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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词的批评标准:从“境界”到“境外之境”

2019-11-12宋湘绮

艺术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存在论春花秋月王国维

宋湘绮

[内容提要]长期以来文艺界把意境和境界混为一谈,这是认识论思维难以说清的问题。意境和境界的关系,是足迹和历程的关系。作者在人生实践中创造境界,在艺术实践中创造意境,意境保留了作者创造的人生境界的“足迹”。“有境界”指作品能从一己遭遇的境内,超越到境外,引发读者有关历史、人生、宇宙之思,施议对“境外之境”的提出,完善了王国维境界说这个批评模式,为当代诗词文学批评提供了阐释空间。

点评模式中,讲一首好诗词“有境界”,往往点到即止。这是印象式批评的含蓄、直观。妙处难与君说?艺术批评的使命就是言说其妙。使命,是事物存在的理由,这种言说本身就是一种理论创造。笔者认为应该在诗词鉴赏止步的地方,向诗词艺术批评出发,创造当诗词艺术批评的理论话语,言说诗中“只可意会,不可言说”之处。

怎样的作品才叫“有境界”?百年来王国维境界说被当成认识对象,难以测量,难以进一步指导文艺创作。施议对先生说,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是可以测量的,这个观点施先生1997年就提出了,二十年过去,至今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对此,笔者专门请教了施先生。施先生的解释包含三层意思。第一,说境界是一个疆界,是可以测量的,即指可以用文学批评的标准,用科学的现代话语对作品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作出客观的评价;第二,说境界是意境,是时间和空间加上时空里面的人和事。以实践存在论的生成观看,人生境界永无止境,诗词创作一步一步走在人生境界的攀登之路上。意境和境界的关系,是足迹和历程的关系。第三,说境界是境外之境,王国维所说境界,在境之外,而非在境之内。

施先生的解读摆脱了认识论思维,把词学提升到哲学,从境内到境外,“另构新境”就是精神生产,就是人生实践的“内环节”。

众多学者把意境、境界当作认识对象,混为一谈,争议不休。这是诗词认识论研究本身跨越不了的方法局限。笔者以实践存在论分析意境,发现作品意境与作者人生境界之间的关系,是实践与实践者的关系,是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

实践存在论诗词观与认识论诗词观相比有三个转变:一是圆融的“一体观”。诗词活动是人的实践存在方式之一,从传统诗词观“感性-理性”“主体-客体”二分的思路,变成“人-世界”“实践-存在”主客一体的整体观。二是动态的“生成观”。“人”与“世界”在诗词创作、接受中相互建构。不是现成的,而是生成的。三是优先的“关系观”。传统诗词研究优先文与道、技法,遮蔽了人的实践存在之维,实践存在论诗词研究把审美关系作为优先视角,“人”和世界在审美关系中“建构、生成”。

实践存在论认为人生境界不是自然产生,也不是主观臆想;境界,是在人与世界相互依存、相互建构的实践存在活动中形成的精神形态;具有个体内在性和生成性,它是个体觉悟而生的内心灵明。“生成”指境界永远处在“进行时”。作品“意境”保留了作者创作作品这一瞬间的“境界”。

提出具有学理深度和时代高度的当代诗词批评标准,离不开王国维境界说这个现代诗词美学的奠基之石。任何理论创新都不是拔地而起,创新始于“创旧”。评价一首诗词“有境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阐释其境界何在?需要审美价值观、社会历史价值观、人性价值观、道德价值观、文化价值观等方面综合分析、判断,疆界、意境、“境外之境”的分析,进一步打开了诗词文学批评的阐释空间。

简言之,一首诗,有没有境界,看意境中有没有“境外之境”。施议对先生提出“意+境=意境=(人+事)+(时+空)”,以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为例。意+境=意境=(人+事)+(时+空)=(“我”+故国之思)+(昨夜+小楼)。以人为中介,通过“小楼、风月”贯通“天、地、人”之间的关系。作者从“雕栏玉砌朱颜改”之境内,通过联想与贯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从个人失国之痛这一“合乎自然”的人性出发,体察人类普遍命运,发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悲悯关怀。因精神担荷,而被称为“人类喉舌”。李煜创造出“春花秋月,生生不息,足以抵御春水般无尽忧愁”的“境外之境”,慰藉天下苍生,引发读者有关历史、人生、宇宙之思,而成为经典。

意+境=意境=(人+事)+(时+空)。事,是人生实践。作者述事(想象、虚构、创造)的缘起、发生、发展、完成,都涉及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即人与世界的相互建构,都涉及到意义、价值、梦想的求索,而后者即存在论的核心。由于“人”的介入,欲的输入,代表着“我”的意愿,王国维以“合乎自然,邻于理想”两个维度,指出创造合乎自然人性,建构理想人性的艺术空间。施先生进一步挖掘出境界的疆界、意境、境外之境三层意涵,使得王国维境界说这个批评模式得以指导实践、成为评判作品高下的理论说明。

传统诗词中抒情主体“我”往往就是“艺术形象”,即人。经典之作都有“(人+事)+(时+空)”所构之意境,优秀作品都从有限的“境内之事”超越到“境外之思”。比如,记得“小苹”的“我”(人)+初见(事),创造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永恒瞬间”。境内是词人一己之遭遇,通过联想与贯通,照亮了人们共有的怀旧情愫;“我”(人)+“夜饮醒复醉”(事),创造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豁达逍遥”。

施先生认为韵文有自己独特的语汇系统,即布景、说情、叙事、造理。他从传统文论中的情景交融的笼统之说、王国维境界说的“有无境界”的直觉判断、吴世昌先生的结构分析论出发,系统梳理了“如何抒情”这个创作方法论的问题,说清了通过联想与贯通,打通境内之事、境外之思,使作品产生宇宙、历史、人生感怀的艺术奥秘。

试以“境外之境”比较以下两首作品,既可以看到当代诗词的创造潜力,也可以察觉我们与经典的差距。意境与作者人生境界的实践存在论关系,给当代诗词创作与批评提供了进步的台阶。天、地、人的三角结构,打开从形下到形上的艺术空间。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金缕曲·返中学母校 (李子)[2]

石径徘徊晚。卅年来、十围樟柳,亲师俱散。惟有晴阳小河畔,依旧青春眉眼。恍似我、当年同伴。笑语书声群山里,把繁花和梦都开遍。长想像,山外面。

萍踪雁迹风中倦。向长车、行囊背影,灯深梦远。百样人生都梦过,难梦此生三变。辜负尽、乡亲酒盏。无业无家斑两鬓,剩小名犹得多人唤。背人处,泪空潸。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与《金缕曲·返中学母校》分别以各自的遭遇和体验,从现实人生“境内”,延伸到形上,写出了人生的悲剧宿命。二首作品都创造了境外之境。《金缕曲·返中学母校》的笔触从“晴阳小河畔,依旧青春眉眼”的现实画面,延伸到“恍似我、当年同伴。长想像,山外面”的少年情怀,写到“卅年来、向长车、行囊背影,灯深梦远……”的世态炎凉、岁月沧桑。从天、地、人的三角结构看,作者在布景、叙事中,以“萍踪、雁迹、风”为中介,意境已从境内飞跃到境外,升华到存在之思,触发了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国大规模城市化进程中,向往、出走,到回归,却再也回不去的乡愁。无根、无岸的漂泊中,“萍踪雁迹风中倦”是我们共同经历酸甜苦辣后难言的苦衷。与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悲悯,以及他创造的“春花秋月,生生不息,足以抵御春水般无尽忧愁”的“境外之境”相比,“背人处,泪空潸”乏力、脆弱、无助,在跨入境外之境后,一步跌倒。“无业无家斑两鬓”是每个人的命运,人的本质是孤独的,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有幸拥有“笑语书声群山里,把繁花和梦都开遍”的回忆,还有乡亲记得小名……“百样人生都梦过,难梦此生三变”令人长叹,苏轼一生三起三落,亦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达观。作为文学的诗词,不仅“合乎自然”,慰藉心灵;还要提出“邻于理想”的生存方式、生活提案、活法,给人以精神力量。一切文艺活动都是探寻人的自我和理想人性,是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的深化。意境的“情景交融”是自我的对象化,并且在自我(情)和自然(景)的同构中认识到人性,更深入地探索自我,建构理想人性。也只有从境外之境的角度,才能发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所包含的美好生机,是抵御逆境、排遣人生悲剧宿命的精神源泉。施先生说:“所谓往事,并非不堪回首之故国,亦非依然存在的雕阑玉砌;而乃春花秋月,亦即有如春花秋月一般美好的事物。理解得到这一层意思,方才到达王国维所造境外之境。这是借用太史语,以打通天人界限的方法对境外之境的解读。”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的喧嚣嘈杂中,“多谈现实,少谈主义”是一种境界。王国维境界说,作为批评模式,在天、地、人的三足鼎立中,以境外与境内的共生互动,明确创作与批评的现实关怀和理想之维。境外之境中包含的“于事未必有,于理必可能”的文学性,为当代诗词指明了方向。有了疆界、意境、境外之境的理论分析,王国维境界说将更好地应用于文艺批评。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传统文论话语有待于进一步转换成清晰的现代学术话语,才能对当代文艺批评产生积极有效的作用。

注释:

[1]施议对.施议对演讲集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51.

[2]金缕曲·返中学母校.搜狐.http://www.sohu.com/a/229591326_410925.

[3] 宋湘绮、施议对.疆界 意境 境外之境[J].学术研究,2018(08):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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