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2019-11-13成学飞
成学飞
这个夏天的雨水有点多,娘坐在屋檐下,说:“今年咱的地都包出去了,雨下大下小的随它吧。”
爹从胡同那头往家走,步履蹒跚,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恢复得不错,也不依赖拐杖了。
娘种的丝瓜顺着土坯的院墙生长,带着雨滴的叶子闪亮亮的,给院墙描上了天然的花边,不张扬却很有生机。
这一切,好像都与这两年的秋收有关,也好像无关。
一
清楚地记得,前年收玉米的时候,周末回娘家。当我走进胡同时,一位在门口晒玉米的婶子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说:“回来了。”我嗯一声,心一沉,急忙往家赶,父亲心脏不好。
大门是敞着的。如果用镜头的角度来呈现这个画面,是这样子的:两扇朱红色旧铁门向两边敞开着,父亲坐在一把陈旧的多年不用的木椅子上,枣红色油漆已被岁月打磨掉,露出了木头的本色。母亲颇有些不耐烦地让父亲抬胳膊、抬手,将一件藏蓝色的旧上衣往父亲身上套,动作粗鲁而又不耐烦,边帮父亲穿衣服边哭着骂:“今黑夜你不让我去道上看棒子,这不夜里让人给偷了咱两三袋棒子,今年的棒子多大啊,差不多被偷走三分之一,肯定是知道我在家管你,照顾不上,估计就是那个谁家偷的……”父亲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凭母亲数落、摆布……
父亲是面朝大门的,他觉察到有人进门了,一抬头,见是我,吃了一惊,脸顿时涨得通红,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有不安,有羞愧,没想到自己的不堪被女儿发现,一向身体强壮而又有强烈自尊的父亲何曾如此无助过,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他抬手擦了擦眼,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母亲说:“闺女来了。”
母亲听到父亲的话,转过身来,抹了把眼泪,说:“你咋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我一时脑子空白,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心口,难受地看着爹娘,不敢开口。我知道,不用我开口,母亲便会马上告诉我一切。
我的到来,让母亲仿佛有了主心骨,泪水马上止住了,说:“你爹前几天不知怎么了,左手左脚不听使唤了,也没告诉你,告诉你也没用,你弟弟也和你爹去医院看了。就是晒在西边道上的棒子,今黑夜被人偷了不少。你在家吧,我再去道上看看。”母亲三言两语说完了,又风风火火地拿着包袱出门了。
父亲擦干眼泪,不敢看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他失去了劳动能力,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安慰他:“偷了剩下的就是咱的。”
父亲说:“天井里晒的是西堰上的,西边道上晒的是东堰的。”
我抬眼望去,一院落的玉米啊,个个粒大饱满,像一个个的金娃娃,在太阳底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仿佛给院子铺了一层金砖,耀得我眼花。看房子,房子是金色的;看石榴树,石榴树也是金色的;看丝瓜花,原本嫩黄的花更是金晃晃的,真好看。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到处是阳光啊,慷慨的阳光永远不会因为你的病痛、贫穷、苦难而远离你,一如既往地照耀着院子的每个角落,及至人的内心深处,给人安慰、希望、温暖和力量。
我挽起袖子,将一堆玉米皮捆起来,放一旁,蹲在还没有剥皮的玉米堆前,哗哗地剥起来。手上的力气仿佛特别大,剥起皮来特别快,远没有小时候剥玉米时那么困难。想想,自从出嫁后,从来没给父母干过地里的活儿。
我有一句无一句地和父亲找话说,避开他的病。
玉米长得真好,拿在手里,压手地沉,个个都长到了顶,粒大晶莹,光滑饱满,像粒粒珍珠,看着就喜欢。被人偷走那么多,母亲的心疼,我能体会。从小地里来地里去,每到收获的时节,亲眼见到脚下的每一粒粮食都被父母小心地拾拣起来,这是一季的心血啊。
听着父亲的指挥,我拿着铁锨将玉米棒子摊开,让它们个个都能接受到阳光的照射,把体内的水分驱走,留下精华。玉米像一个个听话的孩子,躺在阳光里,接受着蜕变。我仿佛听到阳光在说:让我把你们身体里柔软的部分抽走吧,让你们变得坚强一些,更坚硬一些,这样你们才不会被轻易踩碎。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落在镜片上,一会儿就干了,镜片便有些模糊;从下巴滴到玉米粒上,摔碎了,立刻消失。我一刻不停地干着手中的活,感觉只有不停地干活,才会让自己舒服一些。爹一个劲地让我歇一歇,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这原本是他的活儿,被我抢来了,我很心虚。
将他们早上吃饭的碗洗干净后,给爹倒了杯水,便去村西边的大道上找娘。
大街小巷到处一片金黄,真是个丰收年啊。婶子大娘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这份乡情扎得我难受。因为从母亲的絮叨和“推理”中,偷玉米棒子的人或许就在这些人中,怀疑让我对周围的人寒了心。
母亲边翻晒着棒子,边向周围的人一遍遍诉说,话语里包含着诅咒和谩骂,来发泄心中的愤怒,还有委屈!可是,我的母亲,一如既往的坚强,手中的活路一下一下那么有力量。母亲愤怒但不抱怨,委屈但不放弃,该收的秋,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要尽最大努力收入囊中。
母亲仿佛是被阳光抽去水份的玉米粒,变得欲加坚强起来。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仍不能常回家照顾父亲,不能帮母亲分担点什么。人生充满了无可奈何,愧疚早已扎根在心底,像一根倒刺的针,一拔,连心都带出来。每次打电话回家,问及父亲病情,换来的是父母对我的安慰,我鼓励他多锻炼,曾多处求医问药,以我们的能力,都无济于事,唯有父亲自己去医治自己。
在母亲和弟弟的鼓励和照料下,父亲的左腿有了力气,可以自己站起来了,慢慢的,能扶着走几步了。
这年春节,初二回娘家。中午吃了午饭,父亲拿起拐杖走出了家门,我很担心。母亲很欣慰,说:“没事,你爹现在每天坚持锻炼,放心吧。”
站在村口的大街,望着父亲的背影。父亲没有穿新衣,仍然是藏蓝色的裤子,黑色的外套,戴着一顶半新的绒线帽子,帽子周围是一圈花白的头发。父亲右手拄着拐杖,慢慢向前走。冬日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仿佛在抚慰他。我有些感谢阳光,唯有阳光,能一路陪伴在父亲的身旁。父亲的心情比任何人都难受,但他从未表现出来,本来就不善言谈的父亲更加沉默。
小侄女和我女儿穿着新衣服向父亲跑去,父亲回头看到我们,便转身往回走。孩子们转着父亲“爷爷姥爷”地喊着,他满是皱纹的脸笑开了花。我常想去扶他,但是每次都被他推开,说:“没事,没事。”父亲可能是累了,随便找了个台子边沿坐下来休息,一些尘土粘在父亲的裤子上,他毫不在意。小侄女立刻扑过来,搂着父亲的脖子朝我喊:“姑姑,给我和爷爷拍照!”女儿也跑过来,孩子们丝毫没有嫌弃父亲,这让我很开心。新年的阳光下,父亲和孩子们围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和谐感动又充满希望的画面。
二
因为父亲的病,那一年我感觉很漫长。虽然漫长,但四季的轮回并没有停歇,又一个秋收到来了。
我提前给母亲打电话,问:“家里的棒子收完了吗?”只听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如敲落的枣儿,噼里啪啦:“东堰这块地让你四舅用收割机给收完了,前几天的那场大风,西堰那二亩都倒地里了,得用人掰。我这熊腰又不知咋疼起来,刚从你邦子大爷那儿打了一针,拿了点药……”
“你啥时候掰西堰的棒子,到星期六吧,我休息,回家和你掰。就二亩地,你甭着急,急也没用,先躺着歇歇。正好快八月十五了,我提前回家过节了。”
“行,那你星期六回来吧!回来时别买奶啊、月饼啥的,家里没人吃。你爹血压高不能吃,你姑给拿了些月饼来。你要是觉着空着手来家不好,就给买桶油吧。”
“嗯,那我挂了。”
抬头看看天,秋高气爽的季节,天格外干净,蓝莹莹的,白云一朵一朵的,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女儿说一朵朵白云像灵魂。微信群、朋友圈里整天有人晒蓝天,比晒孩子的频率都多了几倍。
生活小区前面的空地上不知谁家搭了个晾衣杆,晒上了一床棉被。大把的阳光洒在上面,棉被上绣着的花朵更加鲜亮,像刚刚盛开一般。阳光透过布面经纬间的空隙,钻进棉絮里,将里面的潮气统统驱赶出来,原来硬挺挺的一床棉被,慢慢蓬松开来,软软的,温温的,带着阳光特有的香味,顺便放进去一个温暖的梦。
久居楼房,能让棉被在阳光下彻彻底底地晒个通透,是件奢侈的事情,这让我常常想念娘家的小院子。
娘是个不爱收拾家的女人,所以屋里屋外,整个院落并不十分整洁,显得凌乱无章,但母亲却是侍弄庄稼的行家里手。再不整洁的院子里,母亲都会种上点什么,给院子带来些许的生机和活力。水缸边母亲栽了一棵石榴树,现在都有胳膊粗了,长得也特别,几根枝桠盘曲着往上生长,枝叶还算茂盛,每年都有新的枝条发出,也会有不再生长的枯枝,结的石榴个儿不大,但很甜,很可口;屋檐下放了个铁桶,里面种了几株丝瓜,每到收玉米的季节,都是丝瓜生长最茂盛的季节,有吃不完的丝瓜。瓜秧顺着母亲支的杆子爬到了屋顶,黄色的花儿在太阳下灿烂地开放,丝瓜吊在架下,嫩绿顺长。
阳光不会因为院子的凌乱而不来眷顾,相反,整个院子没有一处遗漏地被阳光拥在怀里,哪怕是墙角一双沾满泥土的旧布鞋,一个光秃秃的扫帚疙瘩,水缸里静静飘着的一只水瓢……还有院子中间晾衣绳上母亲晒的那几床努力吸收阳光的棉被。母亲的棉被没有鲜艳的图案,那是母亲亲手织就的,除了蓝白的横竖条纹,就是蓝白相间的方格花纹,大气,朴实,沉稳,让人睡着安心。
挂了电话,买好东西,周五晚上我们便往娘家赶。车子刚在胡同口停下,父亲就拄着拐杖蹒跚着快步迎上来,并不是心有灵犀,而是父亲已不知来来回回迎了几趟了吧。与去年那个坐在椅子上让母亲照顾穿衣的父亲相比,一年的时间,父亲站起来了,慢慢地生活也能自理,母亲轻松了许多。
晚上在娘家住下,出嫁后,家里没有了我的闺房,我与女儿和母亲挤一块儿。女儿对我说:“我挨着我妈妈,你挨着你妈妈。”这饶口令似的话把我们逗乐了。只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盼到了天明。
乡村的田野真的很美,空气里弥漫着玉米的清香。金灿灿的玉米棒子,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清澈的阳光透过树枝和叶的间隙,洒下斑驳树荫,像一幅浓淡相宜、意境深远的水墨画。相比城里冷冰冰的钢筋建筑,乡下,充盈着更多的生活气息。
我和弟媳、姑姑、母亲,用了一上午的工夫,连掰带拉,将二亩地的棒子都收回。原本宽敞的院落又显得拥挤和热闹起来,麻雀时不时扑棱棱飞下来啄几下又飞走了。女儿和两个侄女坐在石榴树荫下有模有样地剥着棒子皮,还不忘和我讨价还价,剥一个棒子五毛钱,少了不行,小小年纪还挺拜金的。刚上幼儿园的小侄女则拿着鞋盒子,往里剥玉米粒儿。
由于公司有事,午饭过后,我们便急忙赶回来上班了。
隔一天下班时,往家里打电话:
“娘,吃饭了吗?”
“早吃了,我和你爹蒸了点馒头,熬的菜汤,哈哈……”母亲爽朗的笑声传过来。
“棒子皮都剥完了吗?腰还疼吗?”
“都剥完了,你大娘和咱忙了一晚上,你婶子又来帮了一上午忙,都弄完了,我腰也不疼了。你放心吧。你婆家的棒子收完了吗?有空常回婆家看看啊。”忽然想到那年被偷的玉米棒子,好像不是邻居,应该是路人吧。
哎哟我那个娘呀,你这心操的,还替我婆家担着心呢。
在家和父亲闲聊时,他说:“再种这一年地就不种了,都包出去了。”
不种地了,父母就轻松了,辛辛苦苦与土地打交道,忙活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只是到来年收获的时候,再回家时,就看不到阳光下那一院子金灿灿的玉米了吧!
但是阳光依旧,依旧会将母亲晒在晾衣绳上的棉被晒得松松的,软软的,暖暖的,让父母睡个好觉,有个好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