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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2019-11-13郑雪楠

青年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儿子母亲

⊙ 文/郑雪楠

白鑫和我都知道,并非是那通电话改变了这一切。

这段时间,我因失业闲在家,白鑫周末照样去杂志社上班。早上,我收到大学同学会的聚餐电话。

“我想没什么好去的。”白鑫说。她刚坐下吃早饭,面前摆着牛奶面包,盘里装着昨晚吃剩的鲭鱼罐头,汤汁有点凝固,半条鱼的残骸像一只腐朽的泊船。

我坐到她对面,使劲回想联络人的名字,大学时光如同写进教科书的历史事件,永远尘封在不会翻开的那一页。

“你打算去?”妻子看着我,“你估计多久他们会把你剔出来?我猜不到十分钟。”

“你干吗不一起来?”我说,“今晚五点半。”

“今晚不行。”白鑫说,“我不确定。”

她站起来,撑住桌子想了想,才伸手去挑她出门要穿的外衣。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是被岁月的盐巴打磨得圆润光整的石头,主编更愿意让她的彩照占据三四块版面,相比于她的文字,读者更乐意钻研她每期的唇色到底是豆沙红还是深粉,她有的是经验,经过多年实战,她脸上的皮肤并未松弛,摸上去总像绷紧的橡皮筋。

“现在家里可全靠我了,”白鑫说,“光贷款和补课费就能叫人崩溃,而你又丢了饭碗,我们连明天吃什么都不知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问。

她盯住我:“秦璐瑶没回来吧?”

“不知道!”我丢下半块面包,剩在盘子里,起身回房。儿子这时刚好出来,我知道他不是来吃饭的,每到周末他都睡到很晚,中途睁着一只眼睛跑出来上厕所,再钻回被窝。

他的房间就在我们对面,里面常年漆黑。儿子今年刚满十五岁,我不知道他平常都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跟哪些朋友玩,我也不知道当他反锁房门的刹那,脑子里在想什么。白鑫每周会去儿子那屋拉开窗帘,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一通,那很快便恢复整洁的房间,看起来和任何正常孩子的房间无异。

房间里的书堆得到处都是,把椅子上和床上都来不及拽走的衣服死死压住,等儿子一进屋,先听见的准是那些书掉在地上,再被捡起来往桌上一丢。教辅书和考卷没完没了,偶尔有几本新颖的漫画掺和其中,但很快消失,他说是同学借给他的,当我提出要买给他看时,儿子摆摆手说那实在没什么意思。电脑也总黑着一张脸,最近的一次打开是我要求他和我一起看一个名为《统治》的纪录片,看完后,我走出他的房间,他跟在我后面,我一出去,他立刻锁上门。在房间里,他只是睡觉,床是我和白鑫为他选的,床垫柔软舒适,睡久了人会陷进去。床垫名为“摇篮”。我曾几度趁妻子收拾儿子房间时偷偷潜入进去,把被褥里外检查个遍,但几次以后,除了困惑,我开始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耻。

有一天,我躺在儿子的床上,白鑫倚门瞧着我,我让她把屋里那本格罗西的小说集拿给我时,她问我脑子能不能正常一点。

“一个人不会丢了工作,反而跑去看小说。”

“这说明我们不一样。”我笑着说。

她瞪了我一眼,走开了。我和白鑫,我们互相了解,我想也许和谁都一样,生活若没有爱情也差不到哪去,反正无论如何,代价总是要付。

我看着儿子走回他自己的房间,听见锁舌迅速在门里延伸,我贴在他门上细细倾听里头的动静,像一个准备入室抢劫的贼。

白鑫穿戴整齐,回房间化妆,这是她保持妆容持久的方法之一。她看我走进来,让我告诉儿子早饭在餐桌上。

“还是你来吧。”我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盯着她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大部分她一年也不见得会用上几回,衣柜里塞满了她的衣服,有一多半还没来得及穿就被匆匆忙忙送给亲朋好友,然后继续买进,继续送出。一开始,这是我们的乐趣来着。那时候,我把采访搞得有声有色,白鑫刚在杂志周刊站稳了脚,我们没有孩子。这个世界以如此丰富的面貌示人,不止我们应接不暇,幸运的是,我们那时候似乎有一把可以暂时打开世界大门的钥匙,凡是新鲜的、便利的,也顾不上实用,统统买回家。我们从一座城市转移到另一座城市,并很快遗忘之前住所里的一切。

白鑫朝门口高喊一声,儿子打开门走出来,她瞧了我一眼。

“我想要个女儿来着。”我趴在桌子上说。

“什么?”

“我想要个女儿!”我说。如果有个女儿,我希望她能没完没了地买化妆品,和闺密出去看电影,再谈个恋爱,然后跑回家跟我告状是哪个该死的浑蛋又把她给诓了。

白鑫的眉毛刚画到一半,悬着手臂。她将镜子拉近了些,把脸凑上去,拿镊子拔掉多余的眉毛。“知足吧你!”

我走到妻子身边,帮她把用完的瓶子盖起来,梳妆台后有一面半人高的墙镜,我想看看我自己,而白鑫说得没错,儿子懂事听话,成绩优异,还没有优等生的怪癖,他既不自私也不暴躁,更不会无缘无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不论什么时候,你只要叫门,门立刻会开。

“他长得越来越不像我。”我对妻子说,“刚开始还有点轮廓。”

“也许再等上几年。”

“那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白鑫看了看后面的镜子说:“他胡子像你。”

我摸了摸下巴,胡楂嵌在肉里,像斩断的刺,不仔细摸摸不出来,我每天早上刮一遍,不然稍长一点会打弯,这点随我父亲,可他倒是不在乎。

“我想他长不出胡子。”

白鑫瞪了我一眼。她从地上捡起皮包,把床头的文件塞进去,整理一下衣领,抬脚往外走。“要是你想去就去好了,那个破饭局!”她摔上门之前对我说,“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反正什么也不会变!”

我又回到餐桌前,觉得饥肠辘辘,儿子在对面坐着。他正把吐司往嘴里塞,接着喝牛奶,我能看见他嘴里白色的掀腾,他示意了我一下。

“你忘了我们看过的纪录片?”

儿子看看我,他又去夹酱牛肉,旁边碟子里盛着辣条。

我又想起片子里那些动物的下场,它们在围栏里被驱赶到屠宰场,先是电棍,再来屠刀,还有绞肉机,把那些羽翼初丰的鸡崽送入地狱。有些动物在放血途中居然还活着。片子的封面是一只动物的眼睛,大概是一只疲惫的牛眼,带血丝,亮晶晶的,也有眼毛,也有皱纹。

“那都是假的。”儿子张嘴说。

“你觉得他们在拍电影?”

他耸了耸肩。“可能吧,”他说,“这又没什么意义。”

“没意义?”

儿子又耸了耸肩。我看他嘴里的白色换成棕色,牙齿上还沾了一点肉丝。我真搞不懂他。老师们夸他聪明,可他拿什么都不当真,我敢说要是有一天我在他面前断了气,他也会觉得我是装的。

“没人活在荧幕里。”他说。我知道,但我说的是另一回事。他小的时候,我教他背梨园定场诗,在他背乘法表以前,那时他才五岁,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背:“……峨眉挑凤冠,浮生戏中过。伶歌不曾歇,谁人轻声和……”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也许这世界是假的,但有些东西永远是真的。

看他伸出筷子,我想起来了,能让我儿子感兴趣的除了床,还有辣条。

“你什么时候能不吃这些垃圾!”我朝他喊。

他筷子悬在半空,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脸上从未遭受过青春痘的侵扰,不戴眼镜,肤色比我和白鑫都浅,暴晒之后,皮肤不会变黑而是变红,但红色也不会持续太久;同样的,他那种皮肤在受伤之后也很快便会愈合,而我连蚊虫叮咬都要待到来年冬季才稍褪痕迹。

他放下筷子。

我使个眼色,他转过去,弓身从纸箱里抓出一罐啤酒递给我。

“你也来一个?”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摇了摇头。

“白天最好别喝。”

“你想管到我头上来?啊?”我瞧了他一眼,“喝不喝随你便,但喝酒是男人之间的事。”我又瞧了他一眼。

“妈妈说人在脑筋不正常的时候才会喝酒。”

“她懂个狗屁!”

我猛灌一口,感觉啤酒花通过食道,正在我胃里畅游,“妈的!她把她肚子里那点狗屎都教给你了。”我转动啤酒罐,在上面寻找厂家,现在的酒都不够劲,我一撇嘴,蹦出几个脏词,儿子看我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只讲鬼话的猴子。

我告诉他,上大学那会儿,没人喝得过我,而在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具备了把我父亲喝到桌子底下再难爬起来的功力,倒是为了生他,有那么几年我才戒了酒,但我想真正喝酒的人根本没法彻底戒掉酒,随便什么事,就能让你重新回到它上头去。所以,要么别喝,要么别停。

大学时,傍晚回到宿舍,严恒一手拎一只塑料袋,张冲翔负责把桌椅挪到中间,我们听着窗外整齐的军训正步,把瓶子往一块凑。鸽子总在我们窗前休息,收起雪白的翅膀。寝室一塌糊涂,小说诗集堆得到处都是,经常地,哈维尔会碰上《战争与和平》,北岛的诗抄被我们夹在教材里,日记天天写,电饭锅和水壶下面垫着厚厚的杂志,封皮多为少女。那时没人不喜欢文学系的秦璐瑶,和上帝为她打造的初恋般的脸庞,认识她的时候我们听崔健的歌,其中有一首叫《花房姑娘》,秦璐瑶就是我们的“花房姑娘”。我们枕边放着录音机,那时,每个男生寝室都会有一张黑豹的盗版光盘,夜幕沉沉,寂寂寥寥,酒精麻醉了记忆和眼帘,耳边传来有节奏的鼓声,我们一起跟着唱:“Don’t break my heart...”

酒喝到一半,张冲翔说:“要是人这一生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儿,真不如去死啊!”

那个时候,我们真的相信很多东西,很轻易地,相信诗和小说,相信每天都会落在窗边的鸽子,相信梦想,相信爱情和音乐,偶尔,也相信啤酒。可毕业后没几年,我们像经历大战的士兵,彼此不再往来,也害怕听见任何消息,直到半年前。

儿子站起来,我命令他坐下,他又乖乖坐下。

我告诉他我写过诗,也写过小说,而且是有头有尾的故事。说实话,他看我的眼神都赶不上纪录片里的那头牛,好像听说他爸爸写过小说这件事就如同知道屎壳郎会推粪球。大部分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跟我儿子说些什么,我更没法想象,当他看见他父亲独自坐在屋里,听着那些过时的音乐痛哭流涕时,会有什么感觉。

“你觉得写小说怎么样?”我舔掉杯沿上的最后一滴啤酒。

“不怎么样,”他耸耸肩,“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学习有什么意思?”

“我在这个年纪。”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只为了上课才走出家门,你是自由的,又没人绑着你!”

他朝卧室的方向看。

操!我心想,我能不能把他重新塞进试管里,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呢?

“我给你讲讲你爷爷吧。”我说。

“妈妈说,你们有二十年没联系过。”

“没错,”我说,“那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写字,不然,我们一定会通信。”

“电话呢?”他用筷子戳那条鱼。

“他们瞧不上那玩意儿。他们不靠那些玩意儿活着,懂吗?”我说,“但我要和你讲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相当重要。”我想,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棵树,那么正是这件事以后,我的这棵树才开始枝繁叶茂的。

鱼尾巴在儿子唇边摆来摆去,最后他咬断尾骨,反复咀嚼烂软的骨刺。如今,所有罐装鱼刺都可食用,摆上货架的鱼只剩秀色可餐的鱼肉,烹食手法不一,下一代渐渐失去如鲠在喉的经验,而我小的时候,即使是一条小鱼也足以置人于死地。

我父亲是个渔夫,他和母亲好像生来就住在那个风浪交加的小渔村里。我出生以后,父亲更加卖力地捕鱼,母亲更卖力地修补渔网,我敢说我尝到的第一口味道不是香甜的奶汁,而是咸涩的海水。捕鱼是村里男人们唯一的职业,生下渔船的继承人则是女人们唯一的职业。

二月里,大家各自检修渔网,等天朗气清,渔船便纷纷下海,五月到八月是禁捕期,九月一日,渔船再次起航,秋天的海水能见度变高,大家只顾打鱼;十一月,冷风呼啸,过不了多久,浪头高矗,海浪夹着雪花,什么也看不见,出海的渔船便寥寥,但我父亲驾着租来的渔船可以乘风破浪直到下一年的一月下旬。

那一年海水掀起的巨浪如同移动的冰山,我陪父亲出过一次海,风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和船如同置身于一个白浪的漩涡,自船头发出的狂吼不到船尾就断了气。父亲说这是本年度最后一次出海。他每次都这么说,事实上,除了禁捕期,他每天早上醒来伫立窗前,叼着烟卷,眯起眼睛,注视海面时,隔着一层层吐出的烟圈,我总能听见父亲说:“嘿,又是捞一笔的好日子!”父亲一直希望能有一条属于他自己的渔船,这样不仅能省下一大笔租金,更重要的是,这能让他成为一名真正的渔夫,但我有时候也疑虑重重,因为他不肯让他唯一的儿子像他一样留在船上。

“儿子,你看看,除了海就是海,这有什么意思?”

那年冬天因为父亲娴熟的技巧和惊人的勇气使我们收获颇丰,交完租金并给完帮手的钱,大概够我们选上一条自己的渔船了。晚归的父亲喝酒喝得双颊绯红,搓着双手,笑嘻嘻地往床底下钻。但他迟迟没有下手。同年,村里来了一批工人拉扯电线,电线让家家户户的夜晚多姿多彩,不久,唯一的那家食杂店扩建成了台球室,坐落在新开的民宿旁边。

不知怎么,我像着了魔似的爱上了那块八尺绿地,每天唯一的心愿就是听到圆球滚进网袋的声音,并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趴在那片自由的草原上,而非剧烈晃动的甲板当中。简单点说,在台球厅,我发现了另一个自己。想玩的人太多了,只能以打比赛的方式不断练习,由输的人付钱。

之前的几次,我都能和人打成平手,输赢有序,只要时间稍微拖长点,我总能控制不至于输掉太多,若不幸输掉,买午饭的钱就有了用武之地。那天晚上我在台球厅待了很久,太久了,以至于一开始我还能记住对手的长相,但到后来我只能看见桌沿一角和他们磨得发秃的宽腰带,腰带上绑的吊钩歪到一边,音乐声震耳欲聋,我却能听见一杆进洞的声音。我输得太多,必须打到能付得起欠款为止,那是我第一次了解,自己原来是一个能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的人。

老板单手拎着啤酒站在球台一边,我盯着他开裂的嘴唇和污秽的牙齿,祈祷他千万别喊停。他没有,而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次机会,能输得如此惨烈。老板拨弄完算盘,甩了甩,在上面又打了一次,他告诉我一个数字,看了看我,说我可以明天再来付钱。

当夜无眠。我躲在被窝里计划是趁夜色溜进台球厅偷走账本,还是偷走家里的钱,但台球厅通宵营业,而我又从不知道钱在哪儿。从那以后,我夹着尾巴,再也没有出现在台球厅附近,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父亲又租下原来的那条船,我要求陪他出海,有好几次,他都拒绝了。

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他给你把钱还上了,”母亲对我说,“他还让我告诉你,家里的钱就放在床底下,在第一块砖头下面。你要用,随时拿。”母亲叹了口气。当时,她正在缝补父亲的一件白背心,背心两面都打着补丁,这是父亲的贴身之物。我见过我父亲在海上的样子,风浪中,他像一块坚不可摧的礁石。

当晚,我走到父亲身边,他往火炉外侧挪,给我空出一个位置。没等坐下,我的泪水先淌了满脸。我跟他道歉,他拍了拍我。

“对不起。”

“别说那个,你没什么错。”

“我再也不去了。”

“什么?”他像不认识我那样看着我。

我立誓道:“我再也不去了。”

“你难道以为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再也不去?”他看着我,“儿子,你看看,除了船就是海,这有什么意思?”

他说:“我想告诉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儿子,因为我们总会有办法活下去。但是有些事如果你现在不做,你可能会永远失去它。”

父亲在我面前叼起烟卷,我们之间立刻隔上一层白色的屏障。

他笑着说:“这世界上不只有海和渔船,嘿,还有台球厅哪!”

后来,这成为我爱我父亲的原因之一。我不仅深爱他,我还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父亲。

我把这些告诉儿子,我想一个能拿到奥赛一等奖的人,一定不难听懂我在说什么。我等待着。

“所以呢?”儿子问,“你还会打台球?”他浅色的眼睛仿佛在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能听见自己牙齿搓得咯咯响,但我没有放弃。我抽了一下鼻子,试着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他惊讶地看着我。

“没有。”

“真的?少骗人!”

“真的!”他显然有点生气,皱紧眉头,从他苍白的脸上,我以为我能找到某些东西,可什么也没有。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这么说吧,我刚看完一篇小说,讲一个人突然变成一只猴子。”

“你不想知道他怎么回事吗?喂,看着我!”

电话响个不停,没开灯的客厅像个深深的井底,儿子不停地喊我,“爸爸,爸爸……”,房间四壁放大了他的回声。

“别叫我!”我站起来,朝他吼。

电话继续响着。

大部分时候,我都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电话是白鑫打来的,她要我提醒儿子一会儿去上课。我问她究竟有什么事,白鑫问我一会儿打算做什么,我说我想去看看爸妈。此刻,我非常非常想念他们。

“你最好给他们带去一部手机,”白鑫说,“养老院那边动不动就给我打电话,他们也该学学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满世界都是触屏……”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然后走进客厅,绕到茶几后面,把座机线拔掉。儿子看我做完这一切,扭身回房了。我听见房门上锁的声音,但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如海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洒满了咸湿的气味。我心想,他不懂,唉!他懂个屁啊!

去见我父母之前,我先去了一趟管理中心。管长很快认出了我,我站着跟她谈了一会儿,临走时,她送我到门口。

“我想你可以考虑一下护理区,”这是她第四次回到这上头来,“我想会很有帮助。”她看了看我,“只是建议,决定权在你。”

“我会和我父母商量一下。”她奇怪地看着我,最后,她笑了一下。

“楼上每个房间都有专人看护。”

我点了点头,加快脚步。从走廊窗口就能见到对面的护理区,五楼,整个养老院也只有五层。

“内部进来的话,我们还有折扣。”

“再见。”我说。

电梯可直达一楼,大多数房间都开着门窗,走廊像个陈年米缸。我走到门口,只见母亲徒手抓着父亲的一只胳膊,正要把他从床上拖下来,父亲极力回掣,几乎要躺倒在地。看见我,他们都吓了一跳。

桌上摆着一个小型电冰箱,一只自动煮水机,微波炉放在地上,还未拆封,顶上倒扣着一本隔年的日历。抽屉打开一半,母亲从里面拿出针线包,把父亲的袜子平铺到腿上,眯起眼睛,两手比对着,将细线穿过针眼。她咬断棉线,朝地上吐了一口棉绒,对我说:“白鑫上礼拜来,拿了好些鱼罐头,等你走的时候带回去,我和你爸吃不惯。”

“你们想吃什么,我下次带来。”

“歇着吧。”母亲望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线尾打个结,开始补袜子。

“等我买新的吧。”

“我找点事做。”母亲说。她把线往身后扯,这模样,就像她仍坐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一边聆听屋外的风声,一边替父亲修补渔网,那些渔网像海神的头发,而母亲坐在小马扎上,一坐就是四十年。如今,她的手上布满了突起的绿色血管,眼窝深陷,眉毛也短了一半,身子比从前瘦弱矮小得多,在我头上显出的零星白发早在她和父亲头顶遍布,好像他们一下子就老了。从他们离开那片海的那一刻起,海神就为他们种下了魔咒。

“我来缝,”我对母亲说,“你去歇着。”

母亲没松手,她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他刚直起身子,垂腿坐着,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去躺一会儿吧。”我说着伸出手。母亲把针线活计往后一缩。

“你爸明白的时候常念叨着回去。”

“回去?”

“至于这样看我?我们还是回那里去。”母亲又说,“在这里给你们添负担,也许回去,你爸倒好了。难为他,在外头跑惯了,咱们住的房子,当时连个厕所也没有。”

“回去干吗!”我站起来叫道,“是不是白鑫又说什么了?”

“管好你自己!”

“现在回去,连房子也没有!”

“唉!”

“原来的一连排都变成旅游区了,海里全是游艇,老渔民忙着卖票,”我坐下说,“你们回去,也打不了鱼!”

母亲低下头,抿了抿嘴唇,用手指反复摸着袜子上刚补好的线头。

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弯腰喊了父亲一声。

“我是智文,认出来了?”

“是吗?”父亲咧开嘴朝我笑,他说话声音很响亮,原来他在海上总得大声嚷,现在这嗓音更刺耳,我知道是因为他听力越来越糟,而他自己又不知道。

父亲从前很少笑,除了喝酒和站在窗边眺望大海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深褐色,海底暗礁的颜色,眉毛又深又重,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鬓角,他手脚上也长汗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能从自己脸上看见我父亲年轻时候的影子。我看着父亲,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灰色,那些浮到海面上的鱼鳍就是这样的颜色。

我扭身去拿水壶,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盯着壶底很快消失的泡沫,对面竖着一块方镜,我始终没有抬头。

母亲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儿子来看你了。”她把嘴贴到父亲耳朵上。

“儿子。”父亲笑眯眯地叫我。

正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父亲和母亲身后。现在,他们周围的一切,尤其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都发出灿烂的光,而他们的影子却越来越暗。窗外有叶子落下来,一同落下的,还有前面楼房的阴影,楼房后面接着一条下坡道,两边是一模一样的房屋。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在这所被遗弃的养老院,他们是两个被遗弃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封闭电梯通达的五楼护理区。

然而,他们是属于海的。

海对他们如此重要,以至于我毫不怀疑地相信我喝下的第一口奶是咸的,而对我的父母而言,他们人生的终点也应该是在那海天一线的地方。床上平铺开的照片就能说明这一切。

一张是父亲同几个雇工站在岸边,海水漫过脚踝,渔船就停泊在他们身边,母亲能叫出每一个帮工的名字,他们都是别的渔民的孩子。从前,他们离开我家的船以后,大多会撑起自己家的船帆,这样他们的父亲或丈人就可以尽早退下,安享晚年。风暴一年比一年强劲,永不衰老的海洋呼唤着年轻的血液和强韧的灵魂。父亲站在正中间,戴着一顶草帽,白背心搭在赤裸的肩头,露出晒黑的皮肉,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举起鱼竿。母亲说这是他们那帮人最后一次出海,后来,这帮年轻人大多干起了饭店服务员。

“一把年纪,一出海还跟孩子似的。”母亲看着照片里的父亲。

那些人影都很模糊了,凭当时的摄影技术只能拍出像印象派那样的照片,而且照片都是别人送给母亲的。

还有一张是父亲打赤脚睡在钓鱼船里,一只胳膊搭着船舷,甩到画面以外。脚伸在最前面,挡住大半个镜头,他脚趾宽厚肥大,上面的肉像战马的小腿,相比之下,后面父亲熟睡的脸孔则显得娇小安详,他像是睡在一只摇篮里。

另两张是父亲和他的两个船友。他与其中一位坐在一艘小快艇里,父亲膝下躺着一条长嘴鱼,鱼尾横着叉出船外,后面的人正想办法收拢脚下的渔网和浮球;他与另一位一起站在潮湿的甲板上,那条巨型鱼刚被吊起来,正对着父亲颔首,鱼身反映出银灰色的光,旁边人用手遮住半张脸,向远处呼喊,父亲歪着脑袋望向那条鱼,姿势很滑稽。

母亲戴上花镜,把这两张照片拿近一点,再拿远点,看了又看。她记得发生在海上和船上的每一件事,父亲每天回家都会讲给她听。我看着照片,这么多照片,竟没有一张是属于陆地的,自然,也没有一张属于母亲,那些老旧的相片像英雄的小小徽章,被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

“你爸本来可以有一条船的。”她说,“老天给人的机会实在不多。那时候,如果我们有一条船,也许你就不走了。你爸他担心啊,所以他迟迟不去买。”

“他担心的压根没用!”母亲说,“我跟他说:‘如果一个人想住在城里,那他的脚无论如何都会迈进城门。’但他也没后悔,你去念大学,他打鱼打得更起劲,没人敢说他抢年轻人的风头。”母亲眯起眼睛笑着告诉我:“海上没有老家伙!”

我沉默。

母亲说在我走了以后,父亲跟朋友喝酒时经常提起我去台球厅的事,好像那件事要比我考上大学光荣得多。父亲总这么说:“那小子输了个底朝天啊!因为他一直打到没有人再和他打了为止!”

我咬了咬牙。父亲这时双脚站地,一步蹭着一步,往屋外走。

母亲依旧捧着照片。

“瞧你们爷俩多像啊!”她说。

“是啊,”我说,“是啊。”

床上还有一些是我大学时代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张冲翔、严恒三个倚着山石,背景是云海翻涌的天空。我们咧着嘴,笑得生涩而开怀,肥大的短裤长及膝盖,露出半截肌肉收紧的小腿,手臂上的衣服卷到肩头,把肌肉露出来,然后深情地凝视镜头。那张照片是秦璐瑶帮我们拍的。

母亲问我他们如今在哪儿,我告诉她张冲翔是化学工厂的质检员,严恒在大学任教,他们都曾过得不错,并且都热爱自己的工作。

“要是你和他们一样多好。”母亲说。

“我现在也很好。”

母亲点点头,她问我芒芒怎么样,我说他也很好。“是啊,一定是。”母亲收起照片,“他既不像你,也不像他爷爷。”我看她把照片装进纸袋,放回抽屉,展出时间结束。当年,我确在其中,可如今我更像是一个参观者,站在往日时光之外。这些年,我一直丢盔弃甲地往前赶,以为没有路可以回头,就像我的父母无法重回渔村。生活真的是这样,未来的一切就在眼前。

突然,门外一声尖叫。

我跑出去,隔壁的老太太已经老掉牙了,脊背佝偻,伏在门上,全身乱颤。她招来更多的老人来到走廊,甚至还有一个老太婆正用双手滚着轮椅往这头赶,顿时嗡声四起。

我立刻扭身回屋,钻进厕所,猛地关上门,像逃避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钻进车子,握紧方向盘。水龙头正在滴水,落在白色水池内壁,我拧开水龙头,转至左边冷水区,不停地往脸上泼水,大口喘息。我看到镜子里那张脸孔,低下头,缓缓流进嘴里的水有些发咸,使镜子里的脸变得面目全非。这时,母亲撞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她朝我大吼,“让开!”

我贴近水池,母亲左臂撑着我的后背,将身体靠过来,伸右手去抓横杆上晾着的内裤。

她出去时看了我一眼,其实她并没有停下来,但她把那不可置信的目光留给了我。等我走出去,父亲正扶着床沿转身坐下,房门已经关上,母亲让父亲躺下来,这样方便她活动。

“出去吧,”母亲对我说,“去外面看看。”

我走到椅子那儿坐下。

“会有人处理的,”我说,“放心。”

她扭头看了看我。

“我们老了,人老了都会这样。”母亲说,“你也会有老的那一天。”她背对着我,父亲仰面躺着,母亲抬起手里抓着的毛巾,这一次,父亲顺从地弯曲膝盖,用双腿撑着,露出一对松瘪的睾丸。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船上的样子。我父亲赤脚站在船上,船在厚浪翻涌的海上,他把满载的渔网抛入海中,渔网在水下张开巨大的双鳍,缓慢而坚定地游向海底。想到脚下的海和头顶的天一样高深,我便头晕目眩。无数次,我溺湿了裤子,在海风中瑟瑟发抖,那时父亲就看出来我不可能适应大海,他踏过不断飞溅入船的浪花,拍拍我的肩膀,露出尴尬的笑容。我两手扶着两侧船板,心脏在嗓子眼怦怦直跳,等待随时跌入海中,可即使是在急速旋转的船上,父亲也能用脚趾死死抓住甲板,让双手获得自由。

“你去外面看看。”母亲说,“我们应当负责。已经添了不少麻烦。”

“别操心。”

“你真不出去?”

“出去干什么!”我嚷道,“我交了钱的!”

母亲不出声了。隔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去打盆水,给你爸洗脚。”

我这才站起来。

父亲已经坐好,我把水盆放在床边,蹲在地上,将父亲的脚按入水中。父亲低头看着我,母亲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挨床沿坐下。

“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她说,“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低着头。父亲的脚在我手中,看起来与在船上时如此不同,我用毛巾替他擦脚时,他的脚悬在床下。

“五楼还有房间。”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母亲却坐在我身边,“那儿有专门的护士,可以照顾你们。”

母亲先是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父亲。

“要加多少钱?”她问。

“我来付钱。”

“行吧。”她说完,转身揉了揉父亲的腿,“我们要上五楼啦。”她用手向上指,等父亲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俩隔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父亲蹭到母亲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我不敢回头,再看他们一眼,我不敢。多少次,在那摇摇摆摆的生命之船上,父亲也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对我说。

离开养老院时,太阳还未落山。下坡道笔直地通往交通干线,路上没有行人,货车加满油向上攀爬,留下一截黑色尾气,归巢的鸟排成一队从山顶飞下来,一直飞往市中心。晚风吹起的落叶覆盖大地,没有一点声音。

我打开手机,白鑫的电话立刻打来。

“该死的!你在哪儿?”她朝话筒大喊,“出事了!”她先骂了我,最后才说儿子没去上课。

“也许他跑去哪儿玩了。”我说,“我们该给他点空间。”

“呸!要是他真敢跑去玩,那他应该知道他上一节课要花掉我多少钱!”

“操!管他多少钱!”

“田智文!”白鑫叫起来,“王八蛋!你疯了吗!”她嚷嚷个没完,“……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哪儿去!”

我把手机放远了点。

有人走来和她说了几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白鑫推开门,走进楼梯间,然后,我听着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干踏了至少有十分钟。

我想让她吃点药,抽根烟或喝点酒都会管用,打从我失业以来,我们就没正常说过话,但不管我们以什么方式,事情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她一心扑在钱上,把孩子交给补习班,我不知道这对不对,然而我们需要钱,用它还贷款,用它接受教育,用它养老送终。有了钱,我们才能像人一样活着。

“我去找他。”我说。

“他不会出事吧?”

“不会。”

“你保证?”

我想把话筒摔在地上,把它砸个稀烂。

“我保证。”我说。

餐厅还是老样子,碗碟空空,罐头里只剩下那截鱼尾,粘在罐底。椅子背面的储物架上堆了满满一排鱼肉罐头,啤酒箱上罗放着一箱泡面,我们经常拿来当主食。厨房里的刀具都是新的,抽屉又多,看上去干净整齐。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才是生活原本的样子,没有鱼腥引来虫蝇乱飞的砧板,没有撒得到处都是的调味瓶,也没有一个女人日复一日站在只有两步可走的空间被烟尘笼罩。

白鑫很少进厨房,唱片机放在厨房一角,与冰箱分享电源,我们有Beyond乐队的《真的见证》,但一次也没听,白鑫曾说它是一个象征。那些忙乱的日子,赚钱仿佛变成了唯一的理由跟意义,墙壁上挂着装饰油画,来自一个叫霍珀的画家,我们当时觉得他的画显示了对旁观者的尊敬。最不可理解的是阳台上那只陶瓷猎狗,像熊那么高,蹲在玻璃门后,整天朝屋里凝视。

我打开冰箱,剩下的酸奶已经过期,鸡蛋堆得到处都是,苹果表皮像女人苍老的脸。冷冻室里只剩一整块结霜的牛排,我关上冰箱,然后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红酒,倒进酒杯,轻晃杯底,看着里面成形的红色漩涡,我又坐到椅子上,尽量抻直身体,像一片晒干的鱼干。

离白鑫到家还有半个钟头,她没有再来电话,我觉得这样最好。有时候我希望能有一天,当我醒来以后,发现身边睡着另外一个人。

想着儿子,我喝下第一杯酒,红酒的味道不错,如果先醒一会儿则会更好。我盯着餐桌对面的钟表,秒针转动最快,分针次之,时针的变动最细微,然而那些我们觉得会一成不变的东西,其实也在发生着变化。钟表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我单手擎着酒杯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然后我走进卧室,躺到床上。我背靠枕头,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颠颠晃晃,喝掉最后一口红酒以后,我把酒杯搁在床头,它像即将熄灭的一盏小夜灯。然后,我听见防盗门被打开。

儿子推开他自己的房门,把书包丢在地上,搭在椅子上的外衣背面有许多刀割似的褶皱。白鑫到家以后,先去厕所卸妆。她坐在床边往脸上拍化妆水,我站在两扇房门中间,像处在一个迷宫的拐点,白鑫扭头看着我。

“你喝酒了?”

我学儿子的样子耸耸肩。

厨房里传出煎蛋声。我拉开一盒鱼罐头,放在餐桌中央,并收走多余的盘子。白鑫说她注意到鱼罐头好像变多了,她问我是不是吃腻了,实际上,如果你吃过真正的鱼,就必然会出于本能地排斥这些用添加剂保存的腐肉。她做了那块仅剩的牛排,又分给我们每人一颗煎蛋,我看着她往那块牛排上撒盐。

很快,我发现煎蛋根本没熟,蛋黄流在碗底。白鑫站起来,儿子和我盯着她手里的白亮尖刀切开牛排焦黑的表面,她的胳膊像拉锯那样左右晃,掉下来的碎发在额前打秋千,牛排中央的肉是嫩红色,上面还有类似血点的块斑。

白鑫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她点点头,说:“五分熟。”

儿子放下筷子。

“坐下,把该吃的吃完!”白鑫说。

“我饱了。”

“没啥好吃的。”我说。

儿子看着我们,我朝他使个眼色。

“回来!”白鑫嚷道,“我尽力了!该死的!我尽力了!怎么是这种结果!”她站起来,盯着儿子,“你下午去哪儿了?”

“什么去哪儿了?”

“田鑫芒,你最好有个像样的理由!”

“这不是什么大错。”我提醒白鑫。

“你们今天是怎么了?”儿子看着我。

“啪!”

我起身去拿扫帚。

“啪!”

碗碟碎了一地,我站在厨房门口,儿子单手捂着脸。我盯着地上缓缓流出的蛋黄,像咸肉油。我记得海明威在一部短篇小说里写过肉油,也是在餐桌上,但他笔下的熏咸肉油是一点点凝结起来的。

白鑫气得裤腿发抖,儿子红着脸,没哭。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揭掉所有理智,抹了一把头发,手指骨咚咚磕在餐桌上,吼道:“败家子!你跟谁学的?我掏了钱,是让你去上课!上课!”

“我去上课了。”儿子有点要哭的样子。

“撒谎!田鑫芒,你真让我丢人!老师都告诉我了,听着!你别想再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零花钱!一分也别想!”

儿子低下头,把两手的手指拧得发白,但他还坚持说他的确是去上课了。白鑫骂红了脸,儿子的眼泪掉了下来,“那我应该去哪儿?”他哽咽。

“田鑫芒,你是想再挨一耳光?”

“行了,”我插进去,“你行了没?”

“滚蛋!告诉你们,我不是你们爷俩的提款机!”白鑫瞪着我叫道,“要是你学不会养家糊口,做一个父亲不算困难吧?”

“这件事的重点不在钱上!你发什么神经!”

“那你来讲!”白鑫甩着胳膊,“你来教育,大作家!”

“操!”

儿子捂着半边脸哭起来。

“田智文!闭上你的臭嘴!”

“你现在该让这孩子回屋!妈的,谁来电话?”

“少跟我嚷嚷!”

我进屋接起电话,接着,我叫白鑫来。她先用手遮住话筒,看了我一眼,后来就变成她扶着额头,拼命捶打自己。等她放下电话,我们都知道是老师搞错了,她把儿子的名字和逃课学生的弄混了。我们只能面面相觑,呆在房间里,客厅里的白炽灯嘶嘶响,就像有一把转动的锯刀正不断地向我们靠近。我按亮手机屏幕,确认了一下来电显示,把手机丢到床上。

“现在怎么办?”白鑫瘫坐到椅子上,“我打了他。”

“你确实出手了。”

白鑫绝望地看着我。

“我们应该相信他。”她把一只手按在脸上,“我到底是怎么了!”她停了一会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吧?”

“我也不是只认钱,可我们需要啊!这有什么错?”她咬着自己的拳头,“他一定恨死我了!”

“他不会的。”

“他会他会!”白鑫把头埋在手臂里,我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肩膀。

对面的门开着,走廊被儿子房间里的灯照亮,地上有一扇半圆形的光圈,我看见他的影子印在上面。他先是用手抹掉眼泪,又继续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想知道这里的情形,他的影子正对着我们的房门,脖子被门框拉成一个长长的折角,像只迷路的羊。走廊的亮光消失了,儿子的门再次关上。

我发现一直以来我们都错了。

我们一直在赚钱,开弓没有回头箭,然后我们把钱投资在孩子身上,这没有错。然而,我们也一直在伪装,我们装成一个体面的父母,一个志趣高尚的人。我们不肯承认,我们其实是胆小鬼,是可怜虫,我们每天都在战战兢兢地跟人家竞争,生怕别人比我们多赚一分钱,比我们多拥有一份希望,其实我们感到的绝望远远超过幸福,但我们除了跟最亲近的人吼叫以外,没有一点办法;我们是骗子,从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更不敢让儿子窥见一丁点他父母原本的模样。我们是孤独者。

电话又响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时间尚早。我们躺在床上,我能听见白鑫有节奏的呼吸,知道她和我一样醒着。

“你是不是有点失望?不就是一个同学会?”她坐起来问,“难道你也恨我?”

“那确实就是一个同学会。”

“得了吧,你认识的人又不会从地里钻出来,秦璐瑶也消失了快一个世纪了。”白鑫双手捧在胸前,用鼻孔发笑道,“那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呀?秦璐瑶说你们是在冒险?”

我头枕着双臂,窗帘敞开着,我望向窗外。

漫长的军训过后,我们和秦璐瑶四个人结成登山小队,局势越来越叫人迷惑,我们主动声称要远离喧嚣。其实那时候,我们不在乎我们是不是在爬山,只是一个劲往上走,看见太阳一点点消失,而天边只剩几抹云霞。如果天黑得太快,我们就有点失落,不知道爬上山顶还有什么用,但大部分时间,我们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人在那个年纪,别人说,我们有点迷茫,但我们并不迷茫。同一座山,上山下山,我们没有一次走相同的路,这让我们的精神高度集中,一切都充满了……意义。

我问白鑫:“你不觉得吗?”

“哼,”她平躺下来,“天知道,你们居然还会迷路!”

“我们最后找到了路。”

“没错,因为是我举着手电筒去找你们。你哪记得起来啊,你们和秦璐瑶正打得火热呢!”白鑫凑过来,“她是个十足的婊子!你们喜欢她还不是因为你们都得不到她?”

“你不应该诋毁一个你认识的人。”我转过身去。

“没错,但我可不想认识她!”白鑫扳过我的肩膀,“你以为她会带你远走高飞?”

我没吱声。

“你干吗不继续追她呢?她还给你打过电话。因为你不行了?”白鑫清了清嗓子,“如果你行的话,你会追她吗?”

“会。”我说。

在我和白鑫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最大的问题是欺骗。如果今晚需要加班,我会告诉她我要和同事喝酒,换成喝酒,我会对她说我在加班。有一次出差,我本想整晚窝在酒店看球赛,白鑫打来电话,我跟她说我准备继续看,因为比赛正打到关键时刻,但放下电话,我马上披衣出门。有个人正牵着只大狗,我见他吃力地拉紧皮绳,把那只被深深吸引到别处的狗拽回原位,狗发出呜呜的哀鸣,但单凭它的身型体量,把它的主人扑倒简直易如反掌。最后,我找到一间酒吧,等我进去时,比赛刚好结束。我看好的那一队输了,每次我看好的队都必输无疑。我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到后半夜,音乐换成怀旧曲调,中间放了一首《花房姑娘》。从酒吧里出来,我发现好像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大对头,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继续装,继续骗,继续生活。

这时,天上有一架飞机飞过,黑夜里,闪烁着移动的红灯。

我转身面向窗口,白鑫立刻翻身朝门的方向躺下,被子从中间抻开,慢慢的,冷空气像一条银蛇在我们身后肆意穿梭,入睡变得越来越困难。我看向窗外,我知道我老了,我也知道有些人将永不再现,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简直像空投炸弹,我们还活着,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恐怖的记忆像核辐射一样残留体内,把健康的细胞慢慢吞噬殆尽。白鑫说她知道为什么张冲翔和严恒会死。

张冲翔死于化学泄漏,身体百分之九十烧伤,他死的时候状若干尸;而严恒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肇事者不仅夺走了他的生命、他的钱包,还带走了他未完成的研究论文。死讯只在亲友圈里热闹了一阵,葬礼花圈上记着“永远怀念”。白鑫说是命运让他们的表停在那个时候。谁知道呢,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活在了命运之外,但只要回头审查,每一个人都是自己走到了自己的坑里。

我辞掉了工作,在那之前我做采访,出版当今人物传,我陪那些红人坐在宽敞的门厅或会议室,反反复复问那几个味同嚼蜡的人生问题;在这之前,我跟踪过几个过气的明星,打扮成某不法分子成天瞄着那几个人迹罕至的铁栅栏门。再之前,我夜里给人开车,白天写作,搭车的人各式各样,大多烂醉如泥,这样他们才有勇气对我吐露出心声,卡夫卡应该过来听听,因为这些暗夜里的倾诉并不比他的《城堡》里的人物逊色。那时候的生活让我深感疲惫的同时,又施舍给我一种无与伦比的毅力和热情。后来我一直在想,尤其当我靠近一张纤尘不染的桌子,摆上茶杯或咖啡杯时,我在想我究竟要去哪里才能找回我自己?他存在过吗?他什么时候才算真的存在?

于是我辞掉了工作,白鑫不明白,我装得实在太累了。也许我这副德行太不负责任,真正的我是个窝囊废,是菲利普·罗斯笔下开了二十年出租车的犹太人,然而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想“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可以看透生活的真假,不拿谎话取悦自己的人”。

我披上衣服来到餐厅,把笔放在一边,摩挲手掌下的白纸。对面楼里的灯都熄灭了,我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漆黑的玻璃上,岔开两条腿,拿起笔,肩膀歪向一边。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我知道这没有结果,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但正因如此,我才稍能品尝到生活的一点快乐和充实。

白鑫从房间走出来,看见我,她先笑了一下,然后扶着我的椅背,弯腰,拿出一罐啤酒放在桌上,拉开盖,推至我手边。

“谢谢。”我说。

“如果你饿了,可以吃点鱼罐头。”

我看了看包装上的鲭鱼图片,人们又管它叫“呆眼鱼”,这种鱼一旦离开水就会迅速腐烂,人吃了会中毒,但很少有人知道它们在水下的样子。

白鑫回屋把笔记本拿了过来,但她迟迟没有开机,我们一起喝掉两罐啤酒以后,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我说起帮父母调换护理区的事,她很支持,但钱是个问题,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工作的话,我们会好过一点。我告诉她我会考虑。

“鑫,”我叫她,“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老了呢?我们也去养老院?”

白鑫冲着玻璃门眨眨眼睛,“大概会吧,到时候,我们会自动走去养老院,像狗找到自己的老窝。”

我说我知道,我们会被送去顶楼,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待在床上,而唯一重新回到地面的机会,就是死去的那天。我可以接受这样的结局,但是让我的父母体验这样的日子,我不忍心,也许我的儿子和他将来的伴侣也是如此。

“我们不得不这样,”白鑫说,“没有别的办法。”

我问她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她说,就算是吧。我想知道如果我留在渔村,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白鑫又拉开一个啤酒罐。

“我看了一个故事,讲一个人突然变成猴子,不是真的猴子,他假装自己是。在这之前,他什么都干过,有了钱,可他还是想逃,最后他回到家,演起了猴子。”

“我想做猴子也没什么不好。”白鑫说。

我点点头。时代在变化,而我们不知道它是怎样发生变化的,我们只好承担变化的结果。

白鑫看着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我们的眼睛碰到一起。我再次想起那只牛的眼睛,它们被鞭打,被屠杀,每天挤出十倍于常规的奶水,然而,镜头背后,它们还是牛,而我只会虚伪并怯懦地拒食。我们别无选择。

我坐着,坐着,刹那间,一切都不复从前,好像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嘎嘣一声死了。我臂肘拄着桌面,把脸藏在手掌底下,肩膀不受控制地上下抽动。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泪水中,还有我父亲的影子,然后我指缝间的光就消失了。白鑫的椅子向后发出一声怪响,她悄悄走到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再后来,她头顶着我的头,往我脖子上呼呼吹她嘴里的热气,我能感受到她的肚皮在衣衫下剧烈地收紧,随后,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流淌下来。

我们一直保持这种姿势,直到疲乏。

还记得大学年代的最后一次爬山。某天黄昏,鸽子跟随哨声返回鸽笼,天上积了很厚的云层,发出蓝白的光,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我们总以为那是炮声。气温到傍晚降得很快,起风时,冷飕飕的。在山上,我们也能看见环山的河水,附近居民拎着垃圾桶走到河岸边,托住桶底,往外一泼。巷子里的灯都点亮了,穿得很少的女人站在贴着“营业”标识的玻璃门后,盯着污秽的河面。

不久就下起了大雨。雨点像子弹打在身上,逆风前行,我们只有把头藏得足够低才能喘气,不然风会把雨水直接灌进肺里,我们很快就浑身湿透,简直像是在水里游走。秦璐瑶没有来,一开始我们都有点埋怨她,后来我们又替她感到庆幸。树枝被风吹得张牙舞爪,山崖下,松涛滚滚,雨雾澎湃,满世界都被不定的狂风鲸吞。雨越下越大,我们鞋里浸透了水,抬起脚如同抬起一艘沉船,步伐也越来越不稳,每一步都是下定决心后的艰难抉择,然而我们却在攀爬的过程中觉得热血沸腾。

张冲翔站稳了,把空出来的一只手递给严恒,严恒抓着他,又把手递给我,我奋力走到张冲翔前面,再照他的样子伸手给他。那一年我们即将毕业,前路茫茫,秦璐瑶成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实现的美梦,但我们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们相信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们的梦想破碎了,那只能说明它不是我们的梦,碎的是别人的梦。我们想着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想着回来,也想着离开,并相信外面的世界绝不会令我们失望。

后来,天慢慢黑下来,云层里隐隐露出闪电,但我们听不到雷声。我们就像海里的鱼。

当海岸波涛汹涌时,百里之外海洋的翕动就像一只蝴蝶的翅膀,而当雨落在浩瀚的海面上,击起无数麻瘢似的水涡时,即使浅水处的鱼类也浑然不觉,鲭鱼会像其他鱼一样转动它灵巧的眼珠,向海洋深处潜游。

“我看见路了!”

“看见了?”

“在哪儿呢?”

“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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