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歌的后路攀登鲜花的码头
——读老贺的组诗《这个世界我照单全收》
2019-11-13宫白云
宫白云
许多诗人的理想,就是要成为别人眼中不一样的诗人,写出传世的诗歌,而不是随波逐流、昙花一现。印象里诗人老贺就是属于别人眼中不一样的诗人,他的诗彰显出一种气象,气势不凡,有汪洋肆意的浩荡,充满了异于常人的思维想象与语言才华和真诚的心灵渗透。他诗中意象的新颖,整体建构的辽阔,行文的摄人心魂与神秘感,起承转合的毫无斧凿之迹,都向我们告知了这是一个手握诗歌金钥匙的诗人。他诗歌的创造性与建设性及音乐性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稀有的。
这位出生于北京,80年代末就开始诗歌小说创作的的诗人以创办文化沙龙猜火车名世。诗歌创作在停笔一段时期后,2014年又强势回归,滔滔诗情,如江河浩荡一发不可收拾。用老贺的话说,第二次拾笔写诗“是人到中年命运送给我的特殊礼物。但如何对待,如何处理是我需要思考的。也许未来某一时刻我还会停下来,但是以‘诗’的眼光观察事物,思考问题是不会中断的,准确地说是‘诗’的存在方式是不会停止的,这是诗歌创作的内在依据。”
以“诗”的存在方式作为对存在的见证,在老贺这里得以完美的体现。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永远是诗人的圣经,只是诗人把生活变为诗歌的时候,诸多的五味杂陈远比生活本身对诗人心灵的震荡更为剧烈。所以老贺的诗歌始终散发着一种令人着迷的生命气味,生活的烟火在他的诗歌中燃烧着,他的诗很自然就将那些假大空的伪诗甄别出来。我想这也是他给自己的诗集取名《这个世界我照单全收》的缘由。我曾说读老贺的诗,会情不自禁地上瘾,就像深陷一首揪心扯肺的音乐,一遍一遍回放,久久地在血管回荡,为那诗中生命的激情、神奇的灵感、俯首皆是的经典金句而沉醉不已。他诗中的金句令人为之目眩,随便翻一下就蹦了出来,如:“蜡烛将一个人的夜晚燃尽/我是烟灰里最后一丁点火星”(《黑暗的余光》);“月光已悄悄磨亮了牙齿/一条条夜晚草草上船”(《钓鱼》);“有白色的小船从欲望的上游飘过/整个夜晚都在航行”(《睡觉时,一只舌头挂在窗口》);“有一只猛虎在梦中/鼾声辽阔”(《雕花老酒之梦》);“暮色中随风飘荡着万千种黄昏/缓缓进入秋的琥珀——/这冰冷圆滑的金黄色汉语/被我梦中的丹顶鹤/无知地含在口中”(《时令已到》);“你从大醉中醒来/看到满桌的荒坟/推杯换盏”(《暗杀》)……他的这些神来之句完全颠覆了常人思维而到达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老贺的这组诗《这个世界我照单全收》取自于他诗集之名,表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这组诗我特别偏爱,那种令人拍案叫绝的关联、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如切换,都让我感叹这个诗人太才华洋溢了,我们不妨来看:
多年前,一个受伤的鸟儿在树上告诉我
天空是一种失传的鸟叫
透明的金属开始分裂
于是,我不敢飞翔,不敢做梦
不敢抬头仰望
于是就有无数条街道追赶我
它们纷纷点燃身上的树木
照亮了每一个可疑的词语
并让我交出生活的证据
于是我交出了身体
交出了死亡
最后交出了诗歌
于是我变成了一种
陌生的鸟叫
——《天空是一种失传的鸟叫》(节选)
这样的诗包裹着诗人真实的痛感与心迹,诗人通过形而上的“鸟语”把它们神奇地表现出来,它既是诗人的真实传记,也是鸟儿的传记,其中隐藏着诗人诸多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最后一句“于是我变成了一种陌生的鸟叫”事实上也是诗人对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的鄙视以及为自己留下的一个不随波逐流的广阔空间。
老贺的诗歌主题都是特别现实主义的,但表现的可以是自然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象主义等等。他像画笔吸纳调色板上的颜料一样吸纳着各种诗歌颜料,调成自己独有的画卷,正如《一岸寂寞的耳鸣》:
今天,我想拍下完整的你
你的阴影,你的摇摆
你的遮蔽,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
必有眼神儿来过
你说你想开的慢点,躲过整个春天
躲过唐子城河深一脚浅一脚的呼吸
你通过时间躲进流水里
你通过流水躲进颜色里
你通过颜色躲进爱情里
你通过爱情躲进蝴蝶里
你通过蝴蝶躲在幻化里
你通过幻化躲进眩晕里
而此刻我拍下的
是一岸寂寞的耳鸣
——《一岸寂寞的耳鸣》
这是一个现实的场景,却被诗人用想象的方式一再虚构,但是我们更愿意相信他所想象的都是真实的发生。这就是他诗歌的神奇之处与诗性的价值所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必有眼神儿来过”,这样的语境不亚于一部电影的猜想,而后面的铺排恰是一种情感疾速的奔腾,到最后戛然而止,一句“一岸寂寞的耳鸣”可以直接进入被经典铭记的行列。
老贺诗歌的描述力量就是这样的刻骨铭心,但他绝不拖沓,他是直击命脉的,他对词语的选择与搭配总是让人一叹再叹,深陷于他出奇的语言效果之中。我们选择一些来看:“只在汉语的牙缝中/挤出荒草”;“夕阳下/我们都是酒桌上的剩山剩水/我们随时会/被历史打包成各类江湖黑话/散发给四面八方的未来”(《烟花孤城》);“炒一盘苍山云雨//所以,我们要在高处喝/以云雾的深浅作为暗号/以岁月的圆缺作为注脚/只要一押韵,/满桌的星星就慢慢地/浮出海面”(《苍山云雨》);“只一个电话/上海就衰老了/初夏的夜晚/在另一个早晨睡去/有人用七天走完了一生/有人用一生领略“七”的奥义/在没有亡灵的国度/我们掏出心中的唢呐/吹响孤独”(《黄昏时,一辆马车顺利地通过了空空的别离》);“我是个被伤口经常梦到的人/时间是一种眩晕”(《时间是一种眩晕》)。在这些诗句中,语言真真切切地成为诗歌的最高形式,诗人以最简洁、最浓缩的语言方式传导出他的思想、心灵、情感、情绪……让诗歌获得一种盛大的超越,而不只是简单的情感释放或情绪发泄。
好的诗人都有自己显著的语言发声式,老贺的发声式是别人模仿不了的,因为他就是他语言的万物,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万物经历了什么,他的诗歌是他笔下的万物在讲述自己。如他的一首《星星,也落下吧》:
一想起秋天,浑身就长满了树叶
万物都在暗中准备
天轻了轻,云蓝了蓝
桂花准备好了香气
果实准备好了心情
你准备好了晚餐与
一夜完整的圆缺
只等风乍起
落下吧,
身体与时间
落下吧,
石头与嘴唇
每一个细胞,每一次词语,
每一次沉默,每一个死亡
星星,也落下吧
只有大地接纳
漫天炫舞的歌声
——《星星,也落下吧》
读了这首诗才会让人领略什么是迷人的诗歌,迷人的语言,迷人的腔调,迷人的意境,迷人的暧昧,仿佛诗人触及的一切,都会激起层层的磁波,其回声式的音质既让人产生共鸣又有历历在目的立体感。“一想起秋天,浑身就长满了树叶”,如此的想象布满了令人惊悚的语言表达力量,充满无限的诗性魅力。当我们听到“落下吧,/身体与时间/落下吧,/石头与嘴唇”;“星星,也落下吧”,就像天空中响起的一个低沉的充满神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老贺诗歌神奇的地方就在于他给予读者的这种无限感,这种无限感来自于他诗歌意象与抒情的天才融合。他的意象是对现实生活的直觉,他的抒情是对精神世界和大自然的直觉,他的沉思、他的感受与他的生活和对万事万物的态度是连在一起的,因此,他才会说“这个世界我照单全收”。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想象,但不是一味的空想,他的想象力的美都有具体的承载:“春天/是我的姐妹们水井旁梳妆的倒影/如云的美女细雨般纷纷落下”(《春天》)。“满载胭脂的龙船徐徐穿过血管的丝绸之路”;“今夜白酒必须是仙鹤/‘花雕’必须是美人”(《妙有空巢》);“今夜,酒后必定有一条小路通往香艳的蛛丝马迹/而传说中的油壁车率先接我入无门之庭院”(《妙有空巢》)。在他的这些仿佛具有魔力的语言中,散发着一种不可想象的意象的美感。
总体来看,老贺的诗既不是传统的抒情,也不是当下流行的叙事,任何现有的诗歌模式都不适合他,他不属于任何诗歌流派,他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我们欣喜地看到他正“从诗歌的后路”去往他“鲜花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