水中成群成群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刚来到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一切对于它们来说都是新鲜的,眼睛还没睁就摇撸着长尾巴到处乱游,煞是可爱。小时候,外出游玩或上学途中发现水中游动着的小蝌蚪,用草棍伸到水里去逗弄,也会伸手去捧几只上来,看着它们在手掌里游来游去的样子。或从水中把那些小蝌蚪捞起,装在大口玻璃瓶内拿回家,因害怕被祖母看见责骂,常常会把捉来的蝌蚪藏匿在床下或者院子柴垛里。祖母看见总是谆谆告诫我:“你养不活它,蛙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会着急的。”在祖母的告诫下,我恋恋不舍地把小蝌蚪放回塘里。小小的蝌蚪有着很强的生命力,炎炎夏日,弱小的生命与沟渠池塘里犹如蒸煮过的烫手的水博弈着。有时与雨水争夺生存空间,雷雨倾下,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砸在地面冒起烟雾,打在水面溅起朵朵水花,小蝌蚪被无情的雨水冲散,拼命地游向水中。成长中的风风雨雨,磨砺出了蝌蚪们独立生存的能力,它们尽情吮吸着田野里水的养分,一天天慢慢地成长着。上学读到《小蝌蚪找妈妈》,明白了蛙的生长过程,同时知晓不同动物的外表特征。小蝌蚪靠水的滋养、自己的力量生存着、成长着,慢慢脱了多余的尾巴,显现出蛙的雏形,四只小爪子长出,挺起腰杆站立起来,从水中游上岸活蹦乱跳。阳光明媚的中午或是夕阳西下的傍晚,常能看见它们的身影形态,小蛙大小如蝉,鸣叫时,鼓着小小腮帮,挺着圆圆的白肚皮,腮帮随鸣叫时而瘪下时而鼓起,神气活现。当听到脚步声或看到灯光,这些小蛙们,纵身跃进水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齐默契。裹着泥土的气息,夹着青草味道,长大的蛙披一身绿色或褐色花斑的皮衣,似庄稼颜色的外表,不用伪装就迷惑了许多害虫,高仰着脑袋,圆睁两只灯炮似的大眼睛,坐如钟地守卫在庄稼田里,不管再狡猾的害虫,也难逃出它的火眼金睛,大嘴一张,舌头一卷,眨眼工夫,害虫成了它的囊中之物、舌下之鬼。
蛙,乡村的精灵,田野的鼓手。到了夏天,乡村薛家岭更成了蛙的天堂。田地里、池塘边、草丛中、水沟里,甚至是村庄里,都跳跃着它们的身影。一天到晚,在田间、池塘都听得到它们的鸣唱声,那悦耳的蛙声仿佛带着农人的体温,携着泥土的芳香,沾着小草的露珠,漫溯而来,空空响成一片,如果没有了它们的声音,感觉乡村薛家岭的夏天便不能称为夏天了。
薛家岭村子的东边有一片池塘,每逢夏季,池塘里的荷花生长得蓊蓊郁郁、青翠欲滴,微风轻轻吹过,叶子一阵律动,欢快的样子恰似一群含羞的少女翩翩起舞。到了夏日这个时节,池塘成了蛙儿们的天堂,塘边的水草里、岸上的草丛里、池塘周边的田地,都是它们活动的场地。行走在池塘边,你可得要小心些,不然扑通一声入水的声音会惊得你一跳,水面泛起的层层涟漪一圈圈地荡开去,瞬时打破宁静的水面。夜晚来临,村庄印染着月光,一派静谧,蛙声四起打破了夜的静谧。从池塘、田间、菜园、草丛里传来,或密或稀,或高或低的蛙鸣高唱低吟,把整个村庄的夏夜衬托得极为宁静。蛙鸣成了一曲催眠曲,乡人枕着蛙鸣入睡,忘掉了一天的疲惫、烦恼,有了欢乐和祥和,没觉得吵闹,很快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此刻,乡村夏夜难得的一点儿静谧掏空,被蛙鸣渲染、重组、锻造,夜曲里有泥土的芬芳,有野草野花的气息,有村庄的纯朴与粗犷,成为一种厚重而饱满的现实存在,如云似幻,迷离如梦,填入诗意的元素,谱写成一首只有农人才能完全读懂的乡间小夜曲。
在乡村薛家岭,蛙鸣如同狗吠鸡啼、牛哞驴叫一样,是不可缺少的唱腔鸣和调配,渲染着乡村的声音色彩。蛙鸣腹而歌,南瓜花丛,荷花叶下,花草缝里,怡然自乐。白白圆圆的肚皮,宽大的嘴巴,唱着不成曲调的歌,声音厚实而洪亮,浸着花香,染着月辉,鸣声铿铿锵锵,嘈嘈切切,此起彼伏,虽没有指挥,却调配和谐。蛙鸣赢得了文人墨客的喜爱,从古至今,留下了吟唱蛙鸣的诗篇多许。“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蛙鸣。”宋代诗人陆游在《幽居初夏》中写道,夏日雨后的田野风光,鹭鸶飞翔,青蛙鸣叫,到处充满着活泼的生机。晚唐诗人韦庄对蛙鸣则有一种别样的体会,在诗人心中,蛙声沾染着诗情,一场蛙鸣能给他带来许多灵感,正是“何处最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同样是晚唐的诗人吴融也十分偏爱蛙鸣,“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在他看来,蛙鸣胜过世间一切天籁。在我来说,也喜听蛙鸣,尤其是在繁星满天的夏夜,萤火虫打着灯笼飞东飞西寻找白天失落的记忆,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偃旗息鼓,透过庄稼繁密的枝叶,团团拥挤的荷叶,穿透燥热的空气,一丝一缕清脆的蛙声,隐隐地传来,或远或近,深一声、浅一声,醮满融融的月色,粘在树叶上、屋顶上、窗棂上,淹没了村庄。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一张方桌摆在干净的院子里,斟满一盅烧酒,闻着阵阵庄稼的清香味,入口温暖着心房,很沉,很香。
离开乡村薛家岭,来到城市讨活,居住在钢筋、水泥组合的方块楼房里,远离了夏日乡村独有的蛙鸣,心中顿感怅然。回到乡下薛家岭时,偶尔想起久违的蛙鸣,走近记忆中飘香的池塘、田野,遍寻记忆中的蛙鸣,可池塘填平,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田野早已在楼房和水泥板块中沉埋,弯弯的小河几近干涸,没有稻花和野花的烂漫,更没有了蛙鸣和昆虫的啁啾,谁能想到,竟成了垃圾处理场,成了滋生蚊蝇的聚居地。再没有人寻究蛙鸣,或期望麦子散发芳香。无数的脚步只为编织未来前赴后继,车水马龙已经迷乱了曾经纯净的目光。
跟乡下居住的二叔说起,二叔叹息地说:“现在大不如从前了,土地不上农家肥,一味地追化肥、有机肥,地里有了草,打除草剂,起了虫打杀虫剂,产量是上去了,污染多了,过量用农药,造成空气污染、水流污染、土壤硬化,原有的自然生态被严重糟蹋得不成样子,哪还有蛙的生存空间?”
“那蛙还在唱吗?”我不解地问。
二叔的眼睛里充满无奈和忧伤:“蛙少了,很少听到蛙唱了!”
“大量开采地下水,水位下降,岭前的小河断流,蛙繁殖的地方都没了,田里大量的药剂使用,杀死了草、虫,也杀死了数量不多的蛙,或许以后很少能听到蛙鸣了。”二叔摇摇头。蛙儿寂寥,蛙声寂寥,夏夜寂寥,乡村薛家岭往日里蛙鸣萤舞的夏夜黯然沉寂了。苍白的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田畴,没有虫鸣,也没有了蛙鸣。
在岭上,农谚曰:“青蛙咕咕叫,丰年来报到。”其实蛙鸣对于乡村薛家岭有着别样的意义,它既是催生希望的战鼓,也是开启春种忙碌的号声。庄稼人把蛙鸣的稀薄,当成是对农桑丰歉的预言,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大自然赐予的耳鬓厮磨的“天籁之音”。蛙鸣鼓噪,也开启了乡村黎明的喧闹。在蛙声中最早醒来的,定是村中最勤劳的长者。在蛙声唱得最热闹的春夜,父亲将春播的种子拿出来进行分拣、浸泡、播种,等着种子萌芽。阵阵蛙声里,春忙开始了。蛙这时的嗓门也像上了油的齿轮,声音又脆又亮,一阵紧似一阵的,欢快地敲打着乡村薛家岭的每一个角落,配合着乡村的农事,催促着人们快些忙碌起来。一到夜里,悦耳的蛙声便从河边、田间、菜园、草丛里传来,“呱、呱、呱”清脆有力。一声,两声,霎时,万流齐发,如万马奔腾,如浪涛汹涌,气象恢弘。蛙声如潮汹涌,一波一波地席卷着村庄,可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恼,用老人的话讲,这蛙儿多说明今年的虫害少,庄稼的长势肯定旺着哩。蛙鸣,成为秧苗拔节的音符。禾苗长得碧油油的,麦子疯狂地拔节;黄瓜蔓、豌豆蔓拼命往上窜;牛筋草、节节草、灰灰菜,不知名的小草也赶趟儿似地聚满了田野。蛙声越响亮,庄稼越旺盛,庄稼人的日子越滋润,看到充满希望田野上绿油油的庄稼,年景收成时常也挂在嘴边,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在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中,蛙鸣,是农人最喜欢听的乡村乐鼓,唱出了乡村田园之美。
在城市里生活久了,“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成为了一个遥远的意象,儿时在薛家岭那种恬静的田园生活,已不敢奢望。作为生活在乡村很久的人,对乡间有着特别的眷恋情结,最浓最亮的蛙鸣,如同大自然永远弹奏不完的美妙音乐,是一首乡村中最明亮最动听的歌,是一首恬静而又和谐的田野之歌。没有蛙鼓的夏天,就像没有活水的池塘,断了流水的小溪,没有翅膀的天空,是让人感到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