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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一只古典的鹤飞进我的词语
——关于孟原的诗

2019-11-13张清华

新文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词语诗歌

□ 张清华

白银是水与火的修辞

植入其内部的精神……

在达到与到达之间

是词和词永恒的跳跃

“怀抱白银的抒情者”孟原,在他的一首同题诗中这样写道。这是我随便摘出的,它肯定不能说明问题,但至少可以从一鳞半爪之间,来暗示或者形容一下他写作的特点。这里面,述理与抒情的界限似乎已很模糊,或者说兼而有之合二为一了;同时,在开阔的时空关系中,语词之间的联结与传递,也可以说充满了韵律与弹性的意味。我不能不说,这是有质地的写作,是有抱负的且见品性的写作。

有一个可资参考的角度:即“非非主义”的问题。孟原是世纪之交以后新加盟“非非”的诗人,我没有考证具体是何时,但从各种渠道得知,他不只是“后非非主义”写作的实践者,而且还是重要的理论支撑者,有不少观念文字行世。非非主义作为当代中国诗歌运动中至为重要的一环,在同时注重“文本”与“人本”方面,在当代诗歌的观念与理论建树方面,可谓贡献卓著。由于注重“文本”,所以他们的理论自觉非常早,可以说具有某种原创的“结构主义本土学派”的意味;同时又因为注重“人本”,在与当代社会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上,也更为敏感和有效。这不但使他们的写作具有了哲学的实验意义,而且还具有了人文主义的伦理力量。简言之,在语言的自觉——或者“语言本体论”的诗学观与“介入式”写作(如周伦佑在1990年代初所提倡的“红色写作”)两者之间的平衡,使非非主义成为了当代中国众多诗歌群落与流派中最显豁的一个。

关于“后非非主义”,我尚无力给出确定的说法,但至少有一点,它在传承这种平衡方面也非常自觉,同时也在适时地回应着最近十余年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当然也参与建构了当代诗歌的历史。孟原的写作,从开篇我引用的这几句就可以看出,他非常自觉地传承了上述特点,成为穿行于“文本”与“人本”之间、语词与现实之间的诗歌观的最新实践者。

但至于他所说的“白银”是什么,我有些犹豫,或许就是如我所说的这种文本与人本的合一之境?也许我应该细读一下孟原的各种文字,找出一些可以诠释的依据。单从这首《怀抱白银的抒情者》之中,隐约可以窥测其含义。或许,它与俄罗斯“白银时代”的白银有着某种拟喻关系?也未可知。一如十九世纪中叶至苏联早期,俄罗斯文学中曾经历过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一样,白银象征着某种原型的价值,首先是珍贵,而与黄金相比,或许又更接近平民和日常;同时作为历史的隐喻,它也隐含了某些极端环境下人所承受的苦难,以及在压制与苦难中所持守的高贵的精神。白银时代的苏联诗人一直也是当代中国诗人的精神先驱,或者是他们所仰慕的精神背景或人格标尺。从孟原的诗歌品质与所含纳的精神气质看,他之所以如此自况,首先应该是体现了他对于价值坚守的一种态度,其次是有可能表达了对于白银时代诗人精神的一种崇仰和追比。

在有限的篇幅中,我争取大体上谈一谈关于孟原这部诗集中的三个部分的印象。

粗略看,“三部诗”刚好体现了孟原写作的三个主要领域或者方式。其中《爱你是艺术的另一种形式》基本可以归为抒情诗,主要是表达爱情的部分,或者通过爱情的表达来展示其写作中唯美、柔情的一面,其古典化的一些意绪。这些诗中孟原不惮于其纯情式的、浪漫的——虽然也包含了现代意义上的“身体性”,但总体上又倾向于“柏拉图式”的情感书写,令人印象深刻。其淋漓尽致而执着专一的情感志趣,令人感动并遐想不已。这部分我除了说“好”,确乎难于作出更具体的描述。我只能说,在现代诗的条件下,爱情主题的书写已产生出另一种难度,即抒情话语的建立与当代性语言的前所未有的“杂质”之间的矛盾,因此诗人欧阳江河曾提出“异质混成”性的写作,即是针对这种问题的一个策略。诗人必须要小心地绕开“传统抒情语体”所面对的各种可能的抵牾甚至颠覆,以不致使纯洁的语言“变酸”。但是孟原把握住了,这非常不容易。我相信他之所以顽强地要在自己的诗集中嵌入这类主题,并坚持了语体的传统性,甚至某种意义上的“正统性”,确实是因为有某种不得已——我的意思是说,孟原确有真挚且丰富的爱情经历,并有效地避开了某些可能的陷阱,写下了令人感动并艳羡的句子:

我捧着泪水

这一手的水晶落满大地

打湿了整个三月

我不知道怎样表达对你的爱

这黑夜私藏的晚风

也无法吹过我忧伤的侧影

这是他的《想象爱情》中的句子,这些句子铸就了他诗歌中抒情的主调,高频率地出现了类似“泪水”“大地”“爱”“忧伤的侧影”这类词语,还有诸如“婉约”“思念”“爱情”“月光”“白雪”“红烛”“古典”“仰望”“玫瑰”“伤痛”等等,以此构成了他富有蕴藉和美感的隐喻系统。但不难看出,这个系统是从现代的闻一多、戴望舒、艾青,到当代的北岛、顾城、海子等等都曾部分地使用并最终构成了其经典性的隐喻系统,只是在孟原这里再次获得了精细的展开。

我必须把红烛点亮

为你选一只古典的鹤飞进我的词语

古典的鹤也飞进了他的词语。孟原巧妙地转换了这种关系,即不是他“硬性”地要使用这套古老的语汇,而是那些古意不由分说地氤氲、散布,并嵌入了他的诗中。至少在我看来,他确乎冒了很大的风险,但非常值得。因为说到底,词语即立场,这类修辞帮助他建立了自己有教养的“好青年”而非“坏小子”的诗歌形象,对于爱情也坚持了古典式的严肃态度。这至少可以表明,如果“爱情”在现时代还确乎是存在与合法之物的话,那么从诗歌人格的角度,严肃和认真的态度仍应该是不二选择。

而且,孟原之爱情诗中,抒情并非总是占据本位,他常常也沉湎于刻意的“虚拟”,然后进入某种“不及物”的讨论,即不是表达对某人的爱意,而是讨论“爱情是什么”“如何爱情”,甚至是关于“怎样写作爱情”之类的问题,这就常使他的诗进入了“元写作”的境地:“我书写/只是为或长或短的呻吟/像有一手反抱的琵琶/从词的这头漫过来/不惊呼,也不叹息/在安静的透明里/彼此端坐……”(《在纷扰的词语里安静片刻》)这种趣味和处置,有效地中和了之前所说的“纯粹抒情”所带来的可能的单质化倾向,使孟原的作品获得了一种必要的平衡。

栅栏排列着兽的思想

在围困的饥饿中

你用目光思考飞禽

向自己的悬崖致敬

很显然,与第一部相对应和对照,《黑暗现象学》是以哲学性思考为主的、智性与观念写作的部分,而且与现实也保持了较大的摩擦力。某种意义上,这两部分可以理解为是互文的,即在互为参照中彼此建立起互相依赖的合法性。或者说,假如没有前者的纯情和唯美,这部分的黑暗和坚忍也就无从超越;假如没有这一部的黑暗和复杂,前者的写作也就失去了应有的背景和支撑,那就显得单一甚至浅薄了。

而且,在这部分中,黑暗不只是外部的隐喻,同时也包含了自我的态度和属性。与大多数存在主义哲学家所秉持的一样,“我”在这里是一个失败者和孤独的个体、一个加缪式的局外人。这与第一部分中那个几乎是纯情的“好青年”完全不一样,他是“病人”“精神分裂者”“群众的敌人”“循环的罪恶者”……任何东西,总之是“黑暗的比喻”。然而正如黑夜是属于智慧女神的时刻一样,黑格尔告诉我们,哲学就如密涅瓦的猫头鹰,它不是在晨曦中迎着旭日出行,而是在黄昏的黑暗降临时才悄然起飞。因此,孟原也因此而获得了一个智者的复杂和多面,有机会成为哲学或存在的幽灵之物的替身。

在《反对友谊》中他写道:

……我给上帝提供了一个借口,于是

我被定为精神分裂者

我最终成为孤独者

成为群众的敌人

黑暗作为一种现象学,同时也应是一种精神现象学。显然,诗人是在“研究和反思”现实,而非单纯地“陈述和表达”现实。而且重要的是,黑暗并非是纯粹对象与客观之物,而是同时存在于个体包括“自我”的内心之中。换言之,内心的黑暗与外部世界的黑暗是互为表里的对应。这一部分中,孟原仿佛摇身一变,成为现实中诸般黑暗与恶的复杂纠合体。战争、污染、失业、不公、奸商的交易、灵魂的丧失、都市的混乱、人性的堕落、历史的悖谬,都成为他反思的切入口。

死亡是世界的实际控制者

镜子说不清与玻璃的关系

石头用重量彰显自己的

不朽。黑夜隐喻凶险

在它的内部,太多的隐语

等待着被解读

这是《历史的隐喻》中的句子,我无须举出太多。从这些诗句中不难看出,他这一部的主旨,是对于包括当下情境在内的人类文明的一种整体性的思考。在这些诗中,一个与黑暗和死亡交相缠绕的怀疑和诘问者的形象赫然而立。“我将永远站在黑暗这边/在黑暗中得到公正,得到梦/……得到与死亡一样大的思想/现在你也许在笑我,但我会说:/我只是一个黑暗的比喻”(《在城市的混沌中》)。很显然,孟原对现实的批评,并非那种简单的道义和伦理意义上的“底层写作”,他是试图将现实的讽喻、社会的批判、文明的反思以及哲学的拷问汇于一炉,并且通过晦暗风格与黑暗意象的整合,来完成其总体的构建。这些在《空城》《梦境》《世界末日来了》《制度命名的中心》《我是没有意义的》等等文本之中,都有很显著的体现。

但有一点也必须提到,孟原依然是孟原,他在表达黑暗的同时,也表达着对于黑暗的反抗,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那至善至美将在你的目光里繁衍/你趁这善美时光的来临/运用光的法则抗拒腐朽/用你的呼吸把繁花吹落”(《毁掉时间的轮子》)。“你与世界相互误解/你终日拥有一颗不安的灵魂/被围困在罪与恶的栅栏中间/趁你的山河还在,就在竹篮中/放一段凄美如玉的词/盖住谋权的弯刀”(《你囚一身的罪恶》)。在这些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明显地看出诗人对于美善的捍卫,以及对于自身矛盾的坦然披露。

无论如何,这些都值得称颂。

这具器皿:我头骨的幻想

是盐和它盛满的血液

我举着头骨

寻找钻石、符号和标点

像一片绿叶闪耀春天的颜色

这是类似于海子史诗中的句子,也是带有上个时代的“整体性”语言特点的——或寓言意味的句子。

在这首开篇的《献给汉词·一》中,他创造了一个具有自足意味的诗学概念,一个叫作“汉词”的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具有玄学意味和“元写作抱负”的孟原。显然,这一部分主要是来阐述他关于写作的本体论观念的,“以自我创造锋利的词毁灭自我/每一次毁灭就是一次伟大的完成”(《汉词·一》)。仅凭只言片语,我尚不能清晰地把握,但是凭着某种感觉,我体悟到孟原有着“语言(词语)本体论”写作者对于原始物力的信念,有着某些对于绝对观念之支配性的崇拜,这些都来自20世纪80年代,来自海子诗歌中的某些精神遗传。但与海子相比,神灵的东西在孟原这里少了,主体的魅性体验少了,但是智性的分析与担负多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明显区别。

这部《怀抱白银的抒情者》内容可谓驳杂。后面有许多关于历史、各类地域风物的抒情诗,但如果简单一点看,我更愿意将之看作其“元写作”的一部分,是作者以诗的方式来讨论诗歌写作的诸多命题的部分。“汉词”“长卷”“刀法”“小楷”“声音”“楚辞”“精神”“白纸”“虚构”“铭文”等等,这类词语充斥于其最重要的诗作的行文之中。

我在想,这或许就是“后非非主义”的观念核心所在?一方面,纯粹单向度的表达在它们这里被质疑、被研究和敞开,这是“元写作”的基本特点,也表明德里达式的对“关于存在的形而上学”以及“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怀疑,同时也通过理想情怀的凸显,以及“人本”的强调——如海子式的主体人格崇拜在写作中的嵌入,来实现写作的意义。这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古典与现代的混合”。后非非主义的意义与悖论,可能都同时存在于其中。

但写作的丰富性与现场性,以及写作本身的各种有趣的问题,也由此得以彰显。比如,孟原在抽象性地讨论写作的各种问题的时候,也刻意还原了写作的人格情境,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死于一首凄凉的词

这也许是你过去的岁月

踩碎马蹄的皇族,雕饰悲情的冬雪

你的词盛满竹篮

入宫廷之墨迹,绘江河

沙漠即落尘,写自己的帝国

这是《词的南方》中结尾的几句。多少前人诗歌中所渲染过的那种“古典情调”,在孟原这里再度被刷新了一次,它显示了作者对词语之根的执意的偏好,当然也将自己的写作汇入了前人的历史。再如——

我带着祖国或民族的声音

靠近苍茫,在林荫的思想里

回忆楚辞,在一条幽暗的小道上

滴下孟子的语,这是我的精神

燃烧在词语之外,宁静如水银

我手捧波纹的丝缕进入传统的子夜

有时未免过于庄严了些。但这些句子,同之前孟原的诗交相印证的话,就会成为我们阅读他的一个必备前提,或者注脚。由此我相信,加盟非非,孟原绝不只是要赶一个热闹,或为自己加一个标签,而是确有其观念与抱负。你可以认为这些关于词与物、言与意、写作与文本、身份与言说等等问题的缠绕,在现代已难以成立,但毕竟他的反思与悖谬的理解也贯穿其中,不断显示着其自我的怀疑与颠覆。

基于这一点,我认为如若再单独谈论他的诗艺,大概也是多余的了,因为语言和写作本身的问题,在这部分中已悉数彰显。我想说,他所有可能的弱点与问题,都已自行解决了,我们所能够想到的,写作者也早已想到了,甚至已有了自我分析,我们除了“同意”,亦别无办法。这便是元写作本身给阅读者留下的难题,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在现今通常具备的特点。

与诗界友人的交往,常常是先认识了某人,然后才认真地读到他的诗,或是读其诗再“想见其为人也”,后来有机会相识。但我读孟原的诗已多年,却迄今还未见过他的人。未见其人而读其诗,读不懂是有可能的,而若是读懂了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更“客观”和准确——如同“新批评”所主张的,文本与人完全可以脱钩;另一种便是,即使没见过人,文字的交往已使人成为老友、旧友了。记得两年前,我曾给孟原所编的一部青年诗人的合集写过一个序言,对他的行文风格与方式早已有所感知,这次再读,更有几分“读其文,想见其为人也”的意思了。

其实说白了,所谓“想见其为人”,无非是因为诗中有“自我”,有写作者鲜明的人格形象,而有的人却没有,有的即便写了“自画像”,也显得虚假或者含混,令人无法或不屑去想象。而孟原的诗中却有着一个至为清晰的自我形象,有一个智性而又执拗于情感的好青年,也有一个幽深而能言善辩的思索者。其诗中的率真与自我,多情与决绝,都可以看作一体两面的构造。他的诚恳和多思,深刻和唯美,都在其诗中暴露无遗。

但这毕竟都是想当然的,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青年?我还是只能想象。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确是个迷人的问题。有时我也会想,为何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孟原?这是个问题,或许是机缘巧合的延宕,抑或有某种无意识的阻塞?因为走近一个完美的人毕竟是件令人踌躇的事,或许这是我们迄未谋面的一个主观原因吧。我常想,人的天性是懒惰的,有时我们宁愿去读那些有缺损的诗,结识那些更有缺陷的人,而不愿去接近那些可以得获教益的人,因为那样的诗与人会让我们觉得更为浅易,或更具有某种“观赏性”。

当然问题也可以反过来,艺术永远是一个辩证法,浅易的或者粗鄙的,在对立和对应的意义上也同样不可或缺。从这里看,我倒希望孟原的诗中,再多一点与精细相对的粗糙,或与唯美相对的俗气,与庄严相对的自我颠覆,总之,再增加那么一点点“自我的戏剧性”,再松弛一点——尽管他有许多已经足够松弛和完美——哦,对了,再少一点完美,或许会更有意思些。如同他自己说的:

诗人之间不说诗,只说幻想

多超凡脱俗的境界啊,可接着他就又说了:“时间的暗道洒满汉词,我将倾泻我/中心的白纸,向历史出发……”没办法,这就是孟原,认真的、执着的、一条道走到黑的孟原。

但我得说,我最终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一个孟原。粗粝的、粗鄙的、粗俗的写作毕竟太多了,我们今日更缺少的是孟原这样的写作,这样的诗人。

末了,还要交代一下,这篇序言之所以难产,除了手头事情忙乱的原因,踌躇再三难以下笔也是一个因由。因为一旦感到他的复杂性,其诗歌内容的庞杂、巨大与内在,其所涉及诗学问题的多杂和困难,我延宕与磨叽的毛病就犯了。表面上是性格缺陷,实则也是判断与分析力的匮乏所致。而且就我而言,还有一个难治的毛病,就是当找不到一种匹配的语调与节奏的时候,也同样难以下笔而迟疑不决。

今日总算勉强成文,聊以交差。善哉!这意味着我这个酷热难熬的夏季,终于看到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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