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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叙事中的历史与文化
——评刘保昌的长篇历史小说《楚武王》

2019-11-13朱华阳

新文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楚国英雄小说

□ 朱华阳

刘保昌的长篇历史小说《楚武王》叙述了楚武王熊通发奋图强、励精图治、整军经武、开疆拓土,不断发展壮大楚国,终于成就霸业的辉煌人生,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一个英武伟岸、刚勇坚毅、多谋善断又凶狠蛮强的英雄形象。小说情节惊心动魄,语言遒丽奔放,气韵连贯,格调昂扬,读后令人血脉偾张,荡气回肠。这种弥漫着荆楚文化氤氲的浪漫精神和英雄气概,是我们阅读《楚武王》之初体验。如果我们细读作品,循文析义,披情入理,就会强烈地感受到激情文字背后的历史理性,鲜活人物背后由地理、文化等丰富史料所营造的历史空间、历史情绪和历史氛围。由此我们发现,作品中的楚武王就是楚文化孕育出来的精魂,小说散发着一种浓郁的学术气息。如果我们联想到映泉的《楚王》三部曲,这种感觉或许更加强烈。刘保昌和映泉都是湖北作家,都怀着对楚文化的崇敬之情去写楚史与楚魂,都刻画了性格类似的楚武王形象,但两部小说可谓各具特色,各得其妙。如果说《楚王》是通过三个性格各异的楚王的英雄形象,来表现楚国从蕞尔小邦发展为显赫大国的历史“演义”,那么《楚武王》是在楚国由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发展历史进程中铸就的英雄“传奇”。《楚王》以故事的精致婉曲取胜,具文人小说之才;《楚武王》则以历史底蕴的厚实见长,显学人小说之风。这种阅读印象,让我们认识到《楚武王》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重塑了楚武王这个历史人物的文学形象,艺术地展示了楚武王的用人之法、为政之道、强国之要和成霸之略,更重要的是以博物考古的精神复现了楚国扩土、兴邦和称王这段艰苦卓绝的历史。刘保昌是一位从事社科研究的学者,先治历史后事文学。这种学养使得《楚武王》在史料发掘上兼具严肃考证的文史知识和探幽发微的传说掌故,足显历史科学之造诣;在艺术描写上,拥有激越磅礴的气势渲染和涓细婉曲的柔情回荡,颇见文学艺术的功力。作者集文人与学者于一身,文本熔艺术与科学于一炉,《楚武王》的叙事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二元对位的特征。

一、 文与笔

《楚武王》的叙述有两种迥然不同的语体风格,可谓泾渭分明。我们不妨摘取几则示例做点品味:

小说第一章写楚国西境的风景:

秋风吹过,壮阔无边的稻浪起伏,一望无垠的黄粱点头。

原初的丘陵、山岗,层林尽染,红艳胜血的丹枫,在一片碧绿如海的樟树、松树的烘托下,像燃烧的云霞,像恋人的羞,喜吟吟地映红了半边天。

写楚庸罢兵后的战场景:

凄美的月色下,薄雾如帐,将天地间一场惨烈的厮杀后留下的枕藉尸体,涂抹成浓浓淡淡的阴影;群山环列,如梦似幻,宛若朦胧飘渺的梦境。

三千楚国壮士血染沙场,七千余庸国将士大地长眠,都已成为慈母或爱妻的深宵梦中人。

第四章写黑山对武云纵的刺杀行动:

寒风吹红一盆炭火余烬,虽只是一盆微光,但已绰绰有余,武云纵肥胖的背部已经完全暴露在短剑之下,黑山顿生一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豪迈之情。原来操纵别人命运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黑山忍不住要高歌一曲。

剑锋划过,宛若一声低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武云纵啊武云纵,就成全你做个风流鬼吧!

上述写景、写人、写事的诗化叙述通篇皆是。骈俪典雅的语言、繁复鲜丽的意象、舒缓低沉的节奏、凄美冷艳的画面、悲凉阴郁的氛围以及充沛浓挚的感情,让小说的叙述充满了文化味和艺术性,神韵和美感十足。

但是小说文本中有些叙述却呈现出另外一种风貌和味道。如第二章阐述郧、楚崇尚红色的历史渊源:

周人尚赤,《吕氏春秋》说得玄而又玄:“及文王之时,先天见火,尺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盛,’火气盛,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其实周人尚赤,是因为姬姓部族与姜姓部族世通婚姻,而姜姓部族崇奉炎帝,炎帝又称赤帝。楚人确信自己是炎帝的后裔,是火神祝融的嫡嗣,故而也奉火德,色尚赤红。

第七章介绍楚国的“六博”游戏:

六博是一种棋艺,后世的象棋即来源于此。六博包括梮(棋盘)、棋(棋子)和箸(骰子)。六博的棋子多用象牙、玉石制成,十分精美。十二棋子分成黑、红两种,各六枚,每种六枚中有一枚,称为“枭”,其他五枚称为“散”,或称为卢、雉。棋盘称为“梮”,多为硬木做成,方形盘面,绣上黑漆,以红漆画上方格棋路,名为“曲道”,四角处有四个圆点。……

上述属于简朴、清晰的学术化语言,要求浅近、准确而有条理,没有夸饰,不用修辞,笔端不带感情。它们与前面的艺术化叙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其是小说结尾处引述张正明先生《楚史》的大段论述文字,与小说开头那辞采华美的诗化语言各成一体,首尾不应。

中国古代学者王充、刘勰、萧统等在论及创作时,强调“文”“笔”之分。“文”指的是辞赋类的文学作品,追求情思、辞采和声律的华美,有“沉思翰藻”“波诡云谲”的特征;“笔”则指表议章奏类的公文和史书等,讲究即内容雅正、引事真实、篇幅简约、语言明辨。《楚武王》的两种不同叙述语体大致可以用“文”与“笔”来命名和区分。

刘保昌“人生中最美好的23年青春岁月,读书写作一直没有离开过楚史、楚文化的范畴”,所以他在创作《楚武王》时述及《史记》《左传》《战国策》《吕氏春秋》《六韬》《梼杌》《墨子》《诗经》《楚辞》《子虚赋》等众多与楚国相关的文史资料,似乎是信手拈来,轻松自然。小说对这些史料的叙述用的是朴实、简明而客观的述学文体,也就是史家之“笔”。作家以史家“笔”法叙述了哪些内容呢?我们不妨列举一些具体条目:“尝新饭”仪式、“云梦春会”、“六博”游戏、骑马铜人灯、九头神凤檀木屏风、楚国炖肉烹饪技术、释楚姓氏、说楚巫祀、述楚官职、析楚兵制、楚国法典《鸡次之典》、“阴书”、“羽书”、“蚁鼻钱”、“吴钩”、“楚公家秉戈”、“鱼鳞阵”、丹阳建筑布局、庸随邓郧轸等邻国地理、尚商坊、云梦泽、宫廷歌舞、“五行”、“八音”、炼制井盐、采铜铸剑、射师造弓等等。如果把这些文献史料的知识连缀起来,大致可以形成一幅楚国历史文化展览图——地理疆域、建造布局、农事商市、习俗风尚、冶金铸造、雕漆织绣、史哲文艺等。

如果说《楚武王》以“笔”述史的话,那么“文”必写人。刘保昌很清楚小说不是历史,塑造楚武王的英雄形象是小说叙事的中心目标。于是他别出心裁,大胆想象和创造,构思出跌宕起伏的情节来展现楚武王波澜壮阔的一生。在叙述上,他采用清丽雅正的言辞,充满诗意和情感的语句写景状物、写人记事,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我们看到二十四岁的熊通:“骑着一匹骏马,右手挥舞长戈,左手紧握利剑,率领千余骑兵甲士,张着一杆‘熊’字赤旗,风卷残云一般,自西往南杀来。在金色的秋阳映照之下,黄袍大汉遍体金黄,俨然就是一尊战神。”再看六十岁的熊通:“身着一套金光闪闪的熟铜铠甲,手持楚国传世神器‘楚公家秉戈’,卓立帅车之上,头顶九头彩凤旗迎风招展,好整以暇,显示出无比的镇静从容。”熊通在战场上威武雄姿,岁月不曾减损半分,楚国英雄的塑像唯有华丽的言辞才能描画。小说以“文”的笔调写出了熊通豪放的青春、雄强的性格、浪漫的风情,也写出了他的雄才大略和政治智慧。

《楚武王》的叙述语体虽然有“文”“笔”之分,却浑然一体,没有对立割裂之感。这主要是作家做了艺术化处理的缘故。小说中丰富的文献资料和历史知识并不是长篇累牍、系统地叙述出来,而是被作家揉散剪切成文化的碎片,然后根据艺术构思和叙事技法的需要,恰到好处地播撒在文本的关键位置,其历史的语义形式被艺术重构,变成具有张力的文本符码,承担起小说叙写人物和表达意义的功能。比如小说第三章对楚国射师“为弓取六材”做考证式的详细介绍,直到小说后半部完成对斗仲比、斗丹父子的人生历程叙写后才体会到此“笔”在文本中的建构性意义和叙事功能。

《楚武王》的“笔”之于“文”,表面上看是为英雄形象做历史布景,或者说为人物活动营造历史空间和历史氛围。深究起来,小说的“笔”与“文”的关系实质就是史料与精神的相融相生,体现的是作者以楚史与楚魂互动交融的方式塑造英雄形象的创作思维,说明了小说中楚武王的形象生成既是历史的又是文学的。

韩愈在《进学解》中说:“《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楚武王》似乎兼有这种特征,其言辞简约的“笔”近于谨严,而叙事虚构之“文”趋向浮夸。《楚武王》不像其他的学者型历史小说那种偏重史实,强调主体内容有史可稽的正规写法,但又没有脱出学者小说的轨道,步入野说、反说、戏说的境地。作者在处置历史资料与艺术真实时,讲求的是匀称与平衡,大的历史关节于史有据,形象塑造和情节处理则尽量施展小说家的手法。因此,自由富丽、浓墨重彩的传奇笔法成为小说叙事的显著特征。如小说写熊通暗中飞石救卢妫、斗仲比夜闯丹阳救亲、小陵伏击杀巫瑞等情节,动作描写显出武侠小说的技法作派,情节的惊险奇诡、偶然巧合都富有传奇色彩。小说写熊通任职“大风堂堂主”(楚国中央情报局局长),熊暇、熊赀争王位等情节融入了谍战剧、宫斗剧的戏码,有通俗小说的成色。这种传奇性和通俗化使得小说脱去了板滞沉闷之态,给人一种自由不羁的欢纵之感。由此言之,《楚武王》中的“笔”与“文”两种叙事语体映衬着历史小说真实与虚构、正史与野史、雅文学与俗文学、认识功能与娱乐功能等一系列文学艺术范畴和审美功能。

二、 力与美

《楚武王》的叙述语体有“文”又有“笔”,它的艺术构思则是“力”与“美”的二元对位。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不妨看看小说的故事情节。

作为旨在塑造楚武王英雄形象的历史小说,楚武王的出场和谢幕在小说叙事中是非常重要的,作家应该是花了点心思的。小说在开篇不久就写熊通现身上庸城北门外,他“身高八尺,年纪二十三四,面目黧黑,双手粗糙”,“眉目之间确实气度沉雄,不怒自威”。身旁那位体型单薄、双目无神的仆从更是衬出他那威风凛凛、英气轩昂的神姿风采。在入城时熊通发现一位“唇红齿白,长身健美,毫无弱不禁风之态”的少姑(卢妫)因反抗庸兵轻薄而被关押,于是熊通挺身而出,救助卢妫。在英雄救美的过程中,熊通展示的威猛神力、盖世武艺和聪明机智令人叹为观止。小说结尾写楚武王年近八十还豪情犹在,意气飞扬,由女巫灵仙陪同出征随国,途中心脏病发作去世,一代英雄也就力尽气灭。而灵仙复仇计划付之东流,就试图用美艳无匹的裸体引发军队混乱,但尚未得逞就香消玉殒。

小说以英雄发“力”始,以英雄“力”灭终,以英雄救“美”起,以英雄绝“美”结,“力”与“美”的相交相织、相生相克成为小说叙事的基本结构。小说讲述勇猛神武的熊通从战事中开始,在战场中结束,他一生的征战攻伐是小说的叙事明线和主体内容。他身拥四位美女:卓越多姿、蕙心纨质的婉姐,肌肤若玉、娇艳若滴的小致,修长矫健、细腰肥臀的卢妫,温柔娴淑、端庄秀美的邓曼。熊通与她们爱恨交织的情感故事则成为小说的暗线和辅助叙事。除熊通外,小说其他英雄人物都是配有美人,如双目如星、神采奕奕的斗伯比与宛若杨柳桃花、风情万种的姬荷,面如冠玉、五绺长须、能征善战、力雄盖世的斗缗与玉容姣好、身材修长、超凡脱俗、清丽无匹的商无双,体态彪悍、势若猛虎、气宇轩昂的斗仲比与柔情丽质的若英,剑眉星目、面如朗月、果敢坚毅的斗廉与蕙心兰质、英姿飒爽的容兰,粗壮有力、手阔筋虬、剑法高超的小陵与姣若春花、美如秋月,淡似春梅的月容等等。他们之间血缘的、爱情的、友谊的、仇恨的关系网络构成了故事的框架,“力”与“美”的对位形成了小说叙事的张力。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时代造英雄。当国家、社会出现重大的政治社会危机而统治当局又无法解决时,就需要英雄的出现。在中华民族历史上时代英雄的横空出世是春秋战国时期。因为在中华民族的早期,我们形成了以道德为统摄,以天命为智慧的一种文化自觉。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人们推崇的是受命于天、以德范世的“圣贤”。但是东周以后礼崩乐坏,圣贤无法应对社会失范、人心不古的危机,于是武力高强、英勇善战的英雄应运而生。由于英雄往往在战争中成长的缘故,所以尚武尚力是英雄的特质。项羽高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刘邦高呼“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关羽神力挪磨盘,张飞大吼喝退百万曹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历数而下,英雄无不以“力”示人。楚武王身健体壮,武艺高强,以一敌十,功力和战力惊人。在他的政治理念中,加强和发展经济和军事实力,以暴力征服民众,以武力征服国家,最终目标是威加各国,雄霸天下。

“英雄”是由“英”与“雄”合成的词汇。“雄”主要指身体和武力,“英”则代表智力和文化,两者合为一体。小说中的楚武王除天赋神力和推崇武力外,他的智慧与胸怀也远高于常人。如对战争形势的洞见和高超的战略安排,营救斗伯比的聪明智慧,查处随国走私武器案件的明察秋毫,处置逆臣的政治智慧和宽厚胸怀,在处理卞和献玉事件中的深谋远虑,在权力交接上的老谋深算,等等,让我们看到一个工于心计、长于谋略,有着极高军事和政治才华的君王形象。假如楚武王只知武力征伐,不懂藏露隐显、攻守进退,那他绝对不是英雄,而是一介武夫。

自古以来,英雄、美人总是并称。其实英雄本身就含有美人的成分,因为“雄”抽象地代表着动物界的本质力量,有阳刚之气;“英”抽象地代表着植物界的本质力量,是阴柔之美。小说“雪夜风情”中的描写熊通猎豹似的、精铜般结实发亮的、散发着剽悍气息的身体,与婉姐风致美妙、成熟丰腴、玲珑起伏的玉体交合在一起的曼妙情景,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自由奔放的原始激情和生命活力。“力”与“美”在朦胧月光下的交融结合,涵化了彪悍粗犷、崇尚生命自由的楚文化特质,是楚武王追求崇高、进取、壮美的生命境界的象征,深刻传达出作家对于豪迈壮烈的民族精神和英雄气质的赞美与仰望。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阴阳、天地、男女等二元对位又合为一体,是一种思想、心理和思维的定势。我们英雄概念和形象的生成也与此密切相关。

小说中,楚武王的“形象”是随着叙事的不断展开建立起来的,并且在叙事结束时完全构成。撇开卢妫、婉姐、小致、邓曼、月容等女性自身性格和心理特征不谈,从叙事学上讲,这些美女都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行动元”。楚武王(力)与她们(美)之间形成了 “主体/客体”“授者/受者”“助手/敌手”的对位关系。她们的美貌、善良、背叛、奸诈诱使楚武王行动,产生各种行为和发生各种故事,随着叙事的发展,文本逐步赋予了楚武王勇猛、坚韧、进取、宽厚、睿智等各种“动态功能”和“静态品质”,从而完成英雄形象的建构。这些女性尽管姓名、身份、性格差别很大,但在故事发展中的作用类似。小说为什么对她们的叙述是不完整的?就是因为她们是同一类“行动元”,各自只是故事叙述中一部分,只有相互结合起来放在整个故事中考察,其意义才能凸显。

换另外一种视角分析,“力”与“美”分别承担着“角色性生成”和“主体性生成”的功能。《楚武王》和许多历史小说一样,英雄人物性格不是发展性的,而是生成性的。因为小说从熊通成年后讲起,所以没有写到他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小说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楚武王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展示出来。首先就从熊通的身份角色来呈现。对“力”的各种展示和渲染实际上就是反映他的角色功能,如作为人臣的忠诚和尽职,作为将士的勇敢和强悍,作为君主的担当和谋略,等等。“力”叙写完成了楚武王各种角色的性格和形象。“美”主要展示楚武王的主体性特征,如他的欲望、思想和情感,他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这是个人性、私密性的内容,只可能在宫闱之内才能真实流露,于是“美”的叙述完成了楚武王人性的一面。总而言之,“力”与“美”的叙述反映的是理/情、国/家、人/己等相互对立的思想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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