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与前瞻:杜甫研究70年
2019-11-12贾兵
贾 兵
“述往以为来者师”。在本世纪初前后,学界出现了一大批回顾、总结20世纪杜甫研究的论著,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如林继中《百年杜甫研究回眸》(《河北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张忠纲、赵睿才《20世纪杜甫研究述评》(《文史哲》,2001年第2期),张忠纲、赵睿才《建国以来杜甫研究的回顾、反思与展望》(《杜甫研究学刊》,2001年第1期),杜晓勤《20世纪杜甫研究概述》(张燕瑾、吕薇芬主编,杜晓勤撰著:《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隋唐五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刘明华《现代学术视野下的杜甫研究——杜甫研究百年回顾与前瞻》(《文学评论》,2004年第5期)。近年来,则涌现了吴中胜《杜甫研究三十年——以〈杜甫研究学刊〉为中心的讨论》(《杜甫研究学刊》,2010年第3期),赵睿才《百年杜甫研究之平议与反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彭燕《杜甫研究一百年》(《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3期),王兆鹏、戴峰《20世纪海内外杜甫研究成果量的时段变化》(《江海学刊》,2015年第3期),潘殊闲、张志烈《杜甫研究百年回顾与展望》(《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故本文之宗旨,不在复述既有的成果,而在总结与反思当下杜甫研究存在的若干问题。
一、杜甫研究的基本论题
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思潮,杜甫研究也同样如此,但对杜甫研究的基本论题如文本研究和文献研究,不同时代都会予以关注。当下的杜甫研究,杜诗学似乎成为了研究的中心和主体。毫无疑问,杜诗学是杜甫研究的重要内容,但它并不能完全涵盖杜甫研究的范围。杜甫研究应当包括以下四个部分:一是关于杜甫自身的研究,包含生平、履历、交游、行踪遗迹等;二是关于杜诗的研究,主要是杜诗的艺术赏析以及与之相关的版本、目录、校勘等杜诗文献方面的内容;三是关于杜甫的文、赋等其他文学作品的研究;四是关于杜诗学史等方面的内容。下面以杜诗研究为例,作简要讨论。
除了杜甫研究的基本问题外,关于杜甫、杜诗的其他“边缘”问题,也不应偏废。“中心与边缘”历来是学术研究中必不可少的讨论话题。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此可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所谓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即是指文学在每个时代的中心话题、核心所在。同样,“一代有一代之杜诗学”,近年来屡有人强调对中心之外“边缘”的研究,杜诗学研究是否也应当如此,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传统杜诗学的研究中心,是自然形成的。千余年来,经过学者的选择,形成了杜诗学中最值得探讨的议题。因此,目前对某些杜诗篇章的研究,似乎过于强调边缘,甚至对许多毫无价值的杜诗评点本、选本进行研究,这种看似全面的研究,容易忽略杜诗研究的核心话题,反而难以汲取杜诗最有营养的部分,对于杜诗学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
二、杜诗学理论的构建
一千多年来,历代学人对杜甫的研究与学习,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在不少前辈学者的努力之下,逐渐形成了杜诗学这一专门领域。尽管传统的杜诗学有着悠久的历史,但一直缺乏系统性的总结,因此,在新时期,加强构建杜诗学理论是十分必要的。
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在中西新旧交会之际,达到了新的高度。如在杜诗校勘学方面,王利器《杜集校文释例》对几种较为重要的现存宋元杜集古本进行了校订,总结出了74例校订范例,可大致概括为:(1)卷目、题目、题注、序文格式、结衔之误;(2)篇章之次序、分合之误;(3)字误,包括诗文形近、音近、积画、衍倒、阙脱、重复之误,并以诗律、押韵、对仗、语法、避讳、唐人习用字词以定字误;(4)校语、诗注之误,如校语、小注混入正文,“以注文校正文”“旧校之误”“旧注删节”等现象;(5)辨别佚诗、佚文真伪,对具有同等有效性的“异文并存”;(6)采取理校之法,勘正杜诗;(7)订正杜诗本身之误,如所举“本书与唐史违异”“本书与地志违异”“作者之误”。这对于我们今天校勘杜诗仍有方法论和实践层面上的参考意义。
又如历代研究者易受时代风气之影响。如杜甫在政治上,忠君爱国、“一饭不忘君”的形象,为南宋偏安政权下的士人所接受,杜甫之地位亦得以高扬,出现“千家注杜”之盛况。而明人在宗唐与宗宋的不同取向之下,昔日之李杜优劣论遂成为热门的讨论话题。故我们在研究杜诗时,不宜径自引用宋、元明人之点评,就诗歌艺术而言,易受时代之好尚影响;而关于杜诗文献、诗歌系年等客观方面的分析,更要注意辨别因学者个人好尚而导致的附会史事、妄改字句的情况。故我们在研究时,应注意区分客观与主观两方面的研究,杜诗文献、诗歌年代等方面的研究属于客观的,是不容置疑,应须着力搞清楚的;杜诗艺术、杜甫思想等方面的研究属于主观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应当百花齐放,从各个角度进行分析,一是针对同一主题作出主次的判断,如杜甫精神世界中,儒家思想是否一直居于首位的;二是针对不同时期作出独立的判断,如安史之乱后,杜甫的诗歌艺术日渐成熟,其乐府新题,“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元稹语)。
总体而言,我们在构建杜诗学理论的同时,必须注意杜诗学理论的建立,是为了正确地解读杜诗、理解杜甫,因此杜诗学理论的构建,不是对传统杜诗学的直接承袭,也不是照搬西方现有的理论,而是结合杜诗、杜甫的实际研究情况,发展出科学的阐释体系。
三、当前杜甫研究存在的其他问题
(一)碎片化、片段化解读
当前,碎片化、片段式的研究几乎遍布人文社科学界。碎片化最初是西方后现代主义的重要特点之一。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学者在面临海量的既有学术成果时,往往选择了碎片化阅读和碎片化写作。前者导致我们在研究时不能全面地掌握学术动态,全面地、整体地把握研究的主题,陷入片段式的理解;后者往往容易造成就事论事、一知半解的只言片语。当前的杜甫研究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二)研究素养不足
(三)对前人研究成果关注不够
“闭门造车”,甚至“撞车”的现象屡见不鲜,一方面容易导致大量重复性、无意义的研究,另一方面由于未能充分吸收前贤的研究成果,遽下断然之语,势必影响结论的有效性。
之所以会出现以上这些现象,固然受时代研究风气的影响。客观上讲,既有成果固然较多,研究门槛固然较高,但作为学者,我们应当立足时代,放眼未来,打破时代的局限,不受所谓的潮流影响。
四、未来杜甫研究的可能趋势
(一)广阔的研究视野
每一时代之人必受其时代影响,亦必受其时代限制。故其学术目光亦必如此。我们生活在新时期,面临中西文化交融的国际背景,学术之潮流亦随时代之脉搏而动。古人不能得见之杜诗版本、新出之唐代墓志,互联网电子图书与检索工具、大数据分析等新的学术工具,都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杜甫、理解杜诗提供了便利。
当下国际之间的学术交流,越来越多,杜甫研究必须关注日本、韩国、越南以及欧美学术界的学术动态,在可能的条件之下,掌握英语、日语等语言工具,与国际学术界进行对话。今日的杜甫研究必须具有前瞻的学术眼光,在“预流”的基础之上,掌握学术的话语权,甚至引领学术之潮流,在新时期提出新的研究论题。
(二)研究主体的回归
当前的杜甫研究中,存在研究主体错位,甚至消失的现象。如当前杜诗学史、杜诗接受史成为研究热点,而对杜诗本身的研究不足。关于杜甫及其作品本身的研究,应当是我们研究的重点;由杜甫、杜诗所衍生出的研究史、接受史的内容,固然也很重要,但不应成为我们研究的主体,当前杜甫研究中出现的过于偏重研究史和接受史的研究应当予以纠正。
当前的杜甫研究应该回归杜甫、回归杜诗、回归唐代,不应过分倚靠历代注家及研究者。以杜诗注释为例,当前的杜诗注本,多沿袭古注,但注释应有一家之说,而非文献资料的集录,对于历代的笺注之学应当正本清源,在最新学术成果的基础之上,加以裁定;又如不少注家在阐释杜诗的地名和名物时,习惯使用后世的书籍,以注家所处的时代情况来判定杜诗,这就要求我们回归到杜甫所处的时代。
(三)研究方法的开新
1.文本细读的回归
2.未来杜甫研究的可能范式
历史的现象不是孤立产生的,传统学术中的会通思想,以及当前学术的交叉融合现象,都表明杜甫研究、尤其是杜诗研究,应将文献研究、诗艺研究、文化史研究三者相结合,并以研究史穿插其中。具体来讲,杜诗研究首先应当以文献研究为基础,一是对杜集文献的版本、目录、校勘、编年研究;二是对杜诗注释的研究;其次是诗艺研究,包含对杜诗文本的研究以及接受史的研究;最后是杜诗文化史研究,我们在文献研究、诗艺研究的同时,应考察其历史背景、文化思想,比如涉及到题画诗、咏物诗等的写作时,必须与绘画、书法、音乐等艺术史的研究相结合;对杜诗的空间行研究,必须与历史地理学相联系;对杜诗中所涉及到的唐代民俗研究,应运用民俗学相关知识。在融合研究的同时,我们还应当注意坚持宏观、中观、微观研究相结合,具体事例与义理阐述相结合,坚持文本为主、文学本位,艺术鉴赏与思想价值相结合,坚持学术研究与公众普及相结合。
3.平实的研究心态
(1)立足现状,有的放失
此外,再列举数端:一、跨时代研究、中西比较研究应当慎重。我们在面对碎片化研究的同时,跨时代、中西比较的综合研究也容易陷入研究对象之间的巨大鸿沟,故我们的研究对象之间应具有极高的相似度或者渊源关系;二、不宜下具有规律性、普遍意义的断语。当前研究往往采取例证加以推论,故所得结论,其适用范围是有限的,每则材料所具有的特殊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结论的普适性;三、合理对待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辩证关系。在有限的资料条件下,创造条件,产生出合乎逻辑的新结论;对于必须存疑的问题,应当保持审慎的态度;四、不忽视反证。如《投简成(咸)华两县诸子》,如果是作于成都,那么如何解释诗句提到的“长安苦寒”“南山豆苗”“青门瓜地”?因此,对待无法直接证明的问题,可采取旁证,合理推论,但应谨慎下结论;同时注意区分直接证据与间接证据之间的有效性与优先性,如在杜诗文献上,旁证与合理的推论,往往都比不上直接的版本依据,对杜诗异文的讨论,可以依靠优胜的版本加以解决。
(2)同情之理解
一千余年来,杜甫由一个饱经忧离的普通士人,逐渐成为“诗中圣人”,杜诗亦由有限的流传空间,进入到中小学生课本。关于杜甫及杜诗的研究亦绵延千年,构成了中国文化独特的现象。时代和人民的召唤,使得杜甫精神及杜诗成为知识阶层必不可少的精神粮食。
毫无疑问,70年来,杜甫研究取得的成果令人瞩目。在未来,我们期待杜甫研究的范式最终得以形成。在新的历史时期,随着杜甫研究的不断深入,必定会推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繁荣,助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不断发展和创新。
注释:
①伴随着这些综述性论著出现的,还有大型工具书的出版,尤其是张忠纲先生主编的《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杜甫大辞典》(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它们对2008年以前杜甫研究论著的收录,极大地方便了学人。
②按,自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之后,不少学者对《北征》均有补笺。本文仅述其“荦荦大者”,以见研究之进展。
③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杜甫研究论文集》第3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05-218页。
④傅庚生:《杜诗析疑》,陕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2页。
⑤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5-93页。
⑥霍松林:《从〈北征〉看“以文为诗”》,《人文杂志》1979年第1期。
⑦曹慕樊:《杜甫〈北征〉新说》,《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3期。
⑧刘开扬:《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补正》,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丛》第1辑,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0-149页。
⑨成善楷:《读〈北征〉札记》,《草堂》198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