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居记物
2019-11-12景平
景平
铁之朽
外孙乐乐在院子里玩耍,蹲于墙根,捡拾什么。我上前一看,是一种褐色的碎屑。再细看看,这碎屑,竟是锈蚀剥落的铁,是铁烂掉之后落下的铁屑。
依墙而观之,一只铁锈的管子,由屋顶直通下来,又直扎到地下。整只管子像老树的树皮一样,苍黄而龟裂。不同于老树树皮,在于其龟裂的铁屑,竟然会在阳光下剥落。
多少年前,总以为铁是不朽的。后来知道,铁之锈,原来就是铁之朽。不过,不曾看到过铁的如此之锈,如此之朽,如此之剥落。这锈,这朽,这剥落,竟使人对着铁,怆然。
常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像钢铁是世界上炼成就不朽、且永远坚硬的东西。看到钢铁是怎样锈掉的,就知道了不朽的东西竟也会朽,坚硬的东西竟也有脆弱的时候。
其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会怎样地消失。铁,起源于泥土:由矿石而矿粉,由矿粉而烧结,由烧结而熔炼,由熔炼而铸锻,终至于成为钢铁。之后呢,又渐归于泥土:由坚硬而疲乏,由疲乏而锈蚀,由锈蚀而龟裂,由龟裂而剥落,终至于又成齑粉。由泥土而来又回到泥土。
想想,建成这个院子,不过十多年的光景,也就是说,这只铁锈的管子,不过十多年的时光,就已经锈蚀而至于剥落。院子里的树们,方年轻气盛;院子里出生的孩子,也刚青春年少。一只坚硬的铁,却已锈蚀剥落而至此。其寿命,竟敌不过一棵树?或敌不过一丛灌木吗?
铁,火的熔炼,使之诞生;非火的沐浴,却使之磨灭。如果仍然深埋于矿藏,铁将永远是铁矿,然而,其绝对不成其为铁。
铁在成为铁之前,应该是深植于地层的矿石的魂,是流淌于磨砺的矿粉的魂,是凝聚于炼火的烧结的魂,是熔炼于烈焰的铁流的魂,是锵镪于砧石的铸锻的魂。铁在成为铁之后,又是呼啸于丛林的剑枪的魂,是躬耕于垄田的犁铧的魂,是喧嚣于世界的机器的魂,是寂寞于地底的铸铁的魂,是锈蚀于庸常的管架的魂。成为铁或者不成为铁,铁魂都在。
诞生即意味消亡,然而依然须有诞生,没有诞生连死亡也不存。即使铁会消亡,然却仍须为铁,零落成粉,熔炼成水,即使重铸,依然为铁。作为铁,毕竟坚硬,毕竟铮亮,毕竟锵镪;毕竟可为剑,可为刀,可为钺;毕竟会呼啸,会怒吼,会铿然作响。即使沉默,也是硬的;即使断了,也会嘎然。即使铁不在,然铁魂在;即使剑不存,然剑气存。
于是,纵然锈蚀了,纵然剥落了,纵然朽了,也是铁之锈蚀,铁之剥落,铁之朽。此之朽,也为不朽。不过,既然为铁,不朽如何?朽又如何?朽与不朽,又如何?
看见外孙捡拾铁屑的时候,我就说:“快扔掉,这烂铁!”后来看他摸着锈蚀的铁,我转而告诉他:“这是铁,烂了,但它是铁。”外孙看看我,重复说:“烂了,但它是铁。”
野生树
一棵树终于被砍掉了。终于没有摆脱一种被砍伐的命运。这棵树,是生长在城市路边的一棵树,是生长在城市墙外的一棵树。其实,也是生长在城市生态之间的一棵树。
这棵树,大约已经生长十年或者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是长在这城市路边墙根的一丛柔软的灌木。但我认出来了,那是榆树。就像所有的榆树一样,最初,它们往往是生在城乡土地上的一种野木。
说它是野木,因为它不是被人种植在城市街墙里的绿草地上,而是完全由自己从墙壁间爆出来的树木。而爆出它来的街墙里,是规规整整长着的由城市哺育培养的花草和树,那规整的生长,越见出了这蓬榆树丛的野生。
起初,它似爆炸的绿,勃然而粲然,然而不过也就是那么柔弱的一丛。之后,绿了,黄了,黄了,绿了,居然蓬勃而葳蕤,居然挺直而茁壮,居然长成了一棵斜出于城市街墙的树,成为了城市墙外路角的一簇风景。
这丛灌木样子的榆蓬,蓬勃为一棵斜出于墙然却笔直的树,自然不乏人的修剪与培植。是人的关怀,使之由丛而棵,由纷而聚,由蓬而立,十年,十多年,它居然长成了一棵像样的绿叶榆树。所谓十年树木,如此是也。
我曾多次看着这棵野生的榆树,仰望这棵野生的榆树,赞叹这棵野生的榆树。想到一棵野生的榆树竟然在格式化的城市成长起来,便为这野生树的生长而深感庆幸,也为这城市能够容纳这野生树的生长而略感欣慰。
然而,我的想法侥幸了。这侥幸,也许正源于野生榆树生得侥幸?我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再走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空间似乎空了许多。是少了什么吗?哦,少了那棵斜出的凌空飞跃的野生的榆树!细细寻找,只在路边的墙根,看到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这野生树,终于还是被砍掉了,终于还是被格式化掉了,终于还是没能够容于对于城市墙壁的突破。看看那墙壁里面,看看那些墙壁里面的树们,尽管并不比这野生的树生得正长得直。但这正而直的野生树,这自然自由生长的野生树,终究没能够避免被规整掉了的命运。
榆树,人称“榆木疙瘩”,是不开窍不开化之代名词,也是固执执着执拗之代名词。在过去的饥荒年代,榆钱是可食的,榆之树皮碾成面,是粘揉糠菜粗粱的辅食。其与人之生活乃至人之生命,曾经是如胶似膝。但它的被砍掉,绝不会是有人又以此为食吧?
或者,也确实是有人以此为“食”了?毕竟,对于城市的格式化的维护,是大有人在的,对于城市之壁垒化的维护,也大有人在。尽管对于城市野生树自由自在的生长,也曾有人关怀甚至关爱,但毕竟不及城市“卫道士”手中传统的斧斤或者更为现代的武器。
一棵野生树去了,那空间到底失去了什么,没有多少人在意。但毕竟会有人记着。曾经关注野生树的人许会记着,曾经砍掉野生树的人许也会记着。尽管记着野生树的人也会被忘记,但这城市的边上,这城市的墙边,毕竟爆出过野生的树。一个空位子,曾生长过一棵树。
其实,记着不记着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的野生树肯定还有,或者,肯定还会有,而被砍也肯定还会有。
那么,我想说的是,什么时侯,追求自由的野生树不再被砍掉的时候,这城市,也许才会有了好的自然的生态。
北方竹
南方有竹,北方也有竹。但北方的竹,不同于南方的竹。
北方竹不像南方竹那样,将自然的绿匍匐得满山遍野。北方竹只是被作为景观,种植于庭院公园或者可以点缀的地方。
印象里北方无竹,北方冷,生长不了竹。但北方人画了竹悬挂于厅堂,或雕了竹砌在了影壁,装饰一种居无竹的生活。
据生态人文学者杨明森考证,春秋秦汉唐时代,北方是有竹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北方没有了竹子。气候变冷故。所以,他说,竹林七贤的典故,其实并没有真的竹林。
而今,气候变暖的时代,北方又有了竹子。不过,不是自然生长的竹,而是人工培育人工移植的竹。所以,在北方的城市里,在人们栽种的绿植中间,我们又看到了竹子。
北方竹之所以可以度过冬天,在于北方之冬日已不冷,寒天也无雪,甚至已经逊色于了南方的冬雪。但北方的冬天,毕竟不同于南方的冬天,北方的冬天也依然寒冷。北方竹遭遇冬天,确实是硬挺着。虽并不落叶,但确乎也都瑟缩着枝叶,卷曲着叶片,活得并不从容。
我是惊奇于冬天的北方居然生长竹子了,惊奇于这竹子居然未被冻死,也未被冻枯。但惊奇之余发现,毕竟许多的竹被冻得发灰。竹们被寒冷挤压在一起,似乎抗争着寒冷,似乎抱团取暖,但也相互挤压着相互倾轧着,缺了许多的自由与舒展,生了许多的局促与猥琐。
橘生南国为橘,橘生北国则为枳。竹生南国为竹,竹生北国也为竹。但这竹子,还是不是南国的竹呢?还是不是南国竹的青葱茁壮茂密呢?还有没有南国竹的高洁坚韧自由呢?我不得而知。
当然,我没见过南方的竹山竹海,但见过作家玄武微信朋友圈发的抱山书院的图片。抱山书院被抱于延绵大山,那山波伏浪涌的绿,每面山也绿得波伏浪涌。我怀疑那绿波绿浪,就是南方的竹。
那竹,那绿,一缕一缕的,应该是真的,竹把山峦编织得油画似的,我却似乎感觉出了假。但又想,不会。那竹,应该是舒展的奔放的浩荡的,富有一种磅礴气势的竹。我以为那才是竹的世界。
北方当然也需要绿,或者说北方的冬天,尤其需要绿。松柏是北方生态的常绿树,竹子不是。但人们移植了竹,移植了绿,不管竹们愿意不愿意,人们移植了南方的生命。
但移植不来南方的生态。北方竹生长成南方竹的延绵是不可能的,不过点缀而已。然而这点缀,点缀于寒冷的时候,无论如何只能委屈竹子了。而委屈,又何尝不是一种摧残?
因而,看着北方竹和它在北方的冬天所挺着的坚毅,我并不觉得可赞,倒是为其无端遭遇的寒冷和在寒冷中的颤栗,感到可叹。
为竹计,当北方尚无生长竹的生态与环境的时候,我但愿北方无竹。
迎春花
没有误人子弟的资格,但却差点误我外孙。
惊蜇日,送外孙可可去上幼儿园。走在院子里,外孙惊呼一声:“看!”他的手猛一指,给我一惊。朝他指着的地方看去,我才释然了。“噢,是迎春花。”我说。
其实,早几日,迎春花已经开了,只是,外孙没有看到,所以惊奇。我告诉他:“迎春花也是连翘花。”他问:“那什么是连翘花?”我说:“连翘花就是迎春花。”
外孙似懂非懂,我却突然问自己:连翘花是迎春花吗?
这个概念,这个记忆,在我,已经是凝固了半个世纪了。
儿时在姥娘家长大,印象最深的,就是姥娘家大门外的大槐树和大槐树下的黄黄的花。那是全庄唯一的一种花。春天的时候,花儿早早就开了,而且不长叶子先长花,花色亮黄亮黄的,新鲜明艳。花开过后,叶子才出来,之后,就光长叶子不开花了。叶子由嫩绿而油绿,由油绿而黄绿,由黄绿而枯,最后剩下光溜溜的枝条。那时候,我知道了,这是连翘花。是一种茶花,也是一种药花。
多少年后,我久久地居在了城市,看到城市里越来越多地种植了这种人称“迎春花”的黄色的花儿,我凭记忆,凭经验,想当然地以为——并且一直以为,迎春花就是连翘花,连翘花就是迎春花。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的结论,直至外孙在这个到处都是迎春的明黄时刻,惊醒了我的疑问,就赶紧查阅百度。结果,百度居然让我微微地生出了一层虚汗:迎春花不是连翘花!
迎春与连翘,相同在于:都在早春开放,都后长叶子先开花,都开放黄色的花,都是枝条串着明艳的黄。不同在于:迎春花开六瓣,连翘花开四瓣;迎春枝条实心,绿而呈棱形,连翘枝条中空,褐而呈圆形;迎春仅可以作景观赏,而连翘足以制茶入药。迎春和连翘,是同科却不同属的植物,但它们在南方和北方都可以生长。只是我姥娘家在晋东山地,树少,连翘绝少。那时何以就种植了连翘呢?
据说,姥爷的祖父辈和父辈,耕读发家,耕读传家,到姥爷一代,已经拥有了两处青石建筑的院落。但姥爷一代,读了书之后,便投入了火热的抗战;抗战之后,一个姥爷一个老姑父南下革命,姥爷则留在地方做了校长。但土改的时候,乡村按土地家产,给姥爷家划成了富农。两处院落也作为土改果实分给了村人。我住老娘家的时候,姥娘家已经和别的人家一样贫困了,甚至没留下来什么书籍。原有的描金柜也剥去了描金,露着一层黄黄的腻子。唯一不同的是,大门外的那丛连翘花,依然灿烂地显示着一种全庄独家的风韵。据说,那是姥爷的父辈或者祖父辈移植来的。
我曾把连翘花等同于迎春花,误了我半个世纪。好在我没有以此告诉过别人,却差点就误我外孙。我得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
傍晚,我接外孙回家的时候,特意又领他走近了迎春花。我说:“早晨姥爷告诉你的,错了。迎春花是迎春花,连翘花是连翘花。迎春花不是连翘花。”
杨花穗
人不在意的微物,其实也藏着微妙。
风吹过树的时候,一只什么东西从我头顶落下。落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感觉。但突然看到,落在脚底的竟是一只粗粗的褐色的虫子,我浑身抽紧,被吓得心惊肉跳!
就赶紧睁大了眼睛去看。风不动,它不动。风动时,它滚动。咳,哪里是什么虫子!明明是树上落下的杨树的穗子,是毛茸茸的依稀虫子的杨花。我便松弛了紧张的神经。
路边爬了许多这样的虫子,停在路边的车上,也爬了许多这样的虫子。
肉肉的棕灰的一地毛虫,简直就是一地生命,走来的时候竟没有看到。
我就趴在车上盯着这毛虫,解剖这毛虫。轻轻剥开,最外,一层灰褐色的絮片;往里,一层嫩黄色的花瓣;再里,是灰褐与嫩黄合着的花蕊。没想到竟然这么的奇妙。
曾也看见过这杨树的花穗,但是,向来以为不过纯粹空瘪的东西,不过只是像虫子一样而已。哪会以为它竟是如此的鲜嫩,如此的柔润,如此的净美,竟有如此内涵?
遂仰望杨树。青灰的杨树在蓝的天空下撑向了晴蓝。风静里,那些杨花穗就那么密密地悬挂着,或默默不动,或微微晃动。风动时,那些杨花穗便抖动,飞动,飘动,飘动成张开的羽翼,呈现着飞的姿势。
一树杨花飘动着飞的姿势,一街杨花飘动着飞的姿势,一天杨花飘动着飞的姿势。那些杨花穗子,就这样飞动着飞动着飞动着,飞成了自己的旗帜。不管别人怎么看,就是自己的旗帜!
即使飞成风絮,即使飞落于地,即使飞进了泥土,自己,也要飞成一面自己最生动的旗帜。
此刻,就是这杨花最生动的时刻。不是春天最鲜艳最灿烂的时刻,却是自己最生动的时刻。
之后,会怒出来鲜绿的叶芽,飘扬成油绿的旗帜,飘扬成深绿的旗帜,飘扬成墨绿的旗帜,飘扬成金绿的旗帜,然后,旗帜们就归来了,覆盖了你,也变成成为泥土的你。
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告诉你:是你的旗帜引领了他们的旗帜,是你的飞动开启了他们的飞动。但你自己知道,你的飘扬和飞动,是凝结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杨树被禁锢的梦。
当然,他们会不会告诉你,你肯定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