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传奇、“流浪”叙事与人文寻思
——丁伯慧论
2019-11-13郑润良
□ 郑润良
迄今为止,70后小说家丁伯慧的创作可以概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1999年至2003年,在《大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期刊上发表小说,这是丁伯慧创作的发轫期,处女作中篇小说《我和我的小白鼠妻子》出手不凡,《先锋时代》等作品反响颇佳;第二个阶段,自2004年至2011年,此阶段以长篇小说为主,连续出版五部长篇小说,《第三只手》《决不放过》《草木皆兵》《跑马镇情人》《松林一号》,是丁伯慧长篇小说创作的丰收期;第三个阶段是2012年至今,丁伯慧一方面展开创意写作教学、研究,出版《创意写作》等著作,另一方面创作出版长篇小说《过涞滩》,并开始着手“水手”系列小说创作。
一
丁伯慧的《过涞滩》(长篇小说《过涞滩》是创意写作中心的重点写作计划之一,以涞滩古镇为背景而创作。该小说全文刊发于《百花洲》杂志2015年第2期,原题《归去来》,单行本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是继古华《芙蓉镇》、张炜《古船》之后又一部借小镇传奇书写历史风云的长篇小说。《过涞滩》首先吸引读者的是它的圆形目录,外圈是以十二地支为名的十二个章节,内圈是以十天干为名的十个章节。《过涞滩》全书总共二十二个章节,其中以天干为名的章节讲述的是以刘明夷、方娅、大秀等为叙述主体的历史故事,贯穿了从抗日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的漫长过程,其中又以抗战时期和“文革”时期为重心;地支为名的部分以郭晖、桔子、刘明夷、刘子钟等为叙述主体,并且分别以不同人物的第一人称进行叙述,讲述一个新时代的“罪与罚”的故事。“天干”和“地支”交叉形成奇妙的拱形结构,构筑了一个完整的小说世界。天干地支的组合产生了六十甲子,在中国采用公历之前,人们长期用它纪年。天干地支纪年代表了中国传统的时间观,也隐含了中国传统的历史循环观。但是,丁伯慧以六十年为故事时间,以天干地支为章节标识,显然不是对传统历史循环观念的简单认同,而是意在传递这样一种思想:历史,不容逃避。
《过涞滩》讲述了不同年代发生的两段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但是正如作品封面所言,“一甲子,两段情,孰予孰夺,爱都不是唯一”。仅仅为情而写情的小说只是三流的言情小说,能够写出爱情、人性背后的复杂的社会、历史因缘,写出人性与历史的纠缠才是好的作品,显然,《过涞滩》意在后者。《过涞滩》中两段爱情故事主人公们首先要面对的是个人无可逃避的历史。六十年前,年轻的建筑系学生刘明夷陪老师和师妹方娅来到涞滩古镇研究当地古建筑。刘明夷青春年少、满腹才华。方娅聪明靓丽,娇小玲珑。两人志趣相投、早就互相倾慕。在美丽的涞滩古镇,两人恋情的发展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但是,他们无法拒绝自身的历史,也无法拒绝外在的历史的干预。这些力量注定了他们的恋情以悲剧告终。方娅是日本人,她和父亲方大和是因为对中国古建筑的浓厚兴趣而来到中国的。但是,彼时中日之间如火如荼的战争和民族之间积累的敌意并不能与这种文化之间的欣赏与研究共存。方大和因为偷偷研究摩崖石刻被当作日本特务抓起来。方娅急于自保匆匆献身刘明夷后来又嫁给了他,但这种结合显然掺杂了太多的功利因素,虽然他们之间本来已有感情基础。后来,同样因为想要明哲保身,方娅在运动中告发了刘明夷的“国民党员”身份并与之离婚。一段原本和美的异国恋情因为历史的暴力变得千疮百孔。好在涞滩姑娘大秀接纳了刘明夷,这种接纳其实也包含了对刘明夷过往个人历史的包容、信任与理解。可以说,执着、深情与包容使得大秀终于收获了这段感情。六十年后,又一个外乡人郭晖进入了涞滩,以他的善良、聪慧、能干赢得了涞滩姑娘桔子的爱情。郭晖同样心仪桔子,却始终不愿向桔子表白,因为曾经的过失使他成为一个罪人,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逃犯。他想念故乡却又害怕故乡传来的消息。他想要在涞滩建立一个新家却又害怕一切转眼成空。这也注定了他与桔子的感情历程充满坎坷与隐痛。
《过涞滩》的真正主角除了书中的人物,其实还有涞滩这个古镇,包括这个古镇的文化和它的历史。在战争年代,它吸引了方大和这样的外国人冒着炮火纷飞的危险不远万里前来膜拜。在“文革”年代,它成为潘二娃等造反派头目“破四旧”的对象。但是,历史自有其力量与尊严,不容亵渎。它呼唤刘明夷这样的懦弱书生在关键时刻为它挺身而出,也让斗胆冒犯它、破坏佛像的潘二娃神秘地横死现场。在“一切向钱看”的消费主义时代,它又迎来了一次危机,刘子钟等人的欧式改造可能使保留千年的古文化毁于一旦。危急时刻,又是刘明夷联合大智和尚、郭晖等有识之士果断出手制止。
在《过涞滩》之前,丁伯慧同样以小镇为背景创作了长篇小说《跑马镇情人》,这部作品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法制文学大赛二等奖(一等奖空缺)。这部作品在情节方面颇为扣人心弦,演绎了一个偏僻小镇上两个古老家族之间几代人的恩怨情仇。男主人公马小峰从警官大学毕业后,原本有机会留在京城,但父亲临死前却力劝他到一个叫跑马镇的偏僻小镇去,寻找一个叫唐杰明的人。父亲还交给他一个信封,要他至少在一年后再打开看。马小峰成为跑马镇派出所的一名警察,派出所的吴所长非常重视他,安排镇长的女儿唐晓梅和他搭档。他先后结识小偷唐过、艳舞女郎方琪、已经老了的“小镇一枝花”娄华。方琪来到小镇,是想找镇上的重量级人物——马东风报父仇,他是镇上最大的公司的老板,也是镇霸。此时,吴所长安排马小峰暗查一个已经结案的案子,正是方琪的父亲方中华死亡一案,由此揭开了一段扑朔迷离的故事。马小峰、唐晓梅和方琪三个年轻人明察暗访,吴所长老谋深算,运筹帷幄。查案过程中,他们发现,吴所长居然才是方琪的生父。是什么,让吴所长不惜暴露自己的隐私?查案过程中,吴所长为何总躲在幕后?直到案情渐渐明了,发现方中华只是自杀之时,马小峰才发现,这个案子只是一个诱饵,吴所长的真正目标是诱使唐镇长痛下决心,解决镇霸马东风。因为唐镇长,才是马东风真正的支持者。在小镇人人交口称赞、享有崇高威望的唐镇长为何会扶持一个镇霸?原来,这背后又隐藏着一段唐马两家的恩怨情仇。年轻的唐镇长为了“小镇一枝花”,害死了马东风之父马天南。最终,马小峰打开了父亲交给的信封,发现唐镇长居然就是自己的生父。而自己的养父,是昔日被唐镇长害死的情敌的弟弟。唐镇长因为三十多年前铸下大错,一生都在罪与罚中挣扎。最终,他痛下决心,彻底解决马东风。就在马东风被抓后的第二天,他也吞下了安眠药,完成了自己最终的救赎。镇长唐三思,才是真正的“跑马镇情人”。
二
二十年多前的一天,我离开安徽老家,到武汉去读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我终于有机会回过头来,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家乡。然而,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关于家乡,我居然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进大学后,同寝室的同学聊起家乡,我也只能说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诸如黄梅戏啊,屋前长着艾蒿的坟啊,屋后漫山遍野的松树林啊。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留在武汉工作,家乡变成了故乡。此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异乡他地,做海员、做杂志主编,足迹遍布了长江南北、大河上下,只是在节假日的时候,才回到故乡。在异乡的生活是刺激而又充满艰辛的。于是每一次回故乡都是一次充电。我在故乡的池塘边、田埂上、屋后的松林里得到了休整,然后又满血地出发。
我以为这样的情况会一直延续下去。然而我发现,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有几年里我没有回故乡,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发现故乡已经完全变了样,以前那个让我亲切、熟悉而又温暖的地方不见了,到处都是陌生。故乡彻底成了一个记忆,一个想象中的东西。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却像一个失去了大后方、孤军奋战的斗士,孤独而又彷徨。
这种状态对于我的写作无疑是影响极大的。
——丁伯慧《关于故乡,关于他乡》
三
无论是小镇传奇还是流浪叙事,丁伯慧念兹在兹的主题其实还是“哪里是故乡”的命题,异乡感一直缠绕着他。
在这个飞速旋转的时代,“我们本来就没有家”。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够拥有自己的那艘船呢?
我在海上的寻找啊。与其说在寻找家,不如说在寻找自己。可是,多少年来,人类都一直在这样寻找啊。
我们只想有一块宁静的土地。在这块地上,我们可以静静地躺着,我们安详,和平,静逸,就像小时候乡下的草地一样。有草蜢在身边跳过,有青蛙在耳边鸣叫,有蚂蚁在脸上爬过。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此刻,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能更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存在着。
当我们飘在远离尘世的海上时,我们的存在就更明显了。我们不再沉沦在庸常生活中,我们不再被湮没在人群中。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明白,我们活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我们需要同身边的所有威胁我们生命的东西作斗争,我们需要团结起来。
这就是海,真正的海,所给予我们的。
不管是对小镇,还是大海,丁伯慧其实都寄寓了自己的某种理想化的向往与吁求;小镇与大海,与其说是他曾经的经验之地,不如说是他想象中的飞地,使他在这个喧嚣、热闹、功利化的世俗世界中时时回味与向往一块想象中的“静土”。可是这样一个宁静安详的世界,究竟是不可再得的吧。在这个躁动、迁徙的时代,如何去寻找这样一块安身立命的乌托邦呢?也许,丁伯慧自己也知道这更多的是一种奢望,所以他只好让他笔下的人物不断迁移、流浪、纠结,也不断地探询、思虑、摸索。这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命运吧。
注释:
①丁伯慧:《我和我的小白鼠妻子》,《长江文艺》1999年第10期。
②丁伯慧:《先锋时代》,《大家》2000年第6期。
③丁伯慧:《第三只手》,明天出版社2008年版。
④丁伯慧:《绝不放过》,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⑤丁伯慧:《草木皆兵》,湖南出版社2010年版。
⑥丁伯慧:《跑马镇情人》,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
⑦丁伯慧:《松林一号》,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版。
⑧丁伯慧、李孟:《创意写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9月版。
⑨丁伯慧:《过涞滩》,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⑩丁伯慧:《小镇情史》,《星火》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