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土房
2019-11-12王佳文陕西师范大学
王佳文(陕西师范大学)
外婆的土房矗立在陕南一个偏远的山坡上,那山坡正如一个大磨盘。
外婆仍住在土房里。2008年地震,土房裂开几个闪电般地大口子,瓦片也松动了,外婆还是住在土房里。舅舅家盖了砖房,墙白屋亮,外婆仍不搬。抛开婆媳罅隙等琐事杂缠不谈,我想外婆不搬自有道理。
童年时,这夹着谷壳稻穗半米多厚的土墙,隔挡冬天的寒瑟,夏日的炎光。冬天我总愿意睡在外婆土房里的稻草床上——长方的木床伸出高高四条腿,间里嵌着单薄一块木板,这便是极原始古旧的一种。农民总是食不暇饱寝不遑安,此冬的休息质量事关彼年的收成。陕南地区的农户,总要在木板床上垫上棕榈床垫,这是物质匮乏年代里很重要的享受,外婆家例外,外婆家只有稻草。秋天打稻,秋日晒干脱粒的稻秆,秋农将其成捆扎起,置于木板床上,便成了极软和的稻草床,便可以为冬天预备了。旧时木床的腿很高,又铺上了厚厚的稻草,于是上床睡觉对幼时笨拙的我来说难如登天。可我还是愿意睡稻草床。枕头里不装棉花,装的是秋天打谷子剩下的谷壳,一翻身便窸窣作响,这响声由双耳贯通到心脑里去,于是我每个梦都驰骋在土房前的田野谷地上,盛满了稻香花香。
夏暑难熬,草木疯长。它们在房前屋后张牙舞爪,菟丝附蓬麻,像西洋人鬓边的鬈发绕啊绕,绕上土房边与角。暑气从干裂的地里喷薄,却被厚实的土墙隔绝,被土房里漆黑冰凉的水泥地板隔绝。老人讲:狗冷冷嘴,人冷冷腿。我表哥深谙此理,他是一个极潇洒的人。他说:“腿是茎那么脚是根,脚上冰凉则腿冰凉则全身冰凉”。于是他索性丢掉鞋子,打光脚走路。我觉得那是极潇洒的举动。他爬树,对山吼叫,在野外撒尿,我都是很羡慕的。怕表哥受伤,外婆把土房里打扫得锃亮,砍杀尽土房周围得茅莽荆棘。我表哥可不怕什么刺笼子,他漫山遍野地奔跑。后来我表哥也是一个极潇洒的人。
由于物资实在贫乏,我和表亲们只能玩上辈的玩具。土房里的那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便是上世纪的物件,然而顽强的生命力使它陪伴了三代人,幸而,我童年时见证了它的暮年,一张魂斗罗游戏卡足以让我们磨过一个个燥热的下午,我和我的表亲们姿态各异地排坐在稻草床上,十几只亮闪闪的眼睛紧盯着那屏幕里跳动的小人。我想同龄的城市孩子肯定没有享受过如此复古的乐趣。二十一世纪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困在水泥中的独生子女们只能与那些单调的声电光玩具为伴,探险范围也被那小区公园里的滑梯、秋千、跷跷板牢牢圈住,他们不曾见过这上世纪的老物件,甚至没见过一片完整的星空,更没有女孩明白睡稻草床的香甜,没有男孩懂得光脚走路,与山对话的酣畅。我沾沾自喜,我以我童年大部分时光在农村里度过而骄傲,我以我外婆家充满宝物的土房而骄傲。
外婆的土房孤立在一个偏远的山坡上,那山坡正如一个大磨盘。城镇化浪潮推磨杆,磨盘底的人家如碾豆去皮般拆土房建洋楼,那磨出的一块块如豆腐雪白的小洋楼在黄土的残骸上渐次拔地而起,异常整齐地码在水泥路旁;磨盘中部的人家需要搬迁,豆子磨两次才鲜美,那一间间夹着谷壳稻穗的土房失去人气,烂在葱茏间,又一批一模一样白嫩,一模一样鲜美的豆腐一模一样地码放在路旁。那路上的小汽车疾驰而过,扬起团团蒙蒙尘土,翳障了我年轻父母的双眼,他们鹄鸟般飞往城市,于是我也成为挤狭在出租屋里枯燥无趣的城里人了。外婆的土房碍眼地杵在磨盘顶。外婆真是一颗坚硬的黄豆,有人来劝,有人给钱。外婆身体硬朗,不靠儿女,有田有地,她让她的土房结结实实地卡在浪潮里,始终没有变成豆腐。
子孙们随流俱去,土房周围人烟渐无,偶有响动,便是几声幽谷鸟鸣,树木蓊郁扶疏,依然攒聚在黄土房边。这些藤蔓、枝丫、庄稼野蛮地缠住曾在这生活过的人们,果断的人与时俱进,砍杀了这些桎梏——我那个光脚走路的表哥,如外婆当年为他砍杀土房周围的荆棘般,潇洒地摆脱了那一条条沾满黄土稻香的缧绁;逡巡的人犹豫不决,他们从毛孔中长出的无形的根,深深扎进这黄土里,与藤蔓、枝丫、庄稼共同生长,互相缠绕,冥合一体。外婆住进了这草木织成的泥土囹圄里。
我总觉得这深邃的绿里,这遭蘼芜深埋的土房里,总晔晔然,总放出明煜炜煌的光来,这是我自童年结束后便从外婆家中曳曳的惓惓之光。
土房仍孤立在那个磨盘般的山坡上,土房如外婆的背日益佝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