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情思(外一篇)
2019-11-12王国才
⊙王国才
在万泉河中游南岸我的故乡,那绿树围绕的小山村,随处可见的就是村旁园间地头疏朗错落、有高有矮、一派苍绿的椰子树。椰叶随风轻轻摇曳,炊烟袅袅,温馨着我的童年。
那时,我们一帮牧童就地取材,用椰叶编织成约6公分见方的“椰球”玩“攻营”。每人都织有十多个“椰球”当“武器”。大家分成两队,拉开阵地后,我们便大喊“冲啊!冲啊!”拿着“椰球”冲向对方阵地抛打 “敌人”,“椰球”打到对方便算打“死”一个,直到将对方打“死”完就赢。我们还会用椰叶编织成约7公分见宽的3个扁形方块,用两根小木棍串联成一把“驳壳枪”,每人一把,也分成两队,大家都在各处灌木丛中躲藏起来,互相寻找对方,谁先发现“敌”手,便用那“驳壳枪”指着对方大喊一声:“啪!打中你了。”累了,我们便坐在草地上用椰叶编织许多好玩的东西,譬如:“手表”、“莉珑猫”和“椰哨”等等。 我们嘴含“椰哨”吹出“叽!叽!叽!”的声音,在牧场上此起彼伏……
椰子,可真谓农家之宝,营养着我那不识愁滋味的童年。为了我们十口之家的生活,妈妈忙里忙外。早晨,她用番薯干碎片(即“番薯米”)煮一大盆番薯粥,将半截老椰子放在那盆番薯粥旁,便上工去了。牧牛归来,我用椰子耙耙那截椰子肉丝撒在碗里的番薯粥上,略略搅匀,哧溜哧溜几口就喝光了,饥肠辘辘中,那又香又甜的清爽感觉是童年舌尖上永远的记忆。雨天,生产队不上工,妈妈常用椰子来丰富我们的生活。有时,她耙椰子肉丝掺和米给我们煮椰子饭。老椰子肉溢油,那热乎乎的椰子饭油润香滑,我们个个吃不识饱。大多时候,她会做番薯粿给我们吃,先将“番薯米”用石磨磨成粉,加水和成面团,抓一小块面团,薄薄地均匀按在刚砍来洗净撕成四指宽的的香蕉叶片上,再抓一把混了细盐的椰子肉丝或是混了红糖的椰子肉丝撒在上面,对折捏合,摆放在圆竹筐里,然后,搁在大铁锅里蒸。没多一会儿,番薯粿的香味便飘逸出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儿抓起刚出锅的番薯粿在村中边跑边喊:“我妈做番薯粿啰!我妈做番薯粿啰!”那声音让寂寥的山村生动出快乐……
记忆中,妈妈以椰子肉丝做馅的粿品有:椰子粿、归粿、椰叶粿(也称“意粿”)、“猪肠”粿(糯米摊粿撒上混了芝麻、炒花生和红糖的椰子肉丝卷起来切成一截截)、番薯粿、木薯粿、高梁粿、粟脚粿、荜拨菜粿等等。小时候,每年晚造收获,妈妈都会将晒干的新谷装半筐来煮熟,再晒干,然后舂米扬壳,将这熟米文火炒爆。她还剥一个老椰子,将椰肉指粗条状起出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迫不及待抓一把炒米放到口中,咬一口椰子肉就着吃,那香喷喷的记忆温暖着我童年一个又一个冬天。
我家离龙江中心小学有五里路。那时,上学往返靠步行。六年级第二学期,为了备考,我住校,在学校教师饭堂开饭。我常带妈妈炒好装在玻璃瓶里的椰子肉丝和豆豉就饭。1964年,我应届考上创办于1917年的著名中学嘉积中学。
13岁那年,我从万泉河南岸南望角渡口上船,顺流而下,到离家二十多公里位于县城的嘉积中学读书。那船是万泉河水上运输公司的客船,船舱里一排一排摆放长木椅子,有四十二个座位,船棚顶上铺银白铁皮,可以坐二三十人。我们许多学生仔喜欢坐在船棚顶上,看两岸苍翠连绵的椰林依依而过之秀美风光,看在河边洗濯衣服的村妇村姑,看在河面上撒网的渔夫……在“突、突、突”的引擎声中,客船在河面上犁开滚滚斜浪,载着我渐渐远去。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年少的我心头漫上一股惆怅……
有一回,船从椰子寨河道驶过时,一位“国”字脸的中年船工对我们几个学生仔说:“1927年9月23日,中共琼崖特委书记杨善集同志就是在椰子寨战斗中光荣牺牲的。”他见我们好奇地听着,便接着说:“杨善集烈士是琼海福田井堪村人,是我的堂叔。他1924年赴苏联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留学,跟聂荣臻、叶挺等人同学,同年12月1日,他同叶挺等被中国共产党旅莫支部吸收入党。”我们听呆了,为家乡有这样的革命英雄而自豪。
后来,我参加海南省劳模休养团赴黑龙江休养,在五大连池风景区见识了令人神往的白桦树林。秋风飒飒,林涛呼啸,我仿佛走进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场景,想起在白山黑水那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间与日寇英勇战斗的杨靖宇将军,想起赵尚志、赵一曼等烈士和无数英勇的东北抗日联军战士。他们,像那挺拔入云的白桦树林一样,令人敬仰。
蓦地,我想起南方故乡那连绵的椰子树林,想起在“9.23”椰子寨战斗中为掩护部队撤退而英勇牺牲的杨善集烈士,想起1931年夏为掩护同志脱险在龙胆村英勇牺牲的杨善集夫人——中共广东省委委员林一人烈士,想起在纱帽岭伏击国民党军的红色娘子军,想起在琼崖孤岛坚持革命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冯白驹将军和无数琼崖纵队战士。
他们,就像琼崖大地上顶天立地的椰子树,让人永远怀念……
补鞋妹
我认识这补鞋妹有二十年了。
那时,小城南门市场正门对面临街道旁,有几个补鞋摊档。其中,一个年轻娇小圆脸女摊主是讲海南话的,许多人都喜欢找她补鞋、擦鞋、修伞、修手袋什么的。我们夫妻俩是她的老主顾。
琼海地方人爱面子,一般是不肯到临街道旁补鞋讨生活的。这位面容姣好、常带笑意、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在街头从容侍弄各类鞋、伞,没有半点卑微神色。一般上午时分客人都比较多,往往总有好几个人在旁或站或坐等她干活。她一边跟主顾拉话,一边手不停歇熟练顺当地干着手上的活计。没一会功夫,一双女式皮凉鞋缝好线钉好鞋跟了;又没一会,一双男皮鞋上油擦过几道工序,锃亮锃亮地放在顾客的脚跟前了。一个急着要去办事的中年男子拿着一个掉带子的手袋来请她先装上带子,她从一个透明小塑料袋里取出一枚金黄色的铁钮,将那插队顾客的手袋连带子脱头放在铁码上一锤砸下钉牢,拉拉一下便妥了,前后不够一分钟。在这摊档的周遭洋溢着一种暖人气氛。她从心底感谢这人来人往的街市,感谢生活对她的恩赐。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不是纯正的琼海口音。
后来,从她口中得知,她是从七指岭下一个黎村嫁到这小城近郊万泉河畔一个村子来的。是一个黎家妹子。
谁能晓得,这个温和如鸽子的小巧玲珑的黎家妹是一个苦命的妹子呀。当年她出生仅四个月大,母亲便不幸病故,不久,父亲娶了后妈,后妈一点都不疼她。从小小年纪开始,这个苦命的孩子便在乡亲和亲戚家轮流吃饭长大,由于营养不良,身材矮小,及至结婚生了一个男孩子后,公婆和丈夫都嫌她个头矮小,干不了多少农活,对她冷若冰霜,她便抱孩子到姨妈家住。没多久,丈夫另有新欢,她便跟他离婚了。她想长上翅膀,飞离这令人心酸的地方。有亲戚介绍岛东万泉河畔一个大龄青年给她,这个老实巴交,曾做过伐木工,也干过瓦匠工,面貌端正,高瘦个头,比她大十来岁的男子竞一下子上了她的心。或许是命中缘分注定,1992年,他们终成眷属。
记得美国著名作家马格丽泰.密西尔在《飘》中说过:“母亲是一种神异的存在。”这个黎家妹默默地用她的行动诠释了这句话。
她嫁过这边来时丈夫的家庭背景是:二弟几年前因车祸去世,留下两个年幼的男孩,二弟媳狠心将两个孩子抛下不管,出走了。丈夫格外疼爱这两个侄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哺养。她被丈夫的善良感动,也像亲生母亲一样疼爱这两个侄子,白天带着两个侄子同她带过来的儿子一起玩,晚上陪他们一起睡。平时,有好吃的都匀给他们一起吃;过年时,都买新衣服给他们穿。再婚两年,她一年一个生了两个男孩子。她已成为五个孩子的娘亲。
当时,公婆在小城南门市场摆摊卖菜,租住在外面。家里一窝孩子便全靠他们夫妻俩。看到老屋客厅角落一架二叔生前用过的蒙尘的补鞋机,她便跟丈夫说,我去学补鞋挣钱。丈夫拗不过她,便让她去拜师学艺,上街摆摊补鞋。
那是1996年初,春节刚过,这个年轻女子便到这街市道旁挤出一小块地盘,撑起一把遮阳伞,摆上那架补鞋机,旁边摆着装满鞋垫、鞋底等杂物的两个蓝色条纹编织袋和两个装满毛刷、剪刀、划刀、锤子、锥子、钳子、带把粗长针、各色胶线卷、“臭皮匠”牌皮革胶、黑鞋膏、黄鞋膏、白鞋膏及拉布条和许多说不上名的各样工具的铁盒子,还有几个矮凳子,开始招揽生意。她是个聪明人,拜师时,一边看一边干一边用心记,干过几遍后,心中有底了。起初,她的手艺还生涩别扭,渐渐地,越干越熟练越妥贴,深受顾客赞赏。她态度和蔼,收费合理,许多人都成为她的回头客。
每天早晨,她早早就起床,弄好早饭给大人小孩吃后,便带上一盒饭菜一瓶凉开水,骑单车二十多分钟到达南门市场,将放在熟人家的家伙搬出来,开始揽活。丈夫则在家照看孩子,并到定安买来七、八十只初长成的瘦鹅,买糙米煮成饭,和玉糠(将糙米辗成精米的糠)一起放在搅拌机搅拌,制成脚姆指粗条状鹅食,逐个逐个填塞,开始时一天填塞两次,让鹅慢慢适应一周后,便一天填塞三次。半个月后,鹅见肥了就出笼。那几个孩子大的带小的跟在旁边帮手,好不热闹。就这样,夫妻俩一个在外一个在家同心协力,撑起这个家。
转眼间,大侄子阿云初中毕业打工去了。没出几年,他交女朋友谈恋爱要结婚了。一天,他带已有身孕的女朋友回家见阿爹阿娘(琼海人称伯父伯母为“阿爹”“阿娘”),阿爹阿娘喜出望外。阿娘以家长身份陪阿云一起上门到古邑镇女方家庭“送日”(送礼品礼金)订婚,买了好多礼物送去,并送一个8800元红封给女方家长。亲家深知阿爹阿娘养育其侄儿长大成人不易,仅收下3300元,买一辆女式摩托车当嫁妆陪送。在侄孙女满月日,阿爹阿娘按农村结婚并弄瓦合办之例,大办酒席,宴请乡亲和亲朋好友吃喜酒庆贺。一时间,十里八乡都盛赞新郎官的阿娘不是母亲胜似母亲。
补鞋妹原先所在的摊位因整治市容,已被调整到市场北入口道旁的三角地。这里树木成荫,她免受烈日蒸烤了。这个不知疲倦、不识愁苦的补鞋妹那圆脸总挂着平和的笑意,不急不徐地用双手打理自己的日子。日出日落,时光如梭,她已经出道二十年了。她跟我说,二十年来,她已经换了5架补鞋机。三年前,她买了一辆“美扬牌”有车斗的小三轮电动车。早上出来时,车斗里放着两个有盖的塑料桶。中午时分,一般少有客人来,她吃饭后便带塑料桶到邻近居民楼熟悉的好心人家去将其留下的潲水倒进桶里,她丈夫下午便开那辆大三轮电动车出来到另外几处积潲水后一起运回家养猪。他在承包地上自己动手盖起猪舍养猪,养了20头母猪,前不久刚出栏30头肉猪。那天,我正采访补鞋妹时,他开车来运潲水。我跟他打趣说:“陈老弟,你讨了个会做家的老婆。”他笑着跟我说:“看老婆当家这么辛苦,我得帮她一手。”他妻子笑着说:“我坐在树荫下干手艺活,有啥苦?你在太阳下在风雨中‘碰’来‘碰’去,才辛苦呢。”目睹此情此景,让人心头别有感慨。
因为家庭困难,她家里的五个孩子仅读初中就出来找活干了。大侄子阿云常年承包宽带管线安装到户工程干,可以挣钱养家了;二侄子阿星去学习维修电脑技术,在县城开电脑维修店;大儿子阿天(她跟前夫所生)拜师学习厨艺,现在一家学校食堂当厨师;二儿子阿建读技工中专毕业后在省城打工;三儿子阿亮在县城售房。阿亮“口水”好,已结婚生一女儿了。他们再过几个月又要生第二胎了。她喃喃念叨:“我生的都是带 ‘蒂’的。阿亮这次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也生个带 ‘蒂’的。”我笑她重男轻女。她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说:我那宝贝侄孙女今年读小学三年级了,她学习好,懂礼貌,每天我收摊回到家,她都甜甜地喊:“伯婆回来了。”帮我搬东西进屋,我好开心……哎!树大分杈,家大分家。“牝鸡司晨。”在这个家庭,由阿娘主事。今年春节过后,阿娘召开家庭会议,主持分家。阿娘将公婆在世时建设的一栋平顶正屋一分为二,阿爹居左,侄子(二叔名份)居右;并将阿爹阿娘于2003年建设的平顶横屋四间(含门阁)分两间给侄子,阿爹得一间和门阁;还将2013年拆掉祖屋由阿爹阿娘主持新建起来尚未装修的平顶正屋平分为二,阿爹居左,侄子居右。阿娘仅留夫妻俩1994年盖的两间简易砖瓦横屋,一间作厨房一间放杂物。俩侄子对阿娘感激不尽。乡邻都称赞这个黎女真会做“娘”。她接着说,分家了,平时,俩侄子另起炉灶开伙;到节日,我叫他们不要煮饭,跟阿娘一起杀鸡吃团圆饭,今年的中秋节就一起吃团圆饭。
我们聊得正欢,鬼使神差,我问补鞋妹:“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对我说:“我最大的愿望是:明天,太阳照样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