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镰斧的一生七情
2019-11-12张谷林
張镰斧,原名张继唐,山西忻县人,1921年3月出生。1937年参加八路军,1938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60年晋升大校军衔。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科技组委员。原第七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兼一院院长、一院代理党委书记。曾荣获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二级解放勋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级国旗勋章、航天部“在发展航天事业中贡献突出”一等功奖、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2011年6月11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本文作者张谷林系张镰斧之子。
我叫张镰斧
张镰斧,民国初期山西忻州地区走西口致富商农后人。
几百年来,忻州一带走西口的人,翻越长城关口,涌入口外草原。他们一代又一代,沿着崎岖险峻的山路,经过雁门关以北的小村歧道地,爬上黄花梁,通过“杀虎口”,从家乡义无反顾地奔向关塞之外的苦寒之地。
张镰斧的父亲张立士小时候读了几年私塾,少年时走西口,吃了很多的苦,但也因此学到了经商的本事,从一个伙计做到了大掌柜,加上他勤俭节约,在内蒙古的归化旧城(今呼和浩特市)和包头市控股并参与经营了几家商铺。张立士有个本村的叔伯哥哥,也是清末走西口的人,名叫张英士。两人从商致富后,张立士和张英士回到了家乡南湖村,各自盖了新房子,属于走西口后还能够回到家乡光宗耀祖的极少数人。
1933年3月,日军占领热河后,张立士不得不从绥远回到了忻州家乡隐居,而张英士却在这一时期病殁了。年少的张镰斧亲眼目睹了他的伯父张英士的棺椁被四匹马拉着,惨淡地回到了南湖村。作为走西口避难商户的后人,面对国仇家恨,他十分痛恨日本侵略者。
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忻州的新式学堂兴起,在全国新文化教育势头高涨时,张镰斧考上了忻州曹村第三高等小学。在曹村高小的老师讲到国破家亡、日本侵略者铁蹄践踏下的东北人民的悲惨遭遇时,同学们无不义愤填膺。曹村高小的同学们自发组织成立了“抗日救国会”,大家都对国家的安危、民族的荣辱有了清晰的认识,恨不得立即行动起来,投身到抗日潮流中。
就在这时,八路军三四四旅六八八团的营级青年干事师道恩到南湖村宣传抗日扩军,鼓励青年积极抗日。
抗日就是打鬼子,打鬼子就要当兵,“当兵就当八路军”成了张镰斧的迫切要求。
他和村里的小伙伴赵维臣合计,一起去当八路军。他俩瞒着家人连夜出发,步行追赶师道恩所在的部队,翻沟越岭走了20多里后,到了与忻县紧邻的定襄县东霍村,却没有找到师道恩。但是,他们找到了在那里待命的八路军三四四旅六八八团三营十二连。经不住他俩的软磨硬泡,十二连留下了他们,把他们暂时编入一排当战士。
张镰斧跟随部队先后参加了河北温塘和山西张店、町店的战斗,表现出勇敢顽强的战斗意志,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时他参军才9个月,年仅16岁。
张镰斧原名张继唐,提出让他改名字的是一位1926年就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的老革命,叫高农斧,也是陕北绥德的老红军。高农斧借用党旗上的镰刀斧头为张镰斧更名,是激励他“为人民打天下,为人民服务”。
从此,得到组织的备案批准,张镰斧一往无前地走上了为人民服务的革命道路。
军旅生涯
从1937年10月参加八路军,到1960年4月离开野战部队去从事国防尖端科技事业,在23年的军旅生涯中,张镰斧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三个时期,参加了许多重大战役,在十二军的军史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23年的军队经历中,他有10个月的时间当战士,有约10年时间做部队的政治工作,有13年时间任团、师级的军事指挥员。
朝鲜战争胜利后,张镰斧于1954年4月回国,抵达江西上饶,在那里进行营房建设和战备训练。
1957年底,张镰斧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苏联伏罗希洛夫军事学院学习。对于能出国深造,张镰斧激动不已,但是不久后发生的两件事,使他主动放弃了去苏联学习的机会。
第一件事是,由于苏联已经有了原子弹,苏军就派人为我军巡回放映有关原子弹的纪录影片。他们派出两名校尉级军官和几名士兵,带着放映设备专程来到了三十五师。放完纪录片后,三十五师专门为苏军官兵准备了西餐,但苏军军官不同意与苏军士兵共同用餐,坚决要分开吃,这种等级森严的作派,张镰斧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第二件事是,苏军放映小队要转赴福建友邻部队巡回放映纪录影片,师部专门安排他们乘坐美式吉普车前去。苏军军官又不愿意了,他们坚决不同意乘坐美式吉普,而要求乘坐苏式的嘎斯69吉普车。可当时部队根本就没有配备嘎斯69式吉普车。张镰斧了解情况后,请翻译告诉苏军官兵,苏联答应援助的嘎斯69式吉普车还没到位,美式吉普是我军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他们能乘坐是他们的荣耀。苏军军官听了,这才愿意乘坐美式吉普去友邻部队。这件事让张镰斧感受到了苏军的傲慢和大国沙文主义,他心里十分不悦。
苏军官兵的这些表现,与张镰斧为人民服务的观念以及人民军队观格格不入,再加上苏联军事学院要求学生“从立正、稍息等基本操练的内务条例学起”,于是张镰斧打报告请求在我军自己的军事学院完成学业。
之后,张镰斧被中央军委直接指调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基本系学习。刘伯承元帅担任该学院首任院长兼政治委员。
张镰斧是一名正师职上校学员,也是当时学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许多老首长和老战友与他一起学习,甚至还在一个班,学院里将星闪烁,将军远多于校级军官。每天出早操队列行进时,基本上都是上将、中将、少将,几乎看不见校官。
1959年下半年,中央军委下达命令,任命张镰斧为十二军副军长。
张镰斧在高等军事学院学习了两年半时间,成绩优良。临近毕业时,张镰斧被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直接改换原定的分配方向,从此离开了他的十二军老部队,到中国的航天科学事业发祥地去搞中国的火箭导弹事业了。
1960年3月,他被分配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导弹总装厂(简称老五院分院二一一厂)工作,任一分院副院长兼二一一厂厂长。
他告别了野战军军旅生涯,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领域,走上了一条为现代化的人民军队和保家卫国战场服务的新征途。
航天情
20世纪50年代,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党的第一代领导集体,审时度势,果断发展以“两弹一星”为标志的国防科技尖端事业,开启了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征程中震古烁今的空前壮举。
1960年初,即将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学成毕业时,张镰斧晋升为大校军衔。在此前后,经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批准,一大批来自军队和地方的领导同志先后被紧急特调到中国初创的航天发源地——北京现代中轴线的南端点——三营门,与来自全国各地数以千计的科学家、工程师、技术人员、大学生,以及近万名经验丰富的工人师傅和转业退伍军人一起,同在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简称老五院、分院,1965年后简称七机部、院)暨导弹总装厂(二一一厂)工作。
1960年,海棠花即将绽放的时节,张镰斧来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现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担任副院长兼二一一厂厂长。这家工厂是当时中国导弹、火箭的独家总装厂,承担着各种重点型号的导弹火箭的总装生产任务,有近8000名员工。
此时,老五院一分院经过三年的初创期,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条件。仿制苏联的地地近程导弹,即中国第一颗导弹——“东风一号”(代号为“1059”)虽然已有约两年时间,但此时正值最重要的阶段,张镰斧就是在极其紧急的状况下,被调来参与组织领导“1059”仿制导弹的研制生产工作的。
1960年7月,苏联决定撤走全部在华专家。8月,与张镰斧一起工作的苏联专家中断了一切图纸、资料、器材和设备的供应,给正在进行的仿制生产带来了严重危机。
这引起了党和国家、中央军委的高度重视,“为组织国产P-2导弹的首次飞行任务,成立了以张爱萍为主任,孙继先、钱学森、王诤为副主任的试验委员会”。
1959年3月,科学家梁守槃被任命为“东风一号”(“1059”)总设计师。1960年4月,张镰斧到任后即担任了中国第一颗导弹“东风一号”(“1059”)总装配套指挥组总指挥,成为仿制导弹第一线的阵前战将。
1960年9月10日,一分院使用国產的液氧、酒精、过氧化氢发射苏制的P-2导弹,飞行试验一举成功,这标志着我国已掌握使用操作液体弹道导弹的技术,为仿制P-2导弹增强了信心。
1960年11月5日,张镰斧参与执行了中国第一枚导弹“东风一号”(“1059”)的第一次现场发射试验任务,获得圆满成功。接着又于12月6日和16日,成功发射了第二枚和第三枚我国自己生产制造的仿制导弹。至此,中国有了自己造的导弹,这是我军装备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1965年3月,在周总理的关怀下,老五院暨分院组织3000人进行火箭技术发展途径大讨论。“大讨论”后,张镰斧参与制定1965—1972年中国发展导弹技术的规划,也称“八年四弹”规划,经中央专委原则批准实施,张镰斧负责全院生产和器材供应工作。
1965年初,结束“老五院”建制(原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成立第七机械工业部后,张镰斧不再兼任火箭导弹总装厂厂长。1965年6月1日后,原老五院有军籍的人员集体转业,二一一厂改编成了“六厂一一处”,张镰斧也脱下军装成为一名转业军人。
“文革”时期,七机部成了全国闻名的“老大难”,张镰斧和与他一起担任院级领导的转业老兵受到了冲击,一院党委陷入瘫痪局面。
1967年5月,经聂荣臻元帅建议,毛主席批准,军事管制委员会进驻七机部暨一院。在军管会的领导下,张镰斧临危受命,主持院业务组的工作。“文革”的前几年,1960年之前的那一批院级领导中,只有他一个人协助军管会生产组安排相关事宜,负责全院的科研生产工作,并一直延续下去直到退居二线,任务异常艰巨。
1968年1月7日,张镰斧、任新民、屠守锷、马云涛等召开紧急会议,解决“东风二号甲”导弹存在的问题。1969年6月,该导弹第三次抽检飞行试验获得成功,为如今的火箭军部队的前身二炮部队提供了我国自行研制生产的首批战略核武器,增强了我国的国防实力。
1970年4月24日,以“东风四号”导弹为基础加装第三级固体发动机的“长征一号”运载火箭首次发射,成功将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准确送入预定轨道。
1971年9月,远程洲际火箭(“东风五号”导弹)首次低弹道试验基本成功。
1974年初,“长征二号”火箭进行了首次发射试验。张镰斧担任“长征二号”火箭首任总指挥。
后来我被调到卫训队第九班当了一个小班长,有三个女生班,丁惠莲是我们的区队长。
在卫训队快毕业时,罗处长问过我几次,是不是谈恋爱有对象了。我觉得奇怪,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事来,我当然说没有。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过这个念头,我想要谈也必须到25岁以后,事业有所成之时。
1950年七八月间,卫训队结业时,全班一百多人都分配到全师各个部门去了。我们女生队除每团分去两人外,其他均分到了野战医院,我被分到一0四团卫生队。
一0四团机关在一个大公园内,团部就在我们去团图书馆必经的一条街上,我们卫生队也占了一条小街,看护排就住在老乡的一个院子里,团长常到我们住处走走。一次团里让我单独住在一个院子里,照顾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女大学生,我们团长也常来坐坐。
后来,我想大概是队里有意安排的吧,那时我们的队长就是丁惠莲的爱人杨苏胜同志。只要镰斧去他那里,他就要把我叫去他房里玩,有意识拉近我们的关系。以后,杨兴华当队长时,就把我调到队部搞统计,单独住一个小屋,这大概也是领导们有意安排,让我和镰斧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吧。
这中间,镰斧曾给我写过两封信,但我不敢接,因为一接信,就怕成真了。我当时觉得部队的首长和同志们都是可敬可爱的,但作为私人朋友甚至恋人,我想,还应进一步地了解和熟悉才是,一时下不了决心。一次我去图书馆路过团部时,被团副政委的爱人看见了,一定要拉我到她家坐坐,我只好去了。去了后,我发现她和镰斧住隔壁,我又被推到镰斧那,我发现他的房间很雅致大方。
其实,那时我们已经有些感情了。當我提出要看看他过去给我写的信时(过去没有接,都退回去了),镰斧高兴了。镰斧是个聪明、细致而又善解人意的人,从信中看,他很坦诚,字写得清秀,文笔也很流畅,很有些辩证法意味,总之,给我的印象很好。从此,我们开始了通信。大约1950年11月,镰斧说他要调到师里去了,征求我的意见。那时我也不知他要调往何处,我想,总是应该服从组织分配才是,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不久,部队就开始学习动员,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了。很快镰斧就调往师里任师参谋长,部队离开江津准备赴朝时,首先到重庆整训,然后才从重庆坐船到武汉。
在重庆时,镰斧还在百忙之中找了地方党组织和公安机关,了解我和我家的情况,并取得证明材料。
从重庆到武汉,我们坐的是小船,可能大船不够吧。部队在武汉时,几百个人睡在一个大厅的地面上,真有一股革命的味,我很激动。一两天后,我们又坐上火车,火车一直往前开,只有三餐开饭时才停下来,大家都在站台上吃饭。
有一天车停下来,我照例下车去站台水桶里洗碗,手刚放进水里手面就结了一层冰,把我冻坏了,方知道已到了北方。
火车到河北省深县王家井停了下来。部队在这里集结待命,准备赴朝参战。镰斧工作特别忙,部队要入朝作战了,作为一个师参谋长,整个师的军事准备、战斗部署、后勤保障,事无巨细都要由他统筹安排、过问和调度。
一天夜里,警卫员来了,说首长的母亲和妹妹来了,要请我去一下。3月12日傍晚,我去镰斧的房间,镰斧告诉我,他已经代替我签了字,向组织上打了结婚报告,现在已经批下来了,让我当晚就不要回去了。我想,部队刚开始行军,我还没有经过战斗,一结婚,麻烦事就多了,会影响工作的,一时拿不定主意。接着,镰斧又说战争环境下,他随时都会牺牲,让我考虑一下。
为了表示我对镰斧感情的真诚,当晚我就留了下来,算是结婚了。
第二天,师领导们来我们隔壁吃饭,方知我们已于昨晚结婚,赶快叫炊事员做了几个菜热闹热闹以示祝贺。过了两天,部队就坐上火车出发了,师领导一定要我和他们坐一个车厢,我推脱不了,只好听从。
部队快到鸭绿江边时,决定把团以下的女同志都集中在师里。
1951年二三月间,我又调回卫生处医疗队当护士。部队到宽甸就开始过鸭绿江,我们是从浮桥上过江的。每人背上干粮背包,我们卫生队的还要背上夹板和急救包等。
一过江就到了朝鲜。美国的飞机知道我们的空军刚组建,他们大白天肆无忌惮地到处狂轰滥炸,因此我们都是夜行军。每天夜里,公路两旁是行军队伍,中间是汽车、炮车、辎重车、马拉车等,十分威武热闹,每晚都要走八十里地左右,白天则挖防空洞宿营吃饭。
夜里行军,每逢小汽车路过时,同志们就跟我打趣开玩笑,说五号(五号是师参谋长张镰斧的代号)来了。部队行军走了二十天,才到达墙村里山沟沟的一处宿营地。那以后,镰斧继续往前走,参加第五次战役。女同志均留在第二线医院等处,我在卫生处看守器材。
在第五次战役后回来的路上,美军的飞机发现了我们,我们的车子立即停下,以便大家分散躲避。下车时我没有跟镰斧跑到一起,后来好友张榴花她们全都说我,为什么不跟着五号跑,说五号是最有战斗经验的,能听出飞机的方向和意图,大家直埋怨我。有什么办法嘛,我就是不好意思啊!
大约在1951年5月,部队回到谷山休整。当时我调至司令部管理科任见习助理军医。
我们和镰斧都在一个山沟里,镰斧的小木屋就在山林中,其他师领导的屋子也在附近。镰斧总是忙到很晚才回来,我真是怕极了,又不敢对别人讲,对镰斧也没讲过,怕他担心。
每天吃饭时,我也觉得很伤脑筋,我不愿在小灶吃,怕影响不好。
在管理科的后一段时间,我怀孕了,一点东西都不想吃,一听到吃饭号音就想吐,最后每天只吃几个酸苹果,人瘦得要命。没办法,组织决定让我回河北省邢台市十二军留守处休产假生孩子。这样,1952年初,我回到了邢台,住在区队长陈凤善的家里。
1952年3月26日,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我就在留守处生下我的大儿子张谷林,“谷”是纪念朝鲜谷山的意思,“林”是谷山的森林(部队驻扎地)。
生下孩子后大家都急于安置孩子,想回部队去。可那时留守处强调说孩子是革命后代,带孩子就是工作,一切都要听从组织安排,我只好一边看孩子一边在留守处卫生所搞见习医助工作。
一天,尤太忠师长来看王雪晨。他看见我就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还乐滋滋的!”首长告诉我,镰斧在去上甘岭指挥所的途中,一颗炮弹落在他车子后部,坐在车后座的参谋和警卫员当场牺牲,鐮斧和司机身负重伤,他现在沈阳陆军医院住院,让我赶紧去看他。
当时正是隆冬时节,我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赶到了沈阳。镰斧伤好出院后,我们去山西南湖村他老家看了他母亲和妹妹,一路上都是住在老乡家。到了南湖村,头几天老是挤满一院子的人来观看,我吃山西饭吃得好香。
1953年春夏之交,镰斧又回到了朝鲜前线,参加了夏季反击战。
镰斧在军事学院快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他今后的分配去向,有人说他要回十二军,也有人说要留校,还有人说要到军科,后来却是让他去五院。镰斧想回老部队,就迟迟未报到。后来听说聂帅生气了,他才赶快到了南苑大院,被任命为五院第一研究院副院长兼二一一厂厂长。镰斧先去的,我大约1960年初夏才整理行装带着孩子去的。
到了那里,我就在家等待分配工作。当时院里搞家属工作的段喜兰同志和院务部的同志都希望我能在分配工作之前帮助她们做些家属工作。在部队的教育下,强调一切事都是首长爱人要带头,影响才好。家属工作是义务的,我更应该带头了。那时家属党支部是一个大支部,有几十人,团支部也有三十多人,我当时刚三十岁,是团支部书记兼家属委员会主任。
1960年是困难时期,很多日用品都缺乏,军人服务社的东西要凭票证才能买。大家都要,发给谁好呢?这就交给我了。难啊!
一年后,院里找我谈话,让我到幼儿园去做保健医生。
镰斧调来一院后全身心忙于工作,在文化大革命前几乎每天都是夜里一两点才回到家,节假日也得不到休息,他干些什么,那是绝对保密的。镰斧不讲,我也绝对不问。有人来家找他谈工作,我避开不露面,有熟悉的老同志问我:“老熊,你怎么老是躲着我们呀?”
我在外忙我的工作,回家就忙家务,带孩子、煮饭、洗衣服、搞卫生,谷林上学花了我许多精力,我要督促他做作业,考试时还要帮助他复习功课,逃了学或其他我还得去管。
……
大儿子谷林上东高地一中刚一年半,1968年就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和孩子们把谷林送到火车站,站台上站满了家长。车快开时,谷林哭了,我也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因为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
1984年以后,我到了政治部,开始搞院务部的献血与计划生育工作。我又试着写了入党申请书。
1986年4月5日,我入党了。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会有一个成功的女人。
张镰斧也是这样的,但与别人不一样的是,熊文芳是一位在他背后默默付出、默默支持他的纯真、善良、勤劳、富于理性而又与世无争的女人。
家国情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高等军事学院上学时,为了给母亲治疗瘫痪的双腿,张镰斧常常背着母亲多方求医问药。参加革命后,在战争年代,张镰斧却没有机会为父母尽孝。后来,张镰斧将自己珍藏的小东西,诸如战争年代留下来的瑞士金壳海霸王手表、长子送给他的俄罗斯貂皮帽等,都送给了山西老家的后代们。
说到张镰斧的家国情,或者说到家教,用身教重于言教来形容他最为恰当!
1968年,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这样,张镰斧16岁的长子不顾一切地报了名,迈出了进入社会的第一步。
1968年12月26日,张镰斧的长子坐上了西行的列车,与同学们一起去山西浮山县的葛村插队,当了农民。
第二年,全村割麦子最快的长子给村里大队的会计提了点意见,一块插队的同学担心他遭到报复,就给熊文芳写了信,请她无论如何要把她的长子接走,反正是不能再回村里了。那时,正值中苏珍宝岛战后全国备战的紧张情势,张镰斧给老战友写信请求帮助长子当兵打仗。已经进入大规模备战状态的老部队经南京军区党委会议破格批准,接受了这名17岁的孩子和他的弟弟张放。1969年9月,时任十二军三十四师师长的任保俗在为哥俩发军装时说:“两个光荣连队你们自己选,一个是老红军连,一个是王克勤英雄连。红一连要边支左边备战,在淮南市,王克勤连要去白湖农场种田,很艰苦。”张放抢先说:“我哥哥刚从农村出来,我还没有种过地,我去农场种地。”就这样,张镰斧的长子去了张镰斧曾在的部队,八路军的三四四旅六八八团当兵,张放则去了王克勤英雄连。
当兵后除了正常的严格训练,每天清晨要负重20公斤行军10公里。野营拉练时,张镰斧的长子曾经一夜跑出100多里的好成绩。在那次急速前进的深夜拉练中,他涉水过河走了许多里地后,仍赤着脚,身背两支枪(一支是自己的冲锋枪,另一支是为体弱战士背的步枪),肩扛一个子弹箱,手里还拿着一个手提扩音器,边行军边前前后后跑动着做宣传鼓动。这正好被刚刚从北京军事科学院调回来路过的副师长许克杰看到了,他忙问:“他是哪个连队的?好样的!”到了双堆集,许副师长在为部队做淮海战役传统教育时,还专门表扬了这位不知名字的战士。
时隔45年后,许克杰在参加红安县为王近山军长举办的百年诞辰活动时,巧遇张镰斧长子。两人握手时,许克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是在那次千里拉练时认识的。”
1970年,张镰斧的长子成为第十二军第一个尝试恢复“郭兴福教学法”单兵军事训练满员班的班长。
1972年2月,经过部队推荐和学校考试,张镰斧的长子随同一批战友进入安徽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学习英语。
1974年初,突发反“走后门”风潮,当时正值学校放寒假。晚上,张镰斧开完会回来就对长子讲了这个事,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回农村去,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张镰斧和熊文芳又同儿子谈了几次,最后一次是在长子回校前夕。张镰斧说革命靠自觉,再一次告诉他做好回农村的准备。
之后,张镰斧和熊文芳先后两次给长子写信,让他听毛主席的话再次返回农村。
第一封信是在长子离开北京的第四天,也就是1974年2月3日发出的信,信上说:
亲爱的孩子:你上月离家时,我们曾简单谈过……你现在怎么想的?我们的认识是:你参军是“走后门”的。我们既然已经认识到错了,就要有自我革命精神,坚决改,彻底改,紧紧跟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听毛主席的话,上山下乡,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因此,希望你向学校党委说明,你本来是下乡插队,后来又“走后门”参军的,并申请退学退伍,回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接到父母来信后,张镰斧的长子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了校领导。
3月23日,张镰斧和熊文芳再次给长子写信:
亲爱的孩子:中央的八号文件,我们在22号就看到了,估计这几天你也应该听到传达了,你是怎样理解的呢?我们认为“走后门”的问题,从全国来说涉及几百万人……中央认为,这个问题应进行调查研究,确定政策,放在运动后期妥善解决。这是党中央根据毛主席的指示,经过认真讨论后决定的,是完全正确的,我们完全拥护。同时,我们还认为,“走后门”毕竟是不正之风,无论如何是错误的。关于这点,你在你的申请报告和思想汇报中,谈得很深刻。因此,你申请退学退伍,要求上山下乡,走毛主席指引的与工农相结合的路,也是完全正确的。绝不要因为有了“放在运动后期妥善解决”的决定,而后悔、动摇起来。如果你有后悔、动摇的想法,那就不仅不会继续前進,反而还要倒退,不仅不会坚定地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会背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亲爱的孩子,现在对你又是一个新的考验,如果部队批准你退伍,你就要愉快地实践你的申请,到农村去搞建设,受教育……
由于有了毛主席的批示,安徽省委和学校党委经过通盘考虑,重新决定,要张镰斧的长子不再退学,继续留校学习,并派校方代表迅速将此决定通知已经住进部队招待所的他。但是,张镰斧的长子并不同意继续留校学习,仍然坚持返回农村。校方代表(军代表)则即刻要求他返回学校向学校党委戴虹书记直接汇报。
张镰斧的长子在征得自己所在部队主管干部同意后,准备向学校党委书记汇报坚决重返农村,可就在他前往学校的途中,突然出现几个彪形大汉(军侦察连战士),强令他折回部队招待所听令。当天夜里,他就被送回到他原来的部队(师部)。
回到师里后,师首长在接下来的专门谈话时说:你上大学不是“走后门”的,是经过部队推荐,而且参加了学校的考试,你是以全师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的,你记住,你是全师考试成绩最好的;再一个,你参军时,正是珍宝岛战斗之后,是准备打仗保家卫国最紧张的时候,那是要死人的,你来参军是准备随时牺牲的,不是坏事!师里决定了,你不要回农村了,直接回连队继续当兵准备打仗!
但张镰斧的长子还是听毛主席的话和父母之言,义无反顾,坚决回到了农村当农民。
直到今天,张镰斧的长子还是认为他一生中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人生的重要节点做出了正确选择。
工人情
1960年4月,38岁的张镰斧一踏上南苑这片航天发源地,就来到了二一一厂,一座初创的航天战线根据地,当时仅有的一家以“总”字命名的航天研制生产“导弹总装厂”。
从这一刻起,他就成为工人队伍中的一员了。
最初以军队大校身份,履职于一分院副院长(隶属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同时又以军人姿态兼任二一一厂厂长和“1059”仿制任务的总装配套指挥组总指挥(军队和北京市双重管理)。
张镰斧到来时,面对的是二一一厂已在编的7965位职工及庞大的家属群体(其中绝大多数是从航空企业、包括“两航”起义人员转调过来的)。
显然,作为刚步入新中国第一枚航天导弹总装配套的“门外级”总指挥,张镰斧面对的是航天第一线新型战场,承受着巨大压力和考验。
除了参加上级召集的会议和必要的活动外,张镰斧给自己规定了每个星期都雷打不动的工厂“劳动日”。每到这一天他都会穿着工厂的标配工装,默默地来到各个车间的车床前,向工人师傅们学习基本功,没有一位工人师傅认出他是谁。如果是技术活,工人干啥他学啥;如果是力气活,工人干啥他干啥。那时,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后来,车间里知道是厂长来劳动了,给他备了茶水,都被他撤掉,工人喝啥他喝啥。
许多时候,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上下班。同事或职工想在晚上找他谈点事,都要等到半夜,或者干脆到办公室和各个车间去找他,因为站岗的警卫战士说:“他很少在12点以前回过家!”
工人老师傅们感慨:“张厂长没有架子,他穿着工作服来车间劳动,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后来外来协作的人竟把他当成我们工段的老师傅问这问那……”
张镰斧非常钦佩和尊重那些在科研生产第一线摸爬滚打、普普通通的人,哪怕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工人或食堂服务员。
张镰斧曾背着背包,住进学徒工的集体宿舍,和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以工厂为家。
那时的他也就40岁上下,与学徒工们进行过100米短跑比赛,参加过二一一厂的体育运动会。他的跳高技术虽不专业却很独特,是一种战争年代跳跃鹿砦铁丝网的扑跃式跳法。
他与二一一厂工人摔跤队的队长摔过跤,有胜有负,年轻的队长说,厂长年轻时,自己肯定是摔不过他的。年轻的队长说的话属实,抗战时期的老战友们说过,战争年代的张镰斧,三个战士撼动不了他一条腿。
在困难年代,张镰斧及时组织厂里办好农场,积极实惠地办好食堂。仅1961年就生产蔬菜60多万斤,人均75斤;粮食19万多斤,人均23斤;肉类5万多斤,人均6斤;牛奶5万多磅,人均6磅……这些东西,对8000名职工来说,似是杯水车薪,但在那个时候,却是雪中送炭。
老一代工人师傅都知道张镰斧喝酒,光是他喝酒的故事就有一箩筐。
在执行著名的“331”通信卫星工程发射任务的站台上,张爱萍将军对张镰斧说:“镰斧同志,这次任务你要把酒戒了,任务完成后我请你喝茅台!”
到了试验场,张镰斧不但滴酒不沾,还把烟戒了。
试验成功后,他站起身向全体参试人员敬酒,眼中闪烁着泪花:“同志们,辛苦了,我敬大家一杯!”这次任务完成后,他就戒了烟,酒偶尔还会喝上几口。
专家情
尊重专家和大工匠历来是中国共产党的好传统。
1961年,一分院为新来人员修建的宿舍楼尚未完工,火箭院一下子分配来了几千名大学生。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就住在张镰斧家,一直住到过完冬天。当时,张镰斧把楼下的会客室、两间住房、餐厅全部腾了出来,打扫干净,又搬来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安排了约20名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住下。张镰斧每天见到这些年轻人时都会敬礼问候,过年时还和他们一起包饺子吃。
张镰斧不仅尊重科学家及专家,向他们学习专业技术,还积极主动地做好行政、管理、后勤、支援保障工作,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知识分子与带兵打仗的革命军人,在许多方面是不一样的,尤其是相互之间存在一些性格、喜好、习惯的差异。
可他们只要用一个眼神、一個动作就可以在瞬间做到相互理解,相互激励,相互支持,尤其在职能分工不同的状态下能团结一致!
张镰斧的长子在博客中讲述过张镰斧与科学家卢庆骏的故事:
我们从小生活的环境很特殊。
最特殊的那个点,似乎集中表现在一切都保密,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研究院的对外称呼是0681部队、0038部队,以后又被称为742部队,再往后才是七机部一院、航天部第一研究院和现在的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等。直到80年代,木樨园大高桥北的路边,仍然竖着一块大牌子:“外国人不得入内。”
那个时候,父辈们都在做着默默无闻的事情,与现在航天事业的宣传规格是完全不同的。同样,很多年以来,作为航天人的家庭成员,父亲的事情我们基本都不能问。许多非保密的事情都是在后来的岁月中无意知道的。
……
也许是由于保密的特殊情况,那个时候的整个航天系统,大概只有老五院院长钱学森在1957年被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随着改革开放程度的加深,一分院才有了多个学部委员,1993年以后改为院士。我们从小生活的环境里,大概出了30位院士。90年代末,多位专家被誉为“两弹一星”元勋。2000年以后,又有两位从一分院走出去的科学家王永志院士、孙家栋院士先后被颁发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可能航天领域是我国获得此项大奖殊荣最多的科学技术领域,而在此之前,后来成为院士的科学家,大都是国家的二级、三级工程师。
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中国的一级、二级、三级工程师都是很少的。卢庆骏是其中的一位。
在院里,卢庆骏并不是最有名气的航天专家。可是在来到中国的航天系统之前,卢庆骏却是教育界有名的数学家。1958年,卢庆骏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现哈尔滨工程大学)和黑龙江大学的数学教授会主任及数学系主任,他培养出了多个知名的数学人才。
多年以前,曾经要定卢庆骏为一级工程师,但是卢庆骏说:我的老师苏步青(中国杰出的数学家,被誉为数学王)是一级工程师,我的级别不能跟老师一样。卢庆骏拒绝做一级工程师的谦逊态度,被传为佳话。
……
几年前,爸爸与卢庆骏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一分院还有一位叫卢庆骏的副院长。
2007年春天,爸爸安排我们祖孙三代先后两次与曾经在他身边工作过的多位秘书、司机等工作人员一块吃个饭,爸爸拿出一瓶上世纪50年代生产的茅台原装酒,向与他一起工作过的同志们表示感谢之情。
爸爸说:“卢庆骏同志因病逝世了,逝世前的一天,特别让他的夫人请我去看望他,他要与我告别。在病榻前,他送给我两瓶他珍藏多年的茅台酒,这个酒是1958年他在人民大会堂参加国庆节宴会时,在人民大会堂里买的,已经保存了40多年,一直舍不得喝。”
后来,我注意到一篇报道,写到爸爸与卢庆骏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著名的航天“三抓”项目中,“郑天翔部长提出让张镰斧牵头‘抓出个眉目。张镰斧同任新民、谢光选总设计师、卢庆骏副院长、苗逢辰总指挥一起开诸葛亮会、三结合会、现场分析会,制定了10项‘综合治理措施”。最终,父辈们共同完成了党和国家交给的重大任务。中央为此还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隆重的庆功大会。
叶挺将军的儿子叶正光,就读于中国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后来到一分院,成为一名技术人员。
那一时期,张镰斧挨批的同时又留任院业务组负责全院研制生产,而叶正光有一段时间也参与院里的业务管理工作。他似乎很了解张镰斧有清晨解大手的习惯,那个点正好也比较清静。于是有一段时间,叶正光常在早晨6点之后就来到张镰斧家,与张镰斧谈业务工作。
张镰斧从来都不避开他。于是,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张镰斧关着门在洗手间内“蹲坑”,叶正光身着一身旧军装,挎着一个旧军用挎包,斜靠在洗手间门外的小走廊上,两人就这么谈着。
张镰斧洗漱完毕,吃完饭,一老一少再一起出门上班。
说到叶正光,不仅因为叶正光是叶挺烈士的儿子,或者是当时院领导班子的成员,主要还是因为他是“有想法、较实干”的青年技术人员。
“我父亲去世后,很多拄着拐杖的老前辈颤颤巍巍地来悼念,无不两眼通红,走到灵堂前都哭得很伤心。”张镰斧的长子曾对记者说过,父亲去世了,他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生结交了这么多有着深厚感情的朋友。“我太受教育了,这都是革命感情啊。”在张镰斧长子的记忆中,平时家里很少有人来拜访。“可能是老爹不让别人来。”当然,张镰斧也很少到别人家里去,尤其是上级大领导家里,他从来不去。“我儿时不觉得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现在想起来,我真佩服老爹。”
上世纪90年代,张镰斧先后得过两次癌症,一次是膀胱癌,一次是肺癌,开过三次刀,他都挺过去了。他的乐观战胜了病魔。
在他住院期间,许多老战友都来看望他。
老首长李德生和曹云莲夫妇来看望过多次。有一次他不让长子走,说:“等一会儿再走,李师长要来。”老首长来了,曹云莲亲切地摸着张镰斧长子的后脑勺说:“还是小时候那个样,怎么长大了都没有变。”
张镰斧的长子崇敬地望着李德生和曹云莲说:“李伯伯,穿新布鞋一定要先把鞋底的胶面磨掉,不然会很滑的。”
2011年5月8日,李德生老首长逝世了。
在那前后,张镰斧几次说到,夜里梦到李师长了,李师长在召唤他。2011年6月11日,张镰斧也走了。
在去世之前,已不能说话的他在亲人的帮助下,用尽力气写下了几个字:“我走后一切从简,不发……”
政协情
1983年6月4日至22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这次会议后,张镰斧成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届科技界委员,此时张镰斧还在任上,时年61岁。
此后,他又连续担任了第七届、第八届全国委员会科技界委员。
1985年,他正式退居二线。1997年任满第八届委员时,他已经76岁,正式办理了离休手续。
在这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会中,还有多位他的老首长、老战友、老部下分别担任同期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甚至还有几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同期参加革命的小学同学张挺、林越。
他与张挺已经分开差不多有50年了。但是在政协会议开会期间,同时参会的装甲兵学院院长林越找到他说:“我看见一个同志很像我们小时候的同学张挺,我们去看看是不是。”没想到,一看果然是老同学——原四机部部长张挺,为此他们都很高兴。这次相见使张镰斧想到了很多参军前读书和参加反日活动的往事。
在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中,有几位很有名气的原国民党军政代表,如侯镜如、宋希濂、沈醉、文强和黄维。其中,侯镜如、宋希濂、文强、黄维等原国民党将领率领的兵团,都是跟他所在部队打过恶仗的,在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的战役中他们交过手,张镰斧的许多老战友都在战斗中牺牲了,没能看到家乡的解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天,为此张镰斧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文强等原国民党将领们得知张镰斧是国家研制洲際导弹的总指挥,而且是打仗出身的总指挥时,对他肃然起敬。这几位实际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国民党将领们,每次见到他都热情打招呼,尊称他为“张老”。
可是,经历过抗战胜利后一年时间的自卫战斗,又经历了4年的解放战争,作为与国民党军队打过5年决死之战的军人张镰斧,想到身边牺牲了的无数战友,虽然不喜欢原国民党将领们这样的尊重,但还是客气有加,礼貌与之。毕竟在政协就要更加学会实心实意地团结人,求中华民族最大的公约数和同心圆,力求为两岸和平统一做贡献。
张镰斧在政协养成了自己的习惯和准则:多听、多学、少说、助人、同乐。有一次,张镰斧听说政协要组织一个考察团去兰考县,他立刻积极报名参加,要实地学习焦裕禄同志的事迹。到了兰考县,在学习考察过程中,他问当地接待人员,兰考火车站是不是在附近,解放前是不是叫兰封火车站?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问火车站旁是不是还有一座大土包?省政协领导听说后马上派人了解情况,回复说过去确实有一座土包子,不过现在基本给平了。陪同考察的省政协副主席听到后很惊讶,一问才知道1946年8月发生在兰考地区的兰封战斗,是张镰斧随刘邓大军出黄河后打的第一个漂亮仗,还缴获了11辆坦克。那位省政协副主席非常兴奋,积极邀请张镰斧为省政协全体同志上党课,进行党的传统思想教育,却被张镰斧谢绝了。
在任三届政协委员的15年里,张镰斧认真随同政协考察团考察过很多地方,每次考察活动之后,考察团都要向政协领导报上一份调查研究报告。
政协的协商问政,让张镰斧在一个崭新的领域尽了自己的义务。
信念情
信仰、信念、信心、自觉、自信、自重、初心、基因、追求……这些带有真正共产党员理想胸襟的深邃词组要义,无论是在烽火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时期;无论是在顺境中,还是在逆境中,都能在张镰斧毫不经意的言谈举止中反映出来。
对老战友们的到来,他高兴万分。但是当他听到战友们竟然还是像当年野战时一样,住在帐篷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时,他着急了,赶紧把院里的老专家食堂腾出来给部队指挥机关使用,并把家里的电视机搬过去给他们用,帮助他们时刻掌握社会动态。
一院十一所副所长王之任,是从抗战前线的冀中平原八路军弹药厂硫酸班走出来的航天发动机专家,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老兵工。
1945年,在庆祝抗战胜利的慰问品中,王之任意外地发现了几本初中数理化课本,她拿起课本如饥似渴地自学。1948年,她以化学、数学、政治全优的成绩考入边区工业学校化学班。1950年,又考入华北大学工学院航空系。1951年,周恩来总理在北京饭店设宴,亲自欢送新中国第一批留苏学生,并向每个人祝酒。王之任就在其中。
1958年学成归国,她在实践中提出了关于上马新型液氢液氧发动机的方案,得到了一分院副院长任新民的支持,王之任担任了该型发动机的主任设计师、研究所副所长、“长征三号”火箭的副总设计师。
那些年,工作条件较差,从研究所到试验场,王之任和同志们常常乘坐大卡车往返,到了山上,有时连水也喝不上。但是,无论条件多么艰苦,大家都毫无怨言。飞行试验受挫,王之任和同事们就留在试验场附近简陋的房间里,裏着棉衣棉裤,在床上铺开图纸,坐在小马扎上计算数据、探讨方案,终于解决了发动机的重大难题,直至发射试验成功。
张镰斧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被从战争年代走出来的女科技人员的坚强信念深深感动。在上世纪80年代初,因为张爱萍将军的一句话“你们要采访就采访张镰斧吧,他是我们航天队伍里‘土八路出身的红色管理专家”,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编导们对张镰斧紧追不舍,尽管被拒绝了多次,却仍然堵在张镰斧的家门前要求采访,最后张镰斧请他们去采访了同样是“土八路”出身的红色科学专家王之任。
张镰斧不但从不接受采访,也很少出现在领导人视察时的照片中,更不争名和利。与张镰斧同期的这批航天创业期的指挥员们,都具有相同的信念。
他们廉洁自律、风清气正,有正确的权力观、地位观、利益观,坚持自重、自省、自警、自励,自觉遵守党的规章制度。
他们有宽阔的胸襟,德才兼备,注重选贤任能,为培养好的航天人才作出了承前启后的重要贡献。
张镰斧还一再在做官、退居二线和离休上体现出他的强烈信念。
1981年,在原七机部历任部长王秉琼、宋任穷、郑天翔、张均等的领导下,在“三抓”任务之一的“东风五号”洲际导弹飞向太平洋试验大获成功时,国家决定将原七机部更名为航天工业部。
这意味着,原七机部部领导也面临着改组,大部分部、院领导都面临着或调离或离休的情况。此时的张镰斧已满60周岁了。
那时,领导层正酝酿新的航天部部长的议题,成为上上下下关注的热点。张镰斧也很自然地成了新的航天部部长候选人之一。
当时提倡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注重选拔培养中青年干部接班,同时又讲究老同志“扶上马送一程”,完成新老干部的平稳交替。
为了选用干部更为民主,还增加了一项征求民意由机关干部投票的内容。张镰斧原任七机部副部长,虽在原任部领导名单序列中是靠后的,但他也在征求部长人选民意投票的名单之列。
在为选举做准备的部机关举办的相关管理考核中,他上交的关于航天管理的论文获得普遍好评,得了头筹。后来进行民意测验时,在部直重要管理部门工作人员的民意投票中,他得到了高票。
同期,原老五院和七机部的主要领导也都主动与张镰斧交谈,希望张镰斧能接任新的航天部部长一职。
结果,在最为关键的一次部党组会上,张镰斧主动发言,反复强调:要老中青相结合,请老同志担任航天部部长最合适,老领导是老同志的最佳代表;而自己已到离职年龄,应该离休。1982年4月,张钧任航天部部长。
1984年4月8日,年满63岁的张镰斧在完成“三抓”之一的“331”工程任务后,再次向组织上提出离休申请。组织上在允许他退居二线时给了他其他工作选择,如负责航天部顾问组工作,担任航天部五大公司的董事長等,但都被张镰斧谢绝了。
对此,他多次表示一退到底,就是后来常说的“裸退”。
1984年10月,张镰斧彻底退居二线。从1960年开始,张镰斧走进航天科学事业的最高殿堂,担任了19年的一院副院长;从1979年开始,他担任了3年七机部副部长兼一院院长;1982年后,他又干了接近3年的院长兼代理党委书记。张镰斧在航天事业的岗位上总共在职25年。
他们那一代人的信念,可不是用大话唱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是以实际行动干出来的。
为人民服务,为群众着想,这就是他们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