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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杜甫《壮游》

2019-11-13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自传杜甫诗歌

温 煦

一、“诗圣”的自传

杜甫的《壮游》,作为杜诗中极有代表性的一首作品,一直以来都受到诗评家与学者的关注与重视。归纳前人的关注,主要可分为两类:

一是认为《壮游》作为杜甫晚年诗歌中的一首典型作品,不但体现出杜甫诗歌创作技巧和艺术水平的高超,还展现出杜甫“诗圣”忠君忧国的高尚人格。从艺术水平的角度分析,诸家在音调节奏、叙事方式等各个方面,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高渐离之筑,音调节奏不如是之跌荡豪放也。(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卷二)

此诗之佳,在叙往事都有含蓄,不甚说明,若太白则必不能。郑善夫谓此诗豪宕奇伟,无一字一句不稳贴,乃见老杜神力。(张溍《读书堂杜诗注解》卷十四)

杜甫此诗,不仅把诸家之长熔于一炉,又能显示出自己的“本色”与“面目”,有很大的独创性。在杜甫五古长篇中,《壮游》、《北征》理应作为两个并列的艺术高峰,郑重推出,让它在诗坛大放光彩。(陶道恕《少陵一生的自我艺术写照——杜甫〈壮游〉试论》)

而杜甫抒发悲痛的原因,进一步证明了他作为“诗圣”忧国忧民的伟岸人格;他叙述历史社会环境的内容,则让人想起了他的诗歌“诗史”的称号。

予太息曰:少陵,天下士也。……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爱君忧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佐天子,兴贞观、开元之治,而身愈老,命愈大谬,坎坏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陆游《渭南文集》卷十七《东屯高斋记》)

《壮游》的后半部分揭露了统治阶级祸国殃民的罪恶,……并从自己无辜获罪中含蓄地讽喻了朝廷的不明不公。这就表明,杜甫是将自己的身世放在社会这一大的典型环境中进行叙述的,而社会的每一重大变化,又对其身世有着直接的影响。《壮游》一诗充分体现了杜甫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密切相连的关系,从而使诗人的生平自叙包含了“史”的因素。(曾子鲁《杜甫自传诗初探》)

二则是注意到《壮游》在杜甫诗歌当中的特殊性,即这是一首自传诗。

此诗乃公自为传,其行径大都与李白相似,然李一味豪放,而杜却豪中有细。(明王嗣奭《杜臆》卷八)

生平大节,历历写出,有太史公自序之风。(《杜诗集评》卷三引李因笃)

由此,不但《壮游》记叙杜甫生平的重要地位得到公认,王嗣奭更是已经提出了“自为传”的说法。因此,近代以后,当研究者的目光投向中国的“自传文学”,《壮游》自然也就成为了中国自传文学演变历程中的关键一环。反过来说,《壮游》的重要地位,也由自传这一特殊题材而奠定了。

进入到自传文学的领域,对于杜甫这样喜爱以自己人生经历入诗的诗人来说,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并不是所有“回顾人生经历”的诗歌都可以称得上是“自传性”的诗歌,分辨普通的追忆与真正意义上的自传诗就是一个首要的任务。

谢思炜较早地讨论了这个问题,并首先给杜甫诗中的“自传”划分出了一篇独立的领地。他提出,杜甫诗歌创作的自传性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他的全部创作都是围绕着自己的生活经历而展开的,完整地反映了他的生活经历和思想经历……

第二,他在人生经历的重要阶段不断写出一些回顾性的长篇作品,详述个人遭遇,剖析揭示思想矛盾和痛苦,并涉及社会环境、时事政治……

第三,他在晚年还写作了一些旨在总结描述自己一生的纯粹的自传作品,如《壮游》、《昔游》等。

但是,尽管谢思炜将《壮游》归入杜甫诗作中自传性最强的一类,称作“纯粹的自传作品”,他对《壮游》的评价却并不是最高的:

但就杜甫的创作而言,这类作品与《咏怀五百字》一类比较,仅仅是时间跨度较大,并没有象后者那样深入作者的人生。缺少《壮游》,杜甫尚不失其为杜甫;如果缺少《咏怀五百字》这类作品,则无法想象还会有现在的杜甫。

那么作为自传诗的《壮游》,真的这么无足轻重吗?川合康三的著作《中国的自传文学》给出了进一步的解答。在这本梳理中国自传文学特点与脉络的论著中,川合康三肯定了杜甫《壮游》作为自传文学的地位,并给这个问题划分了一个更加明确的标准:含有多大程度的“自传因素”的诗歌可以被归入自传文学的范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传诗?通过比较《壮游》与之前蔡琰的《悲愤诗》,他从一个更内在的维度做出了限定。他认为,杜甫以《壮游》为代表的自传诗比蔡琰的《悲愤诗》更具有自传性,前者更关注诗人作为普通人的个体特质、内在的变化而非故事的传奇性:

从自传作者对自身个体性的关注与表达这个方面,川合康三肯定了以《壮游》为代表的这些诗歌的自传性,并将其正式纳入到了自传文学研究的视野之中。在此之后,对《壮游》的研究与批评基本上都是从自传诗的角度展开,而不断深入。

总的说来,《壮游》尽管称不上是“杜诗中的第一”,但它仍以其题材的特殊、艺术的高超为自己在杜诗中占据了独特的一席之地。不论是对于自传诗研究或是杜甫研究,《壮游》的价值都是不可忽视的。然而,对《壮游》的研究,却还存在着盲区:一方面,《壮游》作为一首较早的成熟自传诗,在创作上的开拓意义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另一方面,对杜甫“诗圣”和杜诗“诗史”的印象,又使得从自传作者视角进行的研究没有真正意义上展开。

二、自传诗创作的开拓

(一)游戏地自夸

尽管学者们大多对于杜甫与其《壮游》在中国自传诗历史上的重要位置予以了肯定,却基本上没有人讨论过《壮游》对后代自传诗创作起到的开拓作用。或许在厘清自传诗定义这个任务之下,创作技巧的问题显得有些细枝末节。但是,仅靠“自传诗”的卡尺从诗海中淘出这几粒自传诗的珍珠,是不足以制成一个自传诗演化历程的珠串的。要实现这一点,找到那根连接珍珠的细线——历代自传诗之间的传承影响,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杜甫诗中的夸赞。《壮游》的开头一段就是:

但是鉴于这是自传,我们不得不对作者关于自己所有的描述先保持一个怀疑的态度进行审视。这其中是否可能只写了部分的、作者希望表现的真实,甚至是否有一些夸张的成分?

更有典型性的比较,应当是与其他自传中的“自夸”相比。我们可以比较同样在自传中自夸的曹丕的《典论·自叙》:

但是,同样是自赞的杜甫,却完全没有受到类似的批评。上文所举诸说,显示出杜甫这里的自赞不但没有引起后来读者们的反感,而且确实引起了不少诗评家与学者的注意,并试图为杜甫这样的写作寻找合理的解释。相比之下,何以曹丕会受到批评,而杜甫不但得以幸免,反而获得称许呢?

很难说杜甫这里的自赞,除了“历叙浮沉”以营造对比外,没有塑造“与众不同的‘我’”的意味在里面。相较于“营造对比”的创作意图,将后者作为创作心理动机的解释可能没有那么符合我们心目中杜甫高尚的形象,但也可能,正是在“有意夸张营造对比”的过程中,杜甫得以有机会完成对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天资非凡、性情豪爽的自己的形象塑造。

这种自赞之所以能成功,很大程度上是诗歌允许夸张的特性,给予了读者提示。总的说来,诗歌由于不如文章那么正式,其内容也不需要那么严谨。这使得诗歌可以包容一些混合了感情之后产生了变形的事实。因为相信读者在接受此诗的时候会考虑到诗歌富于情感的特性,能够自己分辨事实受到感情夸张的成分,作者在创作时也有了更大也更放心的夸张空间。相较于一般的文章,诗歌的用语夸张是更常见、更有游戏意味的,在诗歌中夸张地夸赞自己也更容易获得读者的理解与接受。可以说,诗歌因为具有更强的文学性与自由性,更好地容纳了自传中可能偏离事实部分的描述。《壮游》一诗,实际上就是杜甫借助诗歌形式在自传中进行“游戏地自夸”的一种尝试。

后来的韩愈显然读到了杜甫的这首诗,并有意识地进行了模仿。从韩愈的《县斋有怀》,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杜甫《壮游》的影响:

在这首诗中,“少小”的奇伟与“平生”之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如《壮游》的结构一样。对于自己少年时的与众不同,韩愈的形容也可以称得上夸张:“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谁为倾国媒?自许连城价”,显然不是严肃的写实。我们固然可以说这里的夸张是为了和后来经历的“足悲吒”形成对比,但这样只差对读者直言“我在夸张”的夸张之中,不能说没有一些“游戏”的意味。

(二)铺陈地叙事

同样是利用诗歌的体式,《壮游》不但为自传带来了更为夸张而情绪化的语调,还打破了一般的叙事方式,通过铺陈地叙事使得自传内容包容性增强。试举以下一段为例:

这一段写杜甫青年时漫游的情状,对他游览过的名胜古迹作了详细地描绘。对于这一段的意义,一般研究者注意不多,最多注意到其中体现出杜甫青年时期快意畅游的心境,与下文迥异。实际上,这一大段的铺陈描写一气呵成,其实也是暗中呼应前文中自己才华横溢的青少年形象。

但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对景色的描写,不但是心境的抒发记录,更是叙事,是对自己游览的一系列事件的叙述。

在以上所举这段诗歌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说,其中包含了叙事:游历吴地的王谢旧居、阖闾丘墓、剑池、阊门,又游历越地的鉴湖、剡溪等等,显然是数个不同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就是以杜甫自己游历的时间为序列的。这个结论,也是古今编撰杜甫年谱的学者们一致认同的。那么,这里的叙事有什么特殊性吗?

在这里,帮助这种成分补全的叙事成立的,是诗歌跳跃性对我们读者的暗示。因为我们认识到诗歌的语言往往是跳跃的、片段的,所以在阅读时会自动地补足,甚至在这里,我们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获取的信息已经是经过我们补足的结果。在诗歌中,叙事成立的要求被放宽了,更多非叙述性话语仰赖读者的补足进入到诗歌叙事之中。

以大段的风景描写代替直接的叙事,虽然在诗歌之中未必十分新奇,但却意味着自传产生了新的写作手法:即插入对名胜古迹、山川风景的大量正面的描绘,而将叙事与传主的心境隐于暗处。如果脱离了诗歌的特性,这种自传的写作手法也是无法产生的。《壮游》则以先锋之姿,灵活运用诗歌信息集中的特质,将写景、抒情、叙事融为一体的手法率先运用在了自传写作之中。

由诗歌的包容性而向自传中引入其他内容的,在杜甫之后的王禹偁也是一例。他的《谪居感事》作为一首自传长诗,也令人注意到其叙事的独特之处。例如:

尽管不像《壮游》那样是气势连绵的风景描写篇章,但一样是利用了诗歌灵活的特性,以描写代替叙事。“西子留香径,吴王有剑池”,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壮游》,同样是在诗中单写名胜古迹,作者的实际含义也是“我去游览了这些古迹”;而下文的“震泽柑包火,松江鲙缕丝”单写食物名,来叙述“我吃了这些食物”,则是更有宋人风味的进化。正是诗歌的灵活与包容,使这些极日常的具体意象与场景,都进入了自传文学之中。

总而言之,不论是“游戏地自夸”,还是“铺陈地叙事”,杜甫都通过《壮游》的创作实践,给自传诗带来了新的写法,并在后代自传诗人创作中也留下了点点痕迹。

三、作为凡人的自传作者

上文论述了《壮游》作为一首时间较早的成熟的自传诗,确实具有独特的开拓意义。这似乎再次证明了杜甫作为“诗圣”,拥有着绝妙艺术造诣与伟岸人格。但《壮游》研究的另一个盲区,正产生自杜甫不可动摇的高超地位。这个问题就是,杜甫写自传诗时,想要为自己解释的问题是什么?

宇文所安一度非常接近这个问题。他说,“诗学的自传是在‘解释自己’的需要中从辩解开始的”:

“解释自己”作为自传诗的创作动机,其实合情合理。一方面,这个“解释”面向的是“读者”:

宇文所安举出了陶渊明诗为例,讨论了他所展示与隐匿的部分。陶潜展现的简朴恰恰表明了他并不是真正的简朴,而是向往着简朴:

但事实上,并不是杜甫所有的诗歌都是那么坦率。《壮游》就不是这样一首嘲笑自己的诗歌。以前文考察陶潜诗歌的方式分析《壮游》,或许更为恰当。

试举《壮游》之中最具有所谓“诗史”特征部分的一段为例:

本段的前部都在叙述自己“西归到咸阳”之后的生活,由交游、被赏识到罢官的短暂为官生涯。但是最后“朱门任倾夺”起的六句,却忽然写起国家奢侈荒废的状况,偏离了之前叙述的中心: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一主轨道。也正是这些看似与自己人生经历无关的社会情况描写,让许多评论者称许杜甫的“史家”手笔,赞扬他忧心国家的高尚品格。

但是,应当注意的是,这首诗的主题,不论从题目还是文本,都可以明确是杜甫自己的人生经历。从全诗的脉络可以看出,杜甫对于自己所写的乃是一篇自传,是有自觉意识的。因此,我们应当关注到杜甫自述时的心理对于他写作的影响,为这里的“岔开一笔”找出一个契合他自传创作心理的理由。我们应当像面对所有自传作者那样,提出那个经典的、却被几乎所有古今杜诗研究者忽略的自传动机的问题:作为自传的作者,杜甫创作《壮游》,尤其是这里插入一段“诗史”,要解释的究竟是关于自己的什么?

其实,只要问出这个问题,答案就非常明晰了:杜甫在自传中面对的问题,是要给少年英才的自己何以到老来如此穷愁不遇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杜甫给出的解释是:时局艰难。

注释:

①(宋)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二八,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990页。

②(清)张溍评注,(清)张榕端校:《读书堂杜诗注解》卷一四,康熙三十七年滏阳张氏刊本。

③陶道恕:《少陵一生的自我艺术写照——杜甫〈壮游〉试论》,《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1期。

④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23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0页。

⑤曾子鲁:《杜甫自传诗初探》,《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

⑥(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57页。

⑦(清)刘濬撰:《杜诗集评》卷三,嘉庆九年序海宁刘氏黎照堂刊本。

⑧⑨谢思炜:《论自传诗人杜甫——兼论中国和西方的自传诗传统》,《文学遗产》199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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