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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烟火人生

2019-11-12张旭东

娘子关 2019年6期
关键词:烟火外婆

张旭东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梦中又走回到那个小山村,那个静静枕倚在太行山深处的古老村落:磨得黝光的青石板路弯曲着,连通着每一家庄户;用传统方法筑造的旧窑洞高低错落;还有那穿插生长于其中的粗壮葳蕤的榆树、槐树、梧桐、桑树、柳树,夏天一到,就把个村庄滋润得犹如翡翠般的绿意动人……

这个偏僻的小村子,曾留下过外婆和我太多的值得回忆的快乐过往。每当想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纷纷扰扰的思绪在其中。多少年来,当我一次又一次的走近外婆的老屋门前,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股久违的亲切感。环顾这座熟悉的百年老屋,曾经的往事涌上心头,喧闹的过往仿佛就在眼前。而今,我看到的却是物是人非的破败,灰尘布满窗棂,发霉的气味直冲鼻翼,院内杂草丛生,见此情景不由得使我潸然泪下。

朦胧中,我恍若又看到了外婆笑语盈盈地站在厨房门口,腰上系着用布条拼接成的围裙,身后袅袅的轻烟正在慢慢地生发开来……

其实,外婆的一生就是在这弥漫着炊烟、蒸气、炕火和旱烟的小屋里延续着爱的温情,延伸着烟火的暖意。

自从华夏民族上古时期的燧人氏发明了钻木取火以来,人工取火的便利与广泛传播,结束了古老先民们茹毛饮血的蒙昧状态。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人们便开始了用火熟食和聚火取暖的光明之路。从此以后,绵延数千年的中国式农耕文明——代代传续的仅需耗费有限自然资源就可以满足所需供给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得以推崇和弘扬。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火是农民们离不开的“好伙伴”!做饭、取暖、照明等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必须使用火。

春日的山村,当薄雾如轻纱般尚在窑舍与树林间缠绕的时分。我便在睡意蒙眬中听见了外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轻轻地用手托着炕沿,把身子扭过来,将“三寸金莲”摸索着探到地面,顺手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就在“吱”的一声的轻带窑门的一瞬间,身影就消失在晨曦茫茫的雾海中。随后传来的是打透灶火的声音,当声音渐渐地消失之后,我就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婆柔柔的轻唤声在我的耳边响起。

“起来了,小懒虫。”

这时,一顿简素的早饭夹带着烟火的气息已经托在她的手中,一个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无米馓,另一个粗瓷碗里是从早春的地里挖来的寨蒜炒扫帚苗。

外婆有的时候,也会为我做几次豆腐打打牙祭。她在前一夜就把珍藏在一个黑罐里的黄豆泡好,等到第二天清晨微微亮,外婆就早早地起来,推动了放在院子里的一个上下两层的砂石磨,也推动了乡村乐园里一个香喷喷的圣洁之梦。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一道道乳白色汁液便从两片磨盘的缝隙间流淌下来,然后在第二片磨沿的槽边,越聚越多,最后通过一个小孔,流进了外婆放置有过滤用的细纱布的搪瓷盆中。外婆兴冲冲地端起这盆飘散着浓郁豆香的浆汁,走进厨房倒进一口事先准备好的锅里,此时红彤彤的火苗正着得旺,映亮了外婆慈祥的脸庞,她一边搅动着豆汁,一边往豆汁里添卤水。搅着搅着朵朵的豆花就逐渐地凝结,用大火连续熬制一段时间,外婆便把这锅沉淀的豆花倒进一个方形的容器中,用青石压好。就这样,一块品性温柔的豆腐就在外婆的忙碌下带着浓浓的爱意呈现在了我的眼前。鲜美诱人、方方正正的等待着我来大快朵颐。

这样的一幕一幕的场景一直伴随着我们整个的春天,土地里的时鲜野菜和果实在烟与火的催生下,变化成了我们口中的美餐,这是令人十分开心的事,毕竟,春天来了。

如果说春天能让人感受到别样的滋味的话,夏天的如约而至便开启了我们真正的好日子。在这个时节,外婆院外的小自留地里载满了绿油油的西红柿、茄子、豆角、韭菜、菠菜等农家蔬菜,这些绿色的充满我期待的蔬菜在她的精心浇灌下长得十分的喜人。我至今都记得这样的场景:外婆弯腰站在旱井边,身体一弯一弯地从井里拽上水来,然后拎着水桶一瓢瓢的均匀的撒向这些绿色的蔬菜。温煦的和风吹来,轻摇的枝叶仿佛在说话,“快点!快点!我们都渴坏了!”

红红的西红柿、长长的豆角、亮闪闪的茄子、肥肥厚厚的菠菜在阳光和水的助力下,摆到了外婆的逼仄厨房里的案板上,看着这些满满的收获,我急切问道:“外婆,外婆,今天中午吃甚呀?”

“西红柿茄子臊,玉茭面条”外婆说道,

“咋又是玉茭面条,太拉嗓啦,不好咽”

“现在哪里能买到白面?再说,那是需要号的”,外婆一脸无奈地说道。

“就是臊子也不香,油水不大”,我抗议起来。外婆哄着我,在火上的小锅里又多放了几粒蓖麻籽,在炉火的传热下,香香的气味不时地传来。

她喃喃道:“这回肯定香,哎!真是个馋嘴猫”。红红的火膛映红了外婆布满风霜的脸,她笑着,笑得像三月盛开的桃花,我也似乎读懂了烟火给我们带来的是美好生活的快意和对未来的憧憬。在所有的夏日,烟火烹煮的是大自然时令的慷慨馈赠,虽然油水很小,却绿色健康。

当“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的秋风荡起,大地一片萧瑟的时候。外婆在收割完玉米、谷子,交完公粮之后,便一整日一整日钻进地里,割一些玉米秆子、小麻杆子和枯死的黄栌树干为度过漫长的寒冬储备足够的过冬用的燃料。她小心的辗转于地垄边、山梁上,斑白的头发上沾满了玉米叶的枯黄碎屑和毛毛草,她的头发被渐凉的秋风吹起又落下,显得凌乱不堪。我站在远处望见,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肩上扛着捆扎好的“战利品”,顿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帮她,却又帮不上,只能眼巴巴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在夕阳余晖的残照里。这一老一少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依然让我泪流满面。

在这个短暂的季节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要腌制两大瓮的酸菜和两小罐的咸菜以搭配每一年冬天的主食。将近六个月的北方冬天,如果没有足够多的酸菜和咸菜的储存,就很难挨到土地里长出绿色的野菜。多少年来,外婆一直像“朝圣”一般虔诚的对待这件事,不敢有任何轻率和丝毫马虎。而腌菜首先需要的是有盐,在那个年代农村如果要想吃到盐,只能用等价的物品去换,比如,剥好的麻绳、鸡蛋等。这时,外婆在夏、秋两季积攒下的鸡蛋就粉墨登场了,只见她挽起袖子把手伸进笸箩里边,像捧着“圣物”一样,拿出来轻轻地放进兜起的围裙中直至全部拿完。然后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围裙的两个角,迈起细碎的步子登上青石砌成的光滑的石板路。我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往全村唯一的供销社走去。到了门口,外婆先是侧转身子用肩膀推开供销社的大门,然后转过身子怯生生地来到齐腰高的柜台前。她把一枚一枚的鸡蛋像放神圣的器物一般轻轻放在柜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

“换些盐吧?”

“嗯!”的声音过了好久仿佛从地底下传来,带着傲慢与不屑,夹着鄙夷和轻视,像刀一样,更像是深秋肃杀的寒气,刺骨一般的冰凉。

“咋换哩?”外婆陪着十二分小心地问道。

“还是老样子,五个鸡蛋一碗盐”,店员的口气似乎是在“宣判”。

“好!好!”就在这一问一答间,外婆终于完成了“鸡蛋换盐,两不见钱”的艰巨任务。接下来,外婆把换回的大盐粒放进蒜罐里捣成细白的粉末。至此,一场关于腌制的大戏拉开了帷幕。

这是一场真正的“全民总决战”,一座座散发着烟火气的农家小院,都在次第上演着一场场不亚于秋收的热热闹闹的好戏。外婆和我也加入到了这场“战斗”当中。她先是把枯黄和有虫子洞的叶子掐掉,然后,从院外的旱井里拽上五、六桶水,在经过三、四遍的清洗后,便在小院中搬来一个小凳,开始了她细致入微的打理。外婆把需要腌制的菜一根一根的在案板上码整齐,随着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响起,芥菜叶、芥菜丝、萝卜条便在外婆的手中翻卷成整个冬天的希望。芥菜丝和萝卜条是在大火上用土法呛制,而后撒盐储存。芥菜叶的处理,则是在院外架起的一口大柴锅中进行的古老工艺,用硬实的柴火把水烧至沸腾,把切成条状的叶子倒进锅里。在柴火的浓烟和沸水热气的蒸腾下,外婆一边吹着气,一边用大笊篱上上下下的翻动。汗珠,从她的额头细细密密的沁了出来,她边抬起袖子擦着、抹着,边观察者菜叶的颜色变化。等到叶子泛出翠绿色,外婆就把冒着热气,带着烟火气的芥菜捞进清水中,再经过反复的淘洗,而后挤压水分,装瓮并用石头压实,再倒进熬好的米汤水。

这些让我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的场景,呈现出的是那个北方的小山村旧日时光的温暖与美好,它简约、真实、朴素、韵味悠长。

漫漫的严冬总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到来了。冬天,是所有北方小山村的噩梦,天空是灰色的。干冷干冷的寒气,凋落了树上的叶子,冻裂了脚下的大地。村子里的人们也冬眠了,很少有人走动,即使偶尔有人也是蜷缩脖子匆匆而行。在外婆家的窑洞里,也是劈脸的寒意充斥在角角落落。

“外婆,家里太冷了,给俺烧烧炕吧?”我委屈地嚷嚷道。

“就你怕冷,好吧好吧,给你这个小寒号鸟烧烧!”外婆说着,拉开了窑洞的两扇木头门,掀开布块拼接的棉门帘,“呼的”一股刺骨的冷风吹了进来,我赶紧缩了缩脖子。寒风并没有因此而止住,它把外婆的花白头发吹起来又吹落下,她顺手拢在耳边,紧接着用手折断了一棵干透了的小麻杆子。外婆拿起来就走进厨房的灶膛里去引火,伸进灶膛的麻杆子需要连着吹气才能燃烧起来,她吹着吹着就被升起的白烟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抹眼泪。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点着了,一出厨房门便被风吹灭了,黑黑的灰沾满了外婆的脸,但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又一次返回厨房,直到用火引着炕洞里的柴火。

窑洞外墙上的出烟口冒出了滚滚的浓烟,这是山村隆冬时节的宣言书,仿佛在预示着每一座小院里永不落幕的烟火传承。那升起的轻盈袅娜的飘飞烟姿,难道不正是充满生机的生命跃动吗?它时聚时散,似乎在向天空讲述着什么?

每当在这个时候,外婆就盘腿坐在炕沿边,拿出了藏在炕柜里长长的旱烟袋,把烟荷包撑开,烟锅伸进去一拧、一转、一捏,一袋装满烟的烟袋便攥在她的手中。她低头把烟锅探进火炕洞口,腮帮子一吸一吸的,一股股辣眼的旱烟味便弥漫在这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窑洞中。看到外婆吸烟,我就趴在她的肩头,在她的耳边问道:

“外婆,你为啥抽烟?”

“麻烦啊!”,外婆答道。

我又好奇地问道:“为了甚事麻烦?”

“哎!你还小了,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外婆幽幽地叹道。烟雾在缓缓地飘荡,我看见外婆的眼里泛起一层似雾如烟的迷离,好像在想什么?又像在望着什么?

在以后的时光中,我从妈妈口里知道了外婆的一些事情。在她三十八岁时,外公辞世了。外婆就是在那样艰辛的日子里,以烟火为伴,烹煮出了生活的甜美,将舅舅、妈妈、表姐、我和弟弟拉扯长大。

多年来,在我年龄增长的同时也增加了自身的庸碌行为,体会更多的是小城浑浊的空气、车流拥挤的街道、生存的疲惫不堪。那种绵延千年的农业社会的烟与火、人与情、物与景似乎早已远离了我的生活。直到前些时候,我再一次回到了外婆的老屋,见到的是“蛛网虫鸣伴晨昏,鲜有炊烟绕孤村”的场景,处处是“荒草径,蓬蒿茂,闲畦野地少青苗”。我才陡然觉得,应该写点文字来纪念纪念那个炊烟四起,人声喧闹的田园时代。

我外婆家是典型的北方村落,它不但保存了原生态的农业耕作的生活方式,而且它还留存着中国传统伦理的平静如恒、包容内敛、勤俭智慧、淡泊功利的弥足珍贵的精神内核。即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那种发乎自然与四季轮回相融合的,共相依的质朴存在,恰恰是千余年来华夏农耕文明的根脉所在,更是农耕文明脉脉温情的生动写照。

我一直很是疑惑,和当下丰裕的物质生活相比较,外婆为什么能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依旧能够秉持着如此积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到底是什么力量,能让她以如此豁达的心胸来笑迎困顿的岁月呢?亲情吗?感情吗?也不全是。我想,她的力量一定是来自一种古老先民们对田园,对大自然的深深的挚爱和敬畏。爱这片厚厚的黄土地,爱那飘飞的炊烟和旺旺地火苗;敬畏祖辈的传统习俗,敬畏大自然馈赠的时鲜食材。它们给予了村落曾经的繁盛,并把这种世世代代相延续的烟火转化成一个个温润的故事。

社会在飞速前行,现代化的高歌猛进漂白了农业村落的迷人色彩,人们都一窝蜂地挤进城市,挤进楼房。农村的没落就像是落日下的一抹余晖,余晖之下映照的是我们一度曾经赖以生存的富足的精神世界和健康的物质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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