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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如桃花

2019-11-12姜凯黑龙江

娘子关 2019年6期
关键词:桃林小宝妈妈

姜凯(黑龙江)

岩城是一座东西走向狭长的城市。桃林住在城西,她的男人和儿子住在城东。男人在水务局上班,也在城东,儿子的小学就在水务局的身后。而桃林的第五中学则在城市的中心,她的城西住宅在二楼,一百二十平,也是她业余时间给学生辅课的教室。她是五中的数学老师,有名望,同事们都给她取外号叫桃李满天下。这些年桃林可谓赚得盆满钵满,原来住的水务局住宅楼早被他们卖了,在东城扬帆小区十二层投了幢98平方米的。之后两年,就又在西城湖岸盛景投了一百二十平的一楼,又投了八十九平的门市楼,雇了表姨阿香开了个银河茶庄。

其实桃林不怎么合群,她身边的同事和姐妹都知道,尽管她的圈子里有姐妹玫瑰十朵花。说起玫瑰十朵花,不仅让人眼前一亮,就连她的先生陈光也想介入沾美女们的艳福,却被桃林踢之门外了。这十姐妹有妇联副主任葛英,有开超市的王丽等等。她们每周都要在桃林的茶馆聚聚,读读书,聊聊天,喝喝茶,再由桃林带着她们出去吃顿大餐。原来她们吃饭都是由葛英签单的,这两年巡视组总是下来查,所以妇联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往往在吃完饭后,葛英也会例行公事似的站起来装作买单,这时会被桃林死死地按住,抢着上吧台买了单。

葛英被提到副市长位置没有半年,就被人举报了。好像是说和市委书记搞权色交易。十个姐妹中受牵连的只有桃林。因为当时反贪局来了,把银河茶庄封了。等调查清楚了没有葛英的股份,只是桃林一个人开的,又把桃林带到政府宾馆审了两天。姐妹们都替她捏了把汗,因为真的只是好朋友关系,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桃林从宾馆中出来了,很从容地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向后捋捋头发,看看天空。是四月天的春天的上午,天空正蓝,万里无云。她掏出手机逐个约了那八个姐妹,在华云海鲜大排档请了姐妹几个吃了海鲜。

大家都夸桃林是个大侠客,被审查了还这么淡定,还请大家吃大餐。桃林边举着红酒边摇着杯说,你们可别夸我了,是大姐葛英和书记亲嘴上床了,在床上滚了,又不是我桃林。再说了,我请你们是因为你们都还好好活着,没有抓进大牢里。尽管大家都知道桃林的第一个男朋友叫安东,是拆迁办主任。和葛英结婚,虽然又离了,但是从没在人家桃林的嘴上说过什么他们难听的话。

葛英被抓起来后,抓教师补课的风声也紧了。政府三天两头地下文件,说对补课教师屡教不改者,开除公职。这样的话上头天天说,但是也没看见开除谁。她给教育局的同学李树林副局长打电话,他正在开会。她说了那事,他哼哼了两声,就挂了。听听口气也没有什么不对劲,于是桃林也没当回事。

自从那次吃完海鲜后,大家似乎得了什么传染病,心情都变得抑郁不好了,对周末聚餐没了兴趣,每周的茶馆聚会也散了。不知为什么,茶楼那几朵玫瑰都枯萎了,个个好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电话也懒得接,请她们吃饭都有好多借口不出席。甚至还听了有人说她举报了葛英的口风,还有的人说她和市委书记也有一腿。她着实郁闷了几天,多么纯洁的玫瑰圈子!多么真实的姐妹感情!她们是闺密,闺中知己,和爹妈汉子不能谈的事情,都得和姐妹圈子的人谈。每个人心中有多少孤独,又有多少干渴,渴望的是谁?都滚在一个被窝里扯来扯去。可是一切竟然那么不经敲打。快十年的感情了,被一阵风就吹得烟消云散。真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些绝望。

谁离开谁都能活着,干脆她还是闷头办她的培训班。然而就在要过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本来已经到了下课时间,她觉得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给孩子们放两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息,她就又多讲了十多分钟。下课了,就在她推开门,说了一句放学了的时候,冲进来一帮人,有两个扛摄像机的,后面一个猴瘦的人陪着一个大背头的男人进来了。她心里一惊,坏了,大背头是市里监察委的吴胖子,猴瘦的是市教育局管纪检的老万。要走出去的学生都被一一登记了,最后一统计,八十一个学生。桃林无话可说,当晚就被检查组的人带走了。

人家是有备而来的,听说已经蹲守她一个星期了,每次都有视频录像。折腾了有半个月,桃林上蹿下跳地找人找关系,托门路,谁知这些人好像被念了什么咒,都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她。有的干脆就不接电话,尤其是教育局她那个副局长同学,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去单位办公室找,说是病休了;打电话,一个女的说,你拨叫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她打给他的妻子安娜,她们曾经在一起吃过几次饭,留过手机号。可是她好像对她充满了敌意,说起话来十句能回一句。桃林只好坐以待毙,大不了不教学了,去后勤。然而等待她的是她根本没想到的。

那天皮校长找到她,说陪她一起到教育局约谈,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她真的信以为真,还特意打扮了一下,画了眼妆、粉底、唇彩、喷了达芙女士香水,换上了真丝水粉色的连衣裙。

当她听到了铁青着脸色的教育局万纪检宣布开除教师公职这一决定时,她发觉整个教育局的小会议室鸦雀无声。她回头看了看低着头的皮校长,又抬头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监察委和教育局的官员,又看了看左右两边架起的录像机,竟然神经质地笑了笑,站起来说,你们宣布完了,我不再归你们管了吧?转身提着黑皮包离席走了。两名着西装的男人想拦住她,被她恶狠狠地推到一边去了。

她是一步步走着回去的。沿街路旁的人声车笛,似乎与她无关,天空飞过的燕子与她无关。那是一个多么惬意的下午,阳光正好,凉风习习。她灵魂出窍,仿佛自己就是这燕子,多么自由地在蓝天下飞翔。

那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尾数是三个“888”。她接起来,说了句,你好!正疑惑间,对方开口了,小桃,没有想到是老师吧?她怔了怔,听了出来,是自己的初中班主任陶大力。现在他早不在教师行业干了,人家从政了,这几年风生水起,已经是政府正处级调研员了,还协管教育。陶老师当司法局局长那两年,他们来往很频繁,因为他有个孙子在桃林这里补课。当然不能要老师的补课费了,所以就少不了被老师吃吃请请、送茶叶、送海鲜之类的活动。老师是官场人,懂得回报的。他的孙子上了大学,这几年早就断了来往,今天来电话不知什么事,桃林有些激动。好友都作鸟兽散了,连丈夫孩子都离自己远去,没想到自己的老师还念旧情,惦记着她,就柔婉地问了声:“陶老师好!”陶老师轻咳了几声,说:“我知道你这几天赋闲在家,为什么不早给老师打电话?正好今天你师母坐飞机去海南了,我今晚五点抽出空闲,请请我的弟子,今晚紫云阁‘888’见。”说完,电话挂了。

她握着手机杵在那里半天,想不起来陶老师请她的理由。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午饭还没有吃,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憔悴,脸色发青,下眼袋很大,根本认不出自己了。索性午饭别吃了,去发屋做个发型,贴贴面膜,让自己精神精神。

她是晚上五点十分迈着方步进了紫云阁“888”雅间的。屋中放着《梦中水乡》的音乐,只有西装革履的陶老师一人坐那里,在摆弄手机。她进来,和老师打声招呼,吓了陶老师一跳。不过,陶老师很快地站了起来,伸出大手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老师还很年轻,看上去不像快六十岁的人。他一挥手让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四个菜:龙虾、螃蟹、扇贝、炒黄菜。四个菜三道海鲜。本来桃林是不喝白酒的,可是老师执意要喝,是五粮液。她拗不过老师的一片真情,倒了一杯,双手接过来。老师很能喝,她刚喝了两口时,他已经喝光了一杯,自己又倒了一杯。陶老师先是扯到她们那一届的同学,某某某在财政局指日可待,某某在乡下贪污林木款,追查下来跳楼了。

等桃林把那杯酒喝下去后,他话锋一转,说,趁现在我还没回家,和市委新上任的王书记关系正铁着呢。他明天马上就可以把她的公职关系恢复,并且把她调到教师进修校去,先落下档案关系,开着工资。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等过了风头再上班。

她眼睛浸出泪水,真想喊一声,陶老师,你是我的亲爹!可是她冷静了一会,说,用多少?老师你说个数,把账号给我,我给你打过去。

陶老师摆摆手凑过来说,一句话的事,和你的亲老师还谈什么条件?不过有件事,你师母和我分居了,她跑海南居住了,你和陈光貌合神离的,我也听人家说了。然后,他不说了,眼睛放着光芒,看着她。

她似解不解,打着哈哈说着,那以后就可以天天陪着老师喝酒了。

陶老师脸放红光,凑过来说,这就对了,你在学校上课时,我就喜欢盯着你那双眼睛看。如今它们还是那么水汪汪的,还有你的胸比那时更丰满,像桃子一样。他说完突然伸出左手,飞快地插入她开衫领口……她愣了几秒钟,静静看着老师那张涨红了的脸,待他揉搓停歇的那一刻,她推开他的手笑着说,我尿急,去趟卫生间。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她关了手机,推开酒店的门,没有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跑到大街上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下。

她和陈光就这么离了,她早就知道这不温不火的日子早早晚晚得解散。

就是在她和陶老师吃饭的那天晚上,她回家路过门卫房,保安小张递给她一封信,说是昨天上午他当班时法院的一个人送来的。她回家开了门,鞋也没有脱就瘫在沙发上,扔了撕开的那封信,是法院的传票。是她的丈夫陈光离婚的起诉传票。她看到这一行字:“被告自收到人民法院送达的起诉书副本之日起,十五日内作出书面答辩。被告在十五日内不提出答辩,人民法院照常审理案件并作出判决。”

突然她眼睛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一阵眩晕,她倒在沙发上。

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在一起了,她只是想挣钱补课,让儿子果果有个好的归宿,那就是让他出国到英国或者美国或者加拿大。她拼命地补课,拼命地赚钱,当有一天她回到陈光的身边,回到她东城的家,却发现不仅自己的男人变得陌生了,而且上到初二的果果学习每况愈下,在班级已经打狼扫尾了。她和果果说话,十句孩子能回答一句,多说多问一句他就烦了。动不动就是一句你少管我,你白天黑夜地不管我,去干什么了?她大脑一片空白。我干什么去了?我当站街女?我去卖唱?我是个疯子?我去干什么去了?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孩子成长的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她曾经在孩子生日那天下午,早早去学校门口等孩子。当下课的铃声响起,孩子们如涌水般从大门口涌出时,她捧着刚刚买的一台苹果笔记本内心澎湃,狂跳不止。她要给果果一个大惊喜,为他庆祝十二岁生日,送他大大的礼物。戴着大近视镜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高高大大的儿子和一帮男女同学出来了,她高喊着,儿子,果果,祝你生日快乐!把那件大礼物高高举过头。他的同学们簇拥他走到她的跟前。孩子们无不羡慕的眼光看着那高过妈妈头顶的苹果笔记本。可是在果果的眼里只是一丝亮光一闪而过,就马上变得冷冰冰的。他上前一步抢过笔记本,转身递给一个梳着吊辫的大眼睛乳房很丰满的女孩说,老婆,你先给老公拿着。又对他的身边同学说,走,小子们,老爹请你们喝大扎啤撸幸福小串去,今晚不醉不归。

她看着他们风卷残云般奔去的背影,傻傻地站了好长时间。校园的人已经走空了,门卫保安再三伸着头,奇怪地看着她,她才默默地离去。

她不能放弃这个家,这是她的一切,她的脚步回东城这个家变得勤了。

更演狗血剧的是东城的家中,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雇了一个四十多岁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女保姆,还带来了一个比果果大四五岁的叫伟楠的女儿。那个女孩子早已不上学了,十七八的年龄,在一个叫温漫雅的发屋学徒。看到她飘着海蓝色的头发颈下刺着粉色的玫瑰,浓浓的粉妆,做着花指甲,穿着超短绿色裙子,桃林头皮一阵发麻。她看到晚上刚放学进屋的果果,就被这个女孩子喊住了,喂,没良心的小狗,为什么一周了不理我?

他问她,干什么?你的话我没听明白。

她说,你会明白的。

她窜上去,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不敢看她的目光,把脸扭过去。她搂住他的脖子,咯咯地笑着,让他难堪。他的脸向外扭着,拼命地躲着她嘴里喘出的粗气,脸憋得紫红。但是任凭桃林这个当妈妈的怎样叫喊和拍打,果果还是被那穿着超短裤露着大白腿的女孩,拖进了果果的卧室。

门“嘭”一声推上了,“咔答”一声反锁上了。

黏黏糊糊在一起,她明白了,她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女保姆叫艳玲,白白净净的,根本看不出保姆的痕迹。她要的工资真不多,因为带了一个女孩吃住,每个月只有八百元。

那天晚上,她在自己东城这个家只待了三个小时,她发现自己完完全全地被当作了客人了。艳玲长得不算是美人,但也是偏中上等。单眼皮细眉,细胳臂细手,处处柔婉的劲,让人怜让人疼。她从不多说一句话,真像个奴才似的。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给桃林拿拖鞋,倒茶,切甜瓜,洗桃子。

她让陈光把外衣内衣脱下来,陈光懒不脱,坐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美国正10 万吨级林肯号核动力航母派往波斯湾。艳玲小声数落着,动手把陈光的内衣背心脱下来,扔在沙发上,又动手去脱他的内裤,被他阻止了。他自动脱了内裤扔给她,她才把夹在腋下的他的洗过的背心、内裤和裤头递给他。她转过脸去,他迅速换上了新裤头。她低着头拿着这些也刚换下的脏衣服,送到了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又拿出果果的干净的内衣内裤,去敲果果的卧室门,让他把脏衣服换下。一会儿,果果光着身子把脏衣服扔出来,伸手接过送过来的内衣内裤。

艳玲又回到卫生间,把白色的浅色的放在水盆里,放上洗涤剂,准备用手搓洗。把深色的放进滚筒洗衣机,再放入水和洗衣粉,准备在吃完晚饭洗。

整个晚上艳玲和陈光从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视过。陈光抬手,她就知道把烟、火机、烟灰缸递过去。

要吃饭前,她忽然提着一个绿色塑料篮子坐在他对面,他什么也没有说,马上从沙发上放着的外裤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递过去。她刚要走,他喊住她又递过去五十元,她接了低头默默地走了。过了有十多分钟,她从外面回来了,提着一把韭菜,一篮子鸡蛋,说是在楼下超市买的,真是方便。

她给陈光煮的小米粥和鸡蛋,外炒了一盘牛杂下酒。给果果和伟楠蒸的鸡蛋羹。她的巧妇之手在侍候完他们的同时,不知又怎么做到了竟给她又包了十二个韭菜鸡蛋的饺子,这边和她聊着,那边水饺已经煮好端了上来。她不吃就坐在一旁看着你吃,不时问着饺子馅是否咸淡。

桃林的那颗心软到融化了。她成了一个无心的人。

天完全黑下来,窗外万家灯火,屋内黑乎乎一片,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不停地响着。突然一阵手机响,她心中一惊,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想起她。她用手抹了把脸,清醒了些,拿起手机看了,是妈妈,她接了。

妈妈说,你晚上没课吧?请你来帮助护理一会儿你大伯。你老姨下乡随份子去了。今天是礼拜天,妈要去教会聚一聚,聊一聊,吃圣餐。

她心中虽然极其不情愿,但她还是答应了。她似乎对谁有仇恨似的,狠狠地说了句,以后就永远没有课了,高兴了吧?

妈妈没有听明白,嗯嗯嗯附和地说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

妈妈向来是不给她打电话求助什么事,今天是个例外。

大伯就是她的继父,那个铁路工程师。他是在爸爸死去第二年,妈妈在一次同学聚会认识的。他秃顶,始终戴着副深色的近视镜,大腹便便,一副绅士的样子。但妈妈知道桃林从来就不喜欢这个继父。她嫁过去的第二年,她上高中在另一个城市。有一次她回来住,在晚上,他喝多了曾跑进来捏了她的奶子。她曾向妈妈告了状。他却说,喝多了走错了房间,以为是她的妈妈。

因为他们俩天天吵架,总是疑神疑鬼的,妈妈为此还得了抑郁症。两年后他们离了。没过多久,就在妈妈住院调养神经的时候,他又和小他二十岁的四川小保姆结婚了。当年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她的弟弟,马小宝。然而,就在马小宝上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得了中风,走路摇摇摆摆,需要别人搀着。而小保姆拿了他的存单去银行取走了他全部钱款,连儿子放学都没有去接,和一个装修师傅跑路了。他走投无路,又哭着喊着给妈妈打了电话。善心一片的妈妈在电话那头哭了半个小时,一咬牙放下电话,打车又把他接了回来,当然还有那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儿子--马小宝。

七八年过去了,继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经瘫在床上了,而且患上了很严重的心脏病。

她硬着头皮打着出租车去了妈妈家。

妈妈早已经打扮好穿着紫红色的大风衣,还抹了淡粉的口红,胳膊上挎着粉色的包,正等在门口。妈妈已经七十岁了,可是打扮一番,走起路来,风姿不减当年。

妈妈临出门时告诉她,如果大伯口里有痰,床边有吸痰器。如果听到他不断的喘息声,给他吃两片桌子旁的绿瓶子里的丹参片,还有身旁有备用的氧气瓶,可以把氧气罩给他戴上。她急忙点头答应着,因为看到妈妈那焦急的样子,知道她的心早就飞到教堂去了。

妈妈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她没关严门,因为她讨厌屋中的臭咸鱼味道。她坐在客厅与卧室门间的一把紫色椅子上,随手玩弄着手机。不知不觉她困了,垂头,垂头,她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忽然她听到“呜呜”两声,惊醒了,发现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她狐疑地走过去看到继父想要起来,可是他挣扎了两次又躺倒了。她走过去,继父侧过身,瞪大眼睛看着她,嘴嚅动了两下,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但还是笑了。她胆子大了些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下头想问他。他还是笑,对她温存地笑着,他用右手按了按左胸部,突然伸出手触摸到了她的左乳。她尖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着。

他还在肆意地笑,笑得有点淫荡,右手像干树枝在乱摇。

她气愤地骂道,你这个老流氓,去死吧!

也许她的话发生了效应,话音刚落,他又“呜呜”了两声,干树枝的手突然垂了下来,笑容渐失,双眼变得空洞,人不动了。她转头看见身旁桌上的速效救心丸,还有那瓶氧气,方才明白,他不是伸手向她要干什么,他是让她拿药和氧气瓶。

她走过去摸摸他的颈动脉,已经停止跳动,他死了。

她正要给妈妈打电话时,马小宝放学回来了。他进屋看见桃林愣在那里,觉得奇怪。当他走到床前听到桃林说,他爸爸已经过世时,惊恐地扔下书包,绞动着一双手,蹲在角落里号啕大哭起来。

她走了出去,给妈妈打了电话。

她在继父那边亲属的一片骂声中,跟着把继父火化埋葬了。

她是在妈妈和马小宝冷冷的目光中离开那个家的。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中有股寒意。走出来在一台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前,她整理了一下头发,看了看车玻璃窗上映着的自己,憔悴得让人难以相认。她呼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提着神走着,嘴里自言自语道,今后自己就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了。

回到家,她突然觉得自己可怜,混来混去,身边的亲人、朋友都离她远去。自己像大漠的一棵孤草,在大风摇曳中,早晚有一天会被风连根拔起。

她走到佛龛前,看到因为只顾忙于补课,久未上香擦拭,佛像身上已经蒙了一层灰,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苹果,早已枯萎如鼠。她想到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对佛的不敬?是罪有应得?

她拿着新毛巾,端过去一盆清水,把弥勒佛放入盆里,认真地清洗了。将佛龛里外擦拭一新。又出去买来香和水果,恭恭敬敬上香上供果,实实在在地跪在地上磕了九个响头。嘴里不停地叨咕着,阿弥陀佛,弟子罪过罪过。

磕完了头,拜完了佛,摸着头上的青包,头有些发晕,也许是磕急了,也许是磕得太重,赎罪的心更重。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从佛龛下的供桌的柜子里拿出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开始诵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大门不出诵了几天经,这天心情刚好,梳洗打扮一番走了出去。

下雨后的黄昏,街上很少有人闲走,夕阳照射到楼房侧墙上橙色的光,反射到地上的水洼上,一片空蒙。她突然发现自己忽然明白了什么:全世界的人再也没有人可牵挂了;她可以无忧地来,无忧地去。

无忧地去?她敲着脑门问着自己,是什么意思?是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心经》上说,无眼鼻身意,无色香味触法。她忽然觉得眼前天上悠悠的云,路旁开的蔷薇花,高高的梧桐树,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是什么美景,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慢慢走着,路过美食一条街时,空中飘着香气,小街两旁摊位的桌子上,摆着过桥米线,炸乳鸽,夫妻肺片。海鲜大排档的伙计冲着路人吆喝着,加拿大的海虾,日本的海螺,大连的秋刀鱼。记得曾经一个人故意走过这里,徘徊了几次后终于选了一家最得意的小吃,或牛肉面,或海鲜大排档。有时一个人会喝一杯红酒,举杯摇晃着生活里的诗意。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吆喝声,变成了风声雨落,变成了风摇万物的杂音。所有眼前的映像恍如梦中的行云流水,与己无关。所有飘在空中的气味,如海中的一丝咸,青草的一丝甘,雨水的一丝腥,皆与己无关。

她回到家里,想起那陶老师的手,竟没有一丝兴奋。她又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他嘴上的髭须触动着她的颈窝的感触,好长时间没有被异性侵入的感觉了。她坐在沙发上把手伸进内裤里那个神秘深处,用一根指搅动,试图找回那种异性的感觉。但是她努力了半天,心就好像冷冷的石头,任手指徒劳地搅动了十几分钟。她忽然如醍醐灌顶,一切都通了,都懂了。当一个人失去了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失去了各种欲望,那就是这个人出世的那天。

世界没什么牵挂了,也不值得牵挂。

她把那本《心经》扔在了一边,躺在沙发上等待自己的灵魂出窍,离开这个世界,来一次人世穿越。她看到自己的躯体在空中飘离地面,穿过砖墙,飘向空中。

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挣扎着起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八点多钟。肚子空空的,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但是敲门一阵紧似一阵。她一步步挪到门口打开门锁推开门,是马小宝。他比自己的儿子大四岁,今年十六了,正上初三。他一进屋就抱着桃林哭了起来。脑袋伏在桃林的怀里暖烘烘,一下子让她找回了母亲的感觉。她把他按到沙发上,递给他一张面巾纸,问他怎么了?他接过纸巾擦了眼泪,不哭了说,妈妈不要我了,我已经饿了两天了。桃林忙问是怎么回事?他抽泣着说,妈妈在教会遇到一个知音老头,对《圣经》解释得头头是道,他说他能看透未来,和妈妈有缘,能够在终极时候和妈妈同赴天国。妈妈被他迷住了,竟然和他住在一起,像魔怔一般和他时时刻刻都在讨论天国的事。给她打电话求她回家,她却说和马小宝母子缘分已尽,各走各的。她已经有一周没有回家了。一开始他吃冰箱里的东西,冰箱里能吃的都吃光了,他又用口袋中的钱叫外卖。可是口袋中的钱花光了,他只好饿了两天。

桃林听到这里才想起她也是饿着肚子,于是用手机点了两份包子和米粥。

吃完了包子和粥,她让他去上学,又给了他一些零钱。他出门时回过头来,问,大姐,我放学后该回哪里去呀?

她低头想了又想,说,你还能去哪里,回到姐姐这里吧。

他高兴地唱哼着小曲走了。

她抱着胸站在那里发呆了好一会儿,那些失去的东西,感觉、欲望、情感等等,好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她又可以重新支配它们了。她对于这个世界又多了份留恋。屋子中的花朵,柜子,电视,花瓶,墙壁,天棚,不再是统统灰色,又恢复了它们原有的色彩。

她坐在沙发上休息了片刻,开始清扫房间,洗衣物。弄完这些之后,她开始走出去购物,买菜买鱼买肉,准备午餐。回到家里她才想起,小宝中午是在学校用餐,她只好自己煮了包方便面,对付一口,把鱼肉放到冰箱里准备晚餐用。

日子如水般平静地过着,她曾经给妈妈打了两次电话,发现妈妈确实已经变得让她难以相认。她满口“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百姓诚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残;惟有我们上帝的话,必永远立定!”全是《圣经》上的话,让她难以听懂。她放下手机,知道妈妈非疯即魔。

好在马小宝特别懂事,回来先帮她做家务,扫地,擦地,擦厨房,洗自己的衣服,刷拖鞋。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桃林暗自感叹,这世界也真奇怪,至亲至近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而两个根本没有血缘没有亲缘的人,却无缘无故生活在一起,真是造化弄人,天地弄人。想着想着,她神经质般笑了。

她不可能再给学生补课了,她不愿回想这个痛处。因此她把那一百二十多平补课的大房子卖了,买了幢一楼七十多平方米的两屋一厨,窗前还带上一块十平方米的小菜园子。没事的时候,专门弄些香菜菠菜芹菜籽撒到地里,让它们随便地长大。

她不能一天天在家待着,她要走出去找份活干。

她先是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去发屋把自己的长发剪掉,剪成板寸,换上了做家务干的蓝色工作服,是当年别人送给她家陈光的。

她先是去了一家敬老院做义工,为那些身体不能动弹,瘫在床上的老头老太太们,洗头发、洗身子、洗脚。渐渐地,她发现原本她以为不能沟通的老人们,存在好多不为人知、微妙的与外界沟通的表情。无论老人病得有多么严重,哪怕已经稀里糊涂,神智上不清了,但有好多的肢体语言,让她倍感惊喜。

有一位老太太八十九岁了,患帕金森综合症,早就不认识自己的儿女亲朋了,对外环境没有什么反应。然而桃林天天给她梳头洗脚,按摩,为她轻哼一曲《牧羊曲》。所以每当桃林哼着小曲走到她的屋子来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把头转过来,向她张着没有牙的大嘴,起劲地向她笑着。她为她一遍遍地梳头,她会用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而当另一个女胖子管理员一惊一乍得大声向老人们呼喊叫骂着,当她进来的时候,老人从她沉重的脚步声就能听出,就本能地将身体蜷成一团,缩到被窝里,颤抖不止。此时,桃林会轻轻抚摸老人的前额,她会渐渐放松,直到再次把头从被窝伸出来,张开大嘴向她笑着。

还有个老头八十二岁了,原来是酒厂的厂长,因为他脾气暴躁,所以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谁都不愿待见他。没办法,自己进了敬老院。他天天喝酒,早起就喝,看谁不顺眼张口就骂祖宗,抬手就砸东西,敬老院的保姆让他骂个遍。桃林自有妙招,她每次都先喊一声老爸,桃子来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从集市上买的熟咸鸭蛋塞到他的手里,说,老爸怎么能空口喝酒?老头子接过去,偷偷吃着,偷偷笑着,甚为得意。

老头子一天见不到桃林,就开始骂。敬老院院长是个干瘦的老头,他常常跟着桃林屁股后转。她离开一会儿,他都要打手机喊她回来。几次他要给桃林发工资,都被她婉拒了。

回到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小宝熟睡的鼾声,她反复想着自己过去的事情,终于幡然醒悟到,自己之所以造成现在的局面是自己缺少与别人,与世界的对话沟通。我们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对话,这种与生命的对谈就是对话。梦境与现实,自己与家人,与学校,与学生。甚至出门查看下雨,也是一种对话。我们活在复杂的对话城市里,然而每天都在做的事不代表我们都能做好我们身边的事。很多苦恼来自无法对话,这是我们必须省思的课题。如果一个人不愿意诚实地跟自己无话不谈,直视自己的表层与潜在的欲望,那她(他)几乎不能善待他人。同理他人也不能善待她或他。

她找到了自己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她不在那家托老院做义工了,她找到了一家私立的培训学校上了班。因为她的名气,那个学校的校长对她高看一眼,准备让她多带两个班,加倍发工资。她拒绝了,她只要和普通员工同样的工资,为了生活,为了把小宝送上大学。她通过原来学校中的同事寻找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义务地为他们补课。

那天,马小宝准备了一份生日蛋糕,她才想起来七月初七是自己的生日。门外涌动着十几个小脑袋,马小宝把他们扯了进来,是她为他们补课的那些同学。他们齐喊一声妈妈。马小宝也喊着妈妈。桃林问道,你喊什么?他结巴地说,桃子姐姐,老师妈妈。几个学生笑喷了。

她向孩子们招手,让他们挤进屋来。看着笑嘻嘻的孩子们每人手捧着一把千纸鹤,她想自己做菜做饭的手艺可能孩子会吃不好,还是破费几个钱,去饭店吃去吧。她扯过来小宝,附在耳朵上说了两句。小宝向空中一伸拳头,喊道,桃子妈妈,带我们出去吃大餐,欧耶!

看着这群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她笑了。她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笑如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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