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校”的理论探讨与制度践行
——在当代(1949—1966)翻译文学史视域中的考察
2019-11-13操乐鹏
◎ 操乐鹏
校对作为书籍编辑、出版、发行中的关键一环,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建国伊始,出版业的转型和调整即突出强调了校对的不可或缺。如陈伯达在1949年全国新华书店出版工作会议上所说:对一个出版工作者而言,“校对是第一重要的工作”。不单单是对国营的新华书店,1950年的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要求所有公私出版机构“均应加强编审工作,尽可能设立编审部门,聘任具有一定的政治文化水平和技术水平的编辑校对人员,负责审定和校对的工作”。具体到翻译文学书籍的编辑和出版,译校同样受到高度重视。在建国初期的出版格局中,负责审读并组织译稿、指导翻译工作、训练编译工作干部的是出版总署翻译局。出版总署翻译局认为要加强翻译工作,必须坚决贯彻校对制。1949年以后围绕着文学翻译的译校问题,诸多论家展开了理论层面的探讨,既是关于编辑出版的技术性问题,又触及文学翻译和译校所天然携带的审美特质;在译校制度的建立和施行上,既有制度化、体制化所带来的全面、高效的优势,也不无乱象频出的一面。下文尝试在当代(1949-1966)翻译文学史视域中考察有关译校问题的理论探索与制度践行,以检视其中蕴藏的经验与教训。
一、译校制度的号召与建设
1949年以后,出版事业和翻译事业逐步朝向计划化、体制化方向发展。关于译校问题的探索便是内在于这一体制化的转型进程中,而对译校制度的号召和建设,也随之成了议题的中心。需要说明的是,众多学者、编辑、出版家热情的呼吁和议论,相当一部分并未真正落实到译校制度的实施层面,而仅仅作为富于建设性的设想存在。
付克在《翻译工作的普及与提高》一文中说:“国家翻译机关或指导翻译的工作部门,在可能的范围内,应该有计划地审查和校对一些最重要或较重要的翻译作品。”这里的“国家翻译机关或指导翻译的工作部门”,并不是明晰的能指,也反映出对于译校制度的施行主体该由哪个机构或部门担当,论者们没有达成统一的认知。张君悌“希望各编译机构,能很好地在自己的机关内组织校阅工作”。此处的编译机构自然是指包括出版总署翻译局在内的各编译机关。杨人楩以为“在全盘的审校制度不曾建立以前,必须各出版家有其本身审校制度,保证译品能够达到相当水平”。杨强调的是出版社在译校中的作用。朱光潜觉得“编译局可以在全国各学校及其他文化机关中成立一个审核网”。陶庸的建议是“书店编审者应精心校阅”。事实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版事业的一项重要调整是出版分工的专业化。如出版总署负责编辑事务,新华书店专营发行,印刷则由新华印刷厂负责。所以陶庸的意见在建国初期编辑、出版、发行三位一体统一于书店的语境中,有其针对性;而当编辑、出版、发行三项业务逐步分离、各自独立时,译校制度也就无法由书店担负。如果说使翻译局、出版社或审核网的译校活动更加凸显以至制度化,是意图将译校制度嵌于国家机构的体制内部,那么,另行筹建司职译校的机构,则是另起炉灶的探索。在全国翻译工作会议上,阎青甲、罗书肆、袁昌英不约而同地提出要建立译品审查委员会、经典著作审定委员会、审查校勘委员会等名目各异的负责译校的机构。
无论是新立译校机关还是附属于其他部门机构,译校工作总要由译校者来执行。出版总署翻译局在各翻译组之外,又设立校对室,“把全局程度较高,能从事校对工作的同志集中一处,专门校对各组译稿”。特意选出程度较高的人员从事译校,可见对译校者资质和能力要求之高。译校者所要校对的,并不只限于刚刚翻译完毕的文学翻译作品,还包括对已出版的和即将再版的译著的复查。周珏良就此建言:“对于已出版的重要作品的校审工作,也希望能组织一些人来大规模地做一下。”袁昌英也有同样的提议,“已经出版的译本,亦应该加以校勘审定,始能再版”,这样,不合标准的译本才会被淘汰。
对于译校者应当采取何种译校标准,金满成认为要建立“校对公约”以资参考。而李霁野则更为实际地指出:“审校的标准不宜悬空提得太高,要具体地根据现有的水平,定出容易实现的尺度。标准的专家固然可贵,培养更多的人才尤为必要。”假如译校的结果是断定译本质量很差,潘家洵强调必须严正处理,指出错误且加以批判。
应当说,是类对译校制度的发语和探讨,并非凌空蹈虚,苏联的翻译和译校制度、古代佛经译场往往是其借鉴的对象。张锡俦的《苏联如何进行翻译工作?》等文章详细解说了苏联的翻译与译校经验。法捷耶夫1949年访华时,就与董秋斯等人探讨过译校问题。对苏联出版制度的借鉴乃至机械照搬,一定程度上使得译校制度也要向苏联模式靠拢。佛经译场构成了当代译校的另一大制度渊源。诚如周作人的敏锐观察,苏联的集体翻译法与古时译经在运作模式上其实有着很大的相似性。苏晋仁如是描述佛经译场:“每部作品译完后,要经过润文、证义、证译、正字、校勘等缜密的手续,来纠正译品文字上和意义上的错误,提高译文的正确性。”出版总署翻译局订立的“翻译分组、校对集中”的方针,其模式与佛经译场正差堪比拟。翻译局的各组人员在译完一本书或一书的一部分后,必须经本组同志互相校阅一遍,经认为无问题后再送校对室校对。一部书的出版需要经过:选书、翻译、自校、互校、校对室校阅、送该管处负责同志审阅全部译稿、由局长最后审阅、签字付印等程序。这些都与佛经译场对译毕覆勘工作的重视极为接近。
二、译校制度的践行与译校实例举隅
众多学人对建立译校制度的设想和探讨相当丰富,有些提议还相当具备可行性,但囿于各种主客观因素,译校制度事实上并未完全建立。寒笙在《审校与翻译》中如实道:“经过长期间的酝酿,仍然没有产生出一套健全合理的审校制度。”时任出版总署副署长的叶圣陶在第一届全国出版行政会议上的报告中直言不讳:出版物的出版过程“还缺少严格的检查制度”,“校对工作也做得很不认真,错字脱讹,往往而有”。而在翻译书籍的译校中,像“译名的混乱,引证不注明出处或者注得不正确,造语遣词败坏了祖国语文的纯洁与健康等,是翻译书籍中很普遍的现象”。这都说明了译校并未起到应有的作用。换言之,译校在制度践行的完成度上,远远低于预期。
造成这一窘境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具备一定资质和能力的译校人员人数极少,使得译校制度即便有着合理的规划和执行程序,也只能捉襟见肘,难以发挥效能。上文曾提及出版总署翻译局制定了翻译书籍的出版流程,包括选书、翻译、自校、互校、校对室校阅等,可实际的情形是:翻译局虽然努力充实人员,专业的编辑和译校人员仍十分缺乏。1952年,九个全国性的公营出版社真正的编辑和翻译仅有一百二十人左右。十八个大行政区的出版社,有三分之一还未能筹建起编辑部。私营书店虽有四百余家,大部分都没有编辑部和编辑人员。
谈及校对工作的不认真,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部分译校者能力不够,另一方面却在于译校者心理立场和态度上的偏颇。后者往往成为译校制度能否有效施行的要津所在,且牵连着译者与译校者的双向关系。从译者角度来说,不少译者心存傲慢,不愿别人校阅自己的译作,穆木天就直接将这些译者称为“半吊子翻译家”。从译校者的立场来看,译校工作既无名也无利,吃力不讨好,译校者的典型心态还是不愿意校阅别人的译作。周作人在《谈翻译》中提到了另一种情况,即名人不肯屈尊去做这繁重的译校工作。这大概缘自文人相轻的传统心理。周作人其实也未能完全脱离这种心态。据文洁若回忆,1952年,周作人受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之托,校订翻译家萧萧所译的《箱根风云录》。此书于195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萧萧告诉文洁若,周作人一度感慨地对人说没想到他今日竟会落魄到为萧萧之流校订稿子,话中流露出不屑的意味。但不管如何孤傲,周作人还是极其认真地完成了译校任务。
此外,还有几类译校制度在实践中遭到扭曲的乱象。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求对译稿务必审稿从严,却把译校编辑的成绩好坏,简单化地等同于所提意见的多少,这导致译校者在稿件中拼命找意见,“有些水平低的编辑就免不了提出许多荒谬绝伦的意见”,引起各类争端。张友松所译《汤姆·索亚》交稿后,编辑在译稿上划了无数铅笔杠子,另附纸条,大而不当地说译稿“与原文有出入”“中文欠通”等。具体修改,只有一处“的”字的增添,将“我父亲”改为“我(的)父亲”。人民文学出版社尚且如此,译校制度究竟达到了多大程度上的完成度,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最初的制度设想,如“校改过程中的态度应该是谦逊的—校订工作是一件切磋琢磨、互相研究的工作,也是一件为人服务、替人打扫尘埃的工作,绝不能抱老师改课卷的态度”等,在执行中变成了一纸空文,也难怪叶君健的愤愤不平:“稿子来了又只是‘抽查一下’,单凭个人的爱好,抠抠字眼就定取舍”,“我们的审稿同志似乎把这当成了唯一的重要工作”。还有一些青年学子以及初出茅庐的青年译者,以鲁迅和高尔基帮助青年人为例,经常过度要求得到老一辈翻译家的帮助。对此,傅雷有言,不要动辄抬出鲁迅、高尔基,青年人努力提高自己的翻译能力才是正途。金人也持同样看法,反对找老翻译家替青年人校稿,翻译得好就印出来,不好就淘汰。青年译者对译校的心理依赖,每每会成为其提升翻译素养的阻碍。
在这些乱象之外,仍有些许译校实例较为完备,有的示范了译校制度的缜密运作,有的体现出译校者的苦心。前者如东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苏联儿童文艺小丛书,全都经过“译者翻译,校者校订,译者重新整理,编者的处理,以及译者的最后决定和出版社的最后决定等一连串的手续”。后者可以绿原、钱锺书的译校事为例。1962年,绿原被安排至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翻译编辑工作。自学过德语的绿原被安排审校朱光潜翻译的德国美学家拉辛的著作《拉奥孔》。对于朱光潜的译本,绿原以为“朱先生的译本流畅老练,如瓶泄水”,“但是可能由于年迈以至精力不济,译者在原稿中留下了一些有待斟酌的问题,如肯定与否定的混淆,同形异义的英语词语的干扰,以及若干学术名词译法的欠妥”。绿原充分尊重朱光潜的译述风格,又不卑不亢地指出其“硬伤”,对译校者与译者关系的拿捏也火候十足,对译校者的职责更有明晰的认知。绿原此后亲自动笔译过不少德语文论,外国文学所的领导有时将其译稿送至时任该所研究员的钱锺书处校阅。钱锺书的译校意见是:“译得很忠实,有些地方颇传神,只是‘性’字太多。”“性”字太多是指绿原多用性字来译抽象名词。钱锺书还在译稿上有批注,如在绿原的译文“虽不中亦不远矣”旁边写了一个“妙”字和感叹号。这并不仅仅是翻译技术的处理问题,实际上内蕴着译校者钱锺书在翻译方法、翻译观念上的考量。
其实,鲁迅在翻译和译校上同是这般苦心孤诣。绿原、钱锺书的译校与鲁迅的译校活动更有一种本质上的亲缘关联。这里不妨稍作比照。鲁迅的译校活动所蕴藏的经验在于:其一,译校是文学翻译的必要环节。鲁迅不仅精益求精地校改他人的译作,对于自己的译作也常常诚心诚意地请求行家里手校阅,如让精通德语的齐寿山为自己把关。其二,在译校的具体操作上,对于明显的错误或硬伤,随手改之;对于需要斟酌处,则必与译者商量后再行定夺。前者对应着译校中的技术层面,即剔除讹误;后者代表着译校的诗学层面,反映出文学翻译独特的审美质素。其三,诸如姓名地名的翻译不要中国化、译名在字形上的长扁搭配,以及从措辞到文句的处理等问题,均是鲁迅的翻译诗学追求所在。其四,从译校者和译者的关系来看,译校者鲁迅与李霁野等译者们保持着平等而非压迫的对话关系。尽管黄源、李霁野等人是鲁迅的学生辈,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无法与鲁迅相提并论,可鲁迅在译校中既没有居高临下地对年轻译者们颐指气使,也从不因自己的译校功劳而沾沾得意。可以说,绿原、钱锺书的译校正包含了对翻译诗学层面的关注,而不单单是抠字眼式的硬找讹误;译者与译校者之间的平等对话,也在当代出版语境中显得殊为难得。
结语
鲁迅作为译校者所面对的问题,处于当代文学语境和出版环境中的译者、译校者们仍在不断遭遇;鲁迅作为译校者所带来的经验,往往又能为当代译校制度的施行提供某种警醒和鉴戒。质言之,译校作为一种常规化的编辑制度与审查程序,对保障文学翻译译品的基本质量,如消除讹误、硬伤,杜绝抢译、烂译的不正之风,淘汰低劣的译本,进而恢复多年来受到战争侵损的出版事业和文学翻译事业,确实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当代出版业的转型中,译校制度的建设更倾向于以佛经译场和苏联翻译体制为代表的集体译校模式。当从翻译文学史的视域切入时,译校作为文学活动之一种,呈现出其非制度化的一面。由是,当代译校中诗学层面的缺失也就在所难免了。前文将译校的案例称为“实例”而非“范例”,原因就在于文学翻译与译校绝不可有过分严苛的成规。从译校方式上来说,即如鲁迅的译校活动也基本是出于情怀和责任感的个人行为,或者说是围绕着受鲁迅感召和影响的同人圈子进行译校活动,如未名社。其并未形成更大范围的译校模式或制度。学者、作家们私人间的译校往来,效果往往优于体制化的集体译校。自然,前提是译者、译校者都有着较高的文学水准以及赤诚相待的雅量,比如鲍文蔚请自己的好友沈宝基为其校阅《巨人传》。这也解释了缘何当代较为成功的译校实例,都更接近于鲁迅的译校经验。回顾交织在翻译史和出版史中的当代译校话题,除了前文提及的周作人、钱锺书、绿原,陈占元、吴兴华、庄寿慈等均在译校中不声不响地投入大量心血,出版人、译校者、翻译家的风骨、素养和境界,即默存于一代学人的坚守与耕耘。
注释:
① 陈伯达.陈伯达在全国新华书店出版工作会议第十一次大会上的讲话[M]//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一九四九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422.
② 出版总署关于发布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五项决议的通知[M]//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一九五〇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648.
③ 付克.翻译工作的普及与提高[J].翻译通报,1950(2):7.
④ 张君悌.为提高翻译工作的质量而奋斗[J].翻译通报,1950(2):3.
⑤ “五四”翻译笔谈[J].翻译通报,1951(11):15.
⑥ 朱光潜.“五四”谈翻译[J].翻译通报,1951(11):7.
⑦ 陶庸.翻译工作者笔谈会[J].翻译通报,1950(5):48.
⑧ 翻译界动态[J].翻译通报,1950(3):28.
⑨ 周珏良.翻译工作者笔谈会[J].翻译通报,1950(6):50.
⑩ 袁昌英.翻译界的急切问题[J].翻译通报,1951(14):21.
[11] 李霁野.翻译杂谈[J].翻译通报,1951(11):47.
[12] 苏晋仁.佛经译场的发展[J].翻译通报,1951(11):60.
[13] 寒笙.审校与翻译[J].翻译通报,1951(17):39-40.
[14] 为提高出版物的质量而奋斗[M]//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一九五一年).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233.
[15] 张友松.我昂起头挺起胸来投入战斗—对人民文学出版社及其上级领导的批评[N].文艺报,1957-6-2.
[16] 吉洪.校阅的重要及其技巧[J].翻译通报,1951(11):38.
[17] 叶君健.谈文学翻译的劳动[N].文艺报,1957-6-30.
[18] 穆木天.关于外国文学名著翻译[J].翻译通报,1951(13):23.
[19] 绿原.绿原文集第三卷[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7:418-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