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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文学书写的精神向度与诗学立场

2019-11-13刘永春

新文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王小波现实文学

□ 刘永春

“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爱伦堡在其回忆录开篇如是说。这不是预言,却是历经苦难之后的切肤体验。对于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房伟来说,文学总是与历史密不可分的,尤其是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年代。于是,文学就不再仅仅是书写,而是处理自己历史记忆的必然方式。从北方的小城青年到南方的大学教授,房伟的人生道路可谓丰富曲折、多姿多彩,然而走向文学对他来说几乎是命定的选择,因为他始终“记得一切”。虽然他记得的一切并不如60后那样富有历史意义,也不一定比得上80后那样自由奔放,但作为社会转型过程最直接的体验者,70后的记忆有着更加鲜活和真实的状态,是理解当代中国的重要材料。房伟以自己的努力不断书写着生命记忆,也以历史书写不断丰富着生命体验。

房伟是目前国内70后学者、作家中身份较为多样的一位,教授、作家,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皆有所涉猎,且都有所成就,不能不令人艳羡。更重要的是,这些多样的文学身份共同形成了一个有温度、有情怀、有追求的70后写作者。这样的文学状态并不多见,尤其值得珍视。房伟的文学活动虽然分布于各个领域,但是其核心的诗学特质却是深沉的痛与爱,这些精神体验属于房伟本人,也属于出生于70后的这一代人。写出一代人的痛与爱,可以视作房伟所有文学活动的精神核心。自我的历史,是他文学活动的精神源泉,也以各种形式散布在他的文本角落里。因而,对70后一代人而言,房伟的写作具有典型意义和标本价值。

一、 自我与历史

历史,对70后而言是一种具有本体意义的存在。他们出生、成长的历史在当下中国是最没有特点的,也是最独特的。房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故事性极强。这不仅仅是说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所带来的生命感受,也包括他在自己的写作中所看重的历史及其质地。在从事文学研究与写作之前,房伟有过在社会底层各个职业间辗转的经历,这些经历初步形成了其人生基调与价值观念,也奠定了其文学活动的基本主题,最明显的就是自身成长经历及其时代背景的深入思考、浓郁强烈的现实意识与批判意识以及对历史及其精神的念兹在兹。

在《野地的灵踪——我的文学批评之路》一文中,房伟曾回顾自己大学毕业后的时光:“毕业后,由于没关系没门路,被分配在肉联厂分割车间做工人,后成为车间技术员。此后几年,我做过库房保管、劳资员,甚至一度成为集团公司领导秘书,负责过党务、公司办、团委、宣传、档案等多项工作。”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随着改革的深入尤其是城市里国企改革的如火如荼,整个社会都面临巨大的转型压力。历史,就在这种时代焦虑里悄然生成。房伟的经历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左右的那一代人。在时代缝隙里成长起来的这代人有着强烈的身份焦虑与归属缺失。以自身成长经历作为管道窥视整个社会的历史变迁从而确认自己的精神身份,也就成为房伟和这一代人文学生命的基本主题。房伟对当代文学经典化问题、对王小波进行的学术研究、对当下影视作品的关注、对网络文学的解读等都可以视作这个主题的产物。

某种程度上,不管是文学批评还是文学研究,都是自我心灵的释放和自我身份的确认,与个体生命的鲜活记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房伟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去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的。“‘真正的文学批评’,也许就是‘发现的乐趣’,是心灵在野地的寻踪,用心灵去记录那些文本的感悟和心得,并用独一无二的语言表达出来,那些智慧的发现和心灵的顿悟,那些骄傲的野地之言,让枯燥的学术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欢欣。”对房伟来说,任何文学活动都是心灵与现实、与历史相碰撞的结果,是“心灵在野地的寻踪”,其中的自我确认意识不言自明。这种“寻踪”显然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社会性的,也不是商业性的。对文学研究、文学批评作如此定位,正代表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走上文坛的70后们的立场,既不像前辈作家学者们那样在充满意识形态色彩的社会主题中寻找自身价值,也不像后起的80后作家学者们那样积极乐观、毫无障碍地融入商业运作,自觉以商品属性定义自己的文学活动。处在夹缝中的房伟们不得不寻找属于自己的诗学出路,而对历史的迷恋与反思、对身份的焦虑与建构则是最好的突破口。独立的精神思考和诗学立场是房伟的优势,也是其最突出的特征。

房伟与王小波的相遇看似偶然,却也带着这代人的某种宿命感。1997年刚刚大学毕业成为国营肉联厂工人,房伟在“那年秋天的某个黄昏,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分割深加工车间,来到宿舍,披着那件充满血腥味道的工装,斜靠在夕阳斜照的宿舍窗台上,开始翻看王小波的作品”。这个过程是那么平淡,却也那么充满象征意义。“黄昏”“夕阳”“车间”“工装”构成了一个饱含时代感和倾诉感的长镜头,被涂抹上浓浓感伤色彩的记忆其实也是对当下的回应和对自身命运之路的追认。房伟进一步将这个过程隐喻化:“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阅读心情常常变得非常古怪。可怜微薄、却永远不能按时发放的工资,红色意识形态和欲望的野蛮杂交,知识分子可怜又可鄙的生存状态,都深深地刺激着我思考时代的特征,思考着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命运。……可以说,王小波对青年人的启蒙作用毋庸置疑。正是王小波,让我们在压抑的现实面前,找到了内心的力量。”这位国营肉联厂里的当代唐·吉诃德从王小波那里获得了超越苦难的力量,也找到了从个体切肤之痛到一代人精神命运的视角跃迁。一方面,这种主动皈依决定了房伟文学活动尤其是王小波研究的精神性,他并非将王小波视为决然客观的、冰冷的研究对象,而是在其身上倾注了巨大的情感渴望,也以王小波尖锐的批判立场作为自觉的自我投射;另一方面,既像王小波那样以绝对的个体视角审视自我成长经历与经验,反思社会历史对精神个体的话语压制,也以个体精神的艰难成长透视整个社会的历史生成机制及其存在的诸种问题。这既是房伟进入文学的方式,也可以代表这一代人的姿态。简单说,房伟的学术研究具有某种“文学性”,与自身生命经验密切相关;其文学创作也具有“学术性”,是对自我身份的隐喻性书写和多角度建构。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在房伟这里,极其罕见地呈现出强烈的互文特征。

二、 夜游的姿势

在“红色意识形态和欲望的野蛮杂交”背景下产生的立场中,房伟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中都贯穿了强烈的现实反思意识,尤其是对自己这一代人的精神结构有着先天的敏感,并善于利用这种敏感反观时代的精神特征。

就像70后的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房伟以诗歌写作开始自己的文学之路,甚至在高中时代就已经写诗、获奖。诗集《仰望月光的石头》收录的是他2005年以后的作品,较为成熟,也可以代表房伟的诗学主张。集中的诗歌作品当然也充满了浓重的时代感和反思意识,呈现的是房伟对当代社会生活的多层次思考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焦虑。在《夜游神》里,这位年轻的批判者化身为夜游神,俯视、反思城市的世俗生活。在这里,夜游是观察时代的一种方式而已,是精神性的而非日常性的,“夜游是一种姿势”。借由夜游的姿势,房伟在超离世俗的同时也进行最大程度的自我意识建构。

爱走到哪里

就走到哪里

夜游神

就是一个夜晚的帝王

当我欢畅地巡视王国的领土

白昼秩序的统治者呀

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房伟《夜游神》

显然,这里的夜游神仅只是一种“姿势”(姿态)的代言人,他的思考与审视都是从房伟生命深处自然绽放出来的,“爱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的自由状态与“白昼秩序的统治者”截然对立,但都有着显在的所指。类似的挣扎与呼喊似乎充盈在房伟的众多诗篇中。“真不知/是生活强暴了我们/还是/我们先一步强暴了生活”(《甜蜜蜜》);“理想在汽笛里呐喊/麦子的眼神一天天地衰老”(《飘》);“我是一只精灵似的雨燕/或雨燕唇边永不消逝的紫色鸣叫/高傲 懒散 有时也寂寞无比地/在无所谓的天空中翱翔!”(《夜雨》);“那个把双眼遗忘在季节里的穷孩子/在狂野中呼唤着雨水的到来”(《雾散去》);“让我画一幅原野/我就忘记了城市”(《秋》);“我在路上,路在何方?”(《深秋旅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这些诗歌所建构的隐喻性画面中,抒情者站在黑夜里、梦中、天空上、原野上遥远地审视现实的社会生活,以统一的姿势诉说这一代青年人的困惑,也不断坚定着自身的立场。“夜游神”“雨燕”“麦子”“穷孩子”等自我画像自然是这种对立姿态的视觉呈现,属于房伟,更属于这一代人。

在《两只老虎——长篇小说〈打英雄时代〉创作有感》这首诗中,房伟直截了当地追问“世界如此,我辈何存?”的确,70后一代没有被历史苦难压抑到无声,也没有被商业大潮淹没到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是被迅速转换的生活方式和庸俗无聊的日常生活所逼问的。面对这样的敌人,他们需要借助英雄形象来梳理自己的生命哲学和树立自己的抗争信心。于是,房伟在《英雄时代》里塑造了不同时代里两组英雄形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肉食厂里的刘建民、王梅和镜像文本中全新的武松、潘金莲。历史与现实互相投射,紧密的互文关系,螺旋式地推进对于现实的反思。两组人物都充满唐·吉诃德意味,都在为了自身正当的情欲而反抗令人窒息的现实环境。两组人物是房伟反思现实、建构自我的两条道路,互相纠结而殊途同归。“我希望我的这些故事,能带给大家,特别是那些在现实中压抑的人们,那些有过激情梦想的人们,一些滑稽荒诞但又严肃认真的体验,一些虚构但又真实可爱的人物”。这样的书写当然是指向现实的,体现的是房伟自觉的批判立场和一如既往的“夜游的姿势”。因此,对王小波的学术研究和《英雄时代》所承担的文学野心并无本质不同,两者都是自我生命体验的直接产品。甚至,两部书的后记在表达方式上都有许多异曲同工的地方,两相对照,就可以发现两者在反思现实这个精神维度上的巨大通约性。

当然,能够体现这种精神暗合之处的绝不仅仅包含《英雄时代》,例如《指南》也是一个典型文本。与《英雄时代》的时间并置不同,《指南》采用的是空间并置,将现实的生活世界与虚拟的游戏世界并置、互换、纠合,从而产生更加深入婉转的反思叙事。“面对现实,70后作家以历史书写救赎自身,但庸常现实使得他们在书写历史时又充满心虚之感,房伟的解决办法是如实地呈现出这种两无着落的处境,为一代人的心灵留下真实的足迹,在真实与虚构的辩证关系中渐行渐远。面对这样的书写策略,现实、历史都不再是最重要的,对两者同时呈现出来的虚无进行抵抗才是最重要的,而唯一的抵抗途径就是如房伟般将其复刻到文本中,与现实和历史对话,更是与自己对话。”也就是说,房伟的文学书写都带有自我观照的意味,在某种意义上,更接近元写作。这种元写作保证房伟的生命经验可以顺畅打开,也能保证其不受自身美学经验的束缚。更重要的是,这种元写作特征还可以保证房伟文学书写的精神性与纯粹性。

三、 虚构的跳板

房伟打开现实的方式主要是用元写作的方式将自我放置在平面的社会结构中,而如何走向历史,房伟的途径则主要是虚构出一个个充满自我色彩和极简场景的历史现场,将其作为通向精神自由的跳板。最能体现这种策略的是房伟所写二十余篇抗战系列小说。同时,这些小说也是70后历史写作中最值得关注的部分,其叙事形态和美学倾向都值得重视。

房伟对历史小说有着自己完整的理论认识,在写作抗战系列小说之前,除了对王小波的历史叙事有深入研究以外,他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历史叙事也曾进行过条分缕析的解读。同时,房伟对中外历史小说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他认为中国古典历史小说过分强调演义,从而充斥着过多的戏剧性,缺乏历史理性与人性深度。在世界历史小说中,房伟则十分推崇尤瑟纳尔和井上靖,尤其是对前者的历史是“获得自由的学堂”的说法深有同感。对于尤瑟纳尔,房伟看重的是他“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杰作,充满着古与今、此与彼、我与他、灵与肉、具体与抽象的对话”。而对于井上靖,房伟看到的则是“这些小说中,历史人物始终和读者保持紧张的对话关系。他们就像活在你的身边,但你却永远无法触摸。他们是你身边燃烧的星辰”。因此,房伟的历史小说观是二者的综合体,或者说,正好居于二者之间。他所追求的好的历史小说“应该表现人内心种种情感,表现人和时间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人的种种行为动机和意义追索”。换言之,历史最终是指向人心人性、指向当下的,是创作者自我表达的重要方式。这种表达的基础是作者“俯视人类历史的后视感”,唯其如此才能达到如下效果:“那些历史人物,那些曾活在历史书中的‘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是历史之中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们带着历史的尘埃,带着那个时代独有的气息,走到了文学的疆土,上演着一出出的悲欢离合。他们的生命光彩照亮了我们平凡庸俗的日常生活,给了我们无穷的想象快乐和人生的可能。”也即是说,只有能够照进现实的历史才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这样的历史才能具有“想象的快乐”,才能呈现“后视感”。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强调“后视感”的历史写作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主流的民族国家叙事是截然对立的,反而与王小波决不向一切未经思考的价值判断妥协的立场更为接近。

房伟抗战系列小说选取的都是微妙的历史节点。《副领事》聚焦于1934年南京的日人失踪事件。日方刻意制造人员失踪事件,以其作为借口全面侵华。一时间,南京的局势牵动了中日双方多股政治军事势力的神经,中日战争一触即发。房伟在如此紧张的历史关头却悠然地荡开,采用侦探曾泰的旁观者视角,客观地呈现当事者复杂幽微的心理世界。小说以曾泰找到副领事解决了战端,副领事被押送回国并处死而结束。紧张激烈的故事和简约直接的叙述互相对照形成了丰富的人性张力,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的当事者的心态与心理却鲜活立体地呈现出来。更重要的,“想象的快乐”始终充盈其中,就像鼓荡在历史中的风,来去自由。《中国野人》则以二战中中国受害劳工的代表刘连仁为原型,塑造了其悲惨绝伦的受害经历。在叙述“中国野人”的历史性遭遇时,房伟依然将笔触对准人物的内心,极致化地描述其在异国他乡的心灵历程。小说以诗性的心理刻画和独白式的叙事角度将其内心的恐惧完全敞开,“春天总会来。13个日本北海道的春天,就是13个孤独的庆典”。这样的句式与视角所在多是。《肃魂》关注的是革命队伍内部的整肃,以此作为背景,进一步深入人性深处的各个角落,刻画人性嬗变的各种可能。

四、 风景的诱惑

房伟与70后的作家学者们都面临着巨大的存在压力,而他们最好的刷存在感的方式就是在宏大叙事与商业操作之间确立属于自己的精神向度与诗学立场,才能保证他们能从夹缝中顺利突围。显然,房伟已经走在这条正确的道路上,而且取得了显著的成绩。这些成绩的取得得益于房伟对精神自我的坚持,也与其深湛的学术理路有关。希望他能继续记得发生过的一切,也许沉重,但相信他会越来越从容,越来越稳健。

注释:

①房伟:《野地的灵踪——我的文学批评之路》,《艺术广角》2014年第5期。

②房伟:《野地的灵踪——我的文学批评之路》,《艺术广角》2014年第5期。

③房伟:《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后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95页。

④房伟:《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后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95~296页。

⑤房伟:《仰望星空的石头》,天津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1~72页。

⑥房伟:《英雄时代·后记》,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82页。

⑦刘永春:《柔软的心灵河流与坚硬的历史堤岸——评房伟的小说〈指南〉〈起义〉》,《红豆》2017年第7期。

⑧房伟:《徘徊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红豆》2017年第7期。

⑨房伟:《徘徊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红豆》2017年第7期。

⑩房伟:《幽灵军》,《山花》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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