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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何处有

2019-11-12胡曙霞

火花 2019年3期
关键词:酒缸女儿红酒糟

胡曙霞

酒酿

叔叔舀起一瓢又一瓢的清水,冲洗院中大大小小的缸,他的臂膀结实有力,一瓢又一瓢的水高高举起,“哗哗”冲下。那些缸呢,灰扑扑、圆溜溜、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像一只只敛翅的大鸟。“唰”的一声,水流倾泻成一挂晶亮的瀑布,顺着缸的弧度飞珠溅玉。彼时,他嘴角噙着的微笑,仿佛是一朵绽放的花。

大缸清洁溜溜、闪闪发亮,犹如等待出征的士兵。叔叔背负着双手,从齐整的水缸前踱步而过,一步一步又一步,如同一场盛大的检阅。

我是知道的,叔叔要准备酿酒了。

清冽的甘泉、暴晒过的酒曲、珍珠一般的糯米……每一样,叔叔都会精心准备。

把糯米倒进事先准备好的大桶,再倒上干净的水,捞起、放下、搅拌、再搅拌,就是所谓的“淘米”。很快,水变成了奶白色。倒掉、冲水、搅拌、再倒掉。如此往复,一桶又一桶的糯米清洗得干干净净,它们的身体有了些微的变化,洁白如雪、莹然剔透。

洗净的糯米加水浸泡,十几小时后方可蒸煮。

蒸糯米也很讲究,须烈火。叔叔说,只有经过烈日暴晒的木柴,燃出的火,才有最大的威力。而,酿酒的糯米,只有经过烈火的淬炼,才能熟通透、香通透。他在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明亮,期盼闪烁,如同一位母亲等待婴儿降生,或是一位农人等待庄稼成熟。

浸泡过后的糯米,松软白润、饱满如珠。它们在桶里堆得冒出了尖,齐刷刷地等待。

叔叔支起大锅,妈妈点燃柴火。旺盛的火苗一簇簇跳跃,锅里的蒸汽袅袅升腾。胳膊一般长的蒸桶搬出来,铺上纱布,装满糯米。水开了,“噗噗”的水花花儿在锅里沸腾翻滚。蒸桶架在锅上,母亲忙着添柴。火越发地旺了,“哔哔啵啵”地烧着。

香气越来越浓了,柴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的火花声中,雾气猛地高高窜起。水,沸腾而开,不停歇地吹着泡泡。叔叔的脸笼在茫茫的白雾里,忽隐忽现。他揭开桶上的盖,不疾不徐地浇下清水,然后盖上锅盖,耐心地等待着。

火还在烧,比先前更烈了,长长的焰吐到灶洞外,几乎要扑上母亲添柴的手,蒸桶雾气袅袅、升腾不止。瞅准了时机,叔叔大喊一声“起”,哥哥、妈妈齐齐围了上去。滚烫的蒸桶小心地端下,盖子揭开,香气弥漫。一桶子冒着热气的糯米,膨胀发亮,松散柔软。

桶内的糯米倒出来,均匀铺开。“来,来,来,先吃点糯米饭吧。”母亲随手扯了几个饭团,递给吸着鼻涕的小娃娃。娃娃们捧着热乎乎的饭团,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装满泉水的酒缸,从大到小一溜儿地站满后院。等糯米稍微凉一些,叔叔用手掂量了一下,确定是合适的温度,就准备装缸了。

一斤米匹配一斤八水,叔叔按照事先调配好的比例,装米入缸。蒸熟的糯米,沉入加了红曲的泉水中,白白的米,红红的水,互相拥抱,互相融合。装得差不多的时候,叔叔拿起一圈稻草揉搓的绳子,细细地绑在麻布的口上。

其时,是腊月将近的冬季,弯腰弓背的叔叔脸上总会冒出热腾腾的汗。母亲说,酿酒是一项大工程,每次做完酒,叔叔的腰疾就会重犯。但,此刻,他微微地笑着,深情的眼光抚摸过酒缸,仿佛那缸里装着亲生的娃。

缸里的米在发酵,叔叔就守着那些缸,如同尽职的母鸡守着一群刚孵出的 “鸡仔”,而叔叔的“鸡仔”正在“孵化”中,需要时时看守。

糯米和酒曲已经浮在酒缸的顶部了,叔叔便拿出木棒开始不停搅拌,好让糯米继续在缸的底部发酵。如此往复,最后用麻布结结实实地给盖住。

开坛的时刻到了,缸口被掀开的刹那,浓郁的香味喷涌而来,能把人一个趔趄绊倒。叔叔用小勺子掂量一点放在舌尖品一品,开心地笑着,他满脸自豪地说:“这酒酿得真不错啊!”

酒味

叔叔酿的酒,色泽鲜艳,清澈无尘,琥珀般透明,玛瑙般红艳。故,家乡人称之为“红酒”。红酒,乡村人家最缺少不得的佳酿。腊月,菜肴丰盛,家里的厨房怎少得了红酒呢?鸡、鸭、鱼、肉在锅里爆炒,忽的“滋啦”一下,洒下一勺红酒,香气便“轰”地一下从锅里炸出来,那味儿,冲着你的鼻子就不由分说地灌下去,直直把你的口水勾出来为止。

有女人生孩子了,早早地置了红酒。贫瘠的年代,红酒里打入一两个鸡蛋,放一勺子冰糖,便是上好的滋补品。坐月子的媳妇喝了红红的鸡蛋酒面色红润、奶水充足。婆婆间遇见了,总要互相攀比一番,哪家的媳妇喝得红酒多,婆婆们就觉得脸上有光。

冬日里,大地冷得裂开一道道缝,北风呼呼地刮着,雪花扒开阴天小小的缝,三三两两地飘着。已然天黑,“嘎吱”一声,篱笆被推开,邻居李大叔挟持一身风雪凛凛地进了门。叔叔与李大叔交情极好,不待吩咐,母亲在火炉上温了一壶红红的酒,几个小菜,转眼间便端上来。鸡蛋炒韭菜、酱醋大萝卜、油爆黄豆子,随便哪一碟都是极好的下酒菜。两人对酌的时光缓慢而悠长。“滋”的一声,红酒绕过舌尖,“咕咚”一下,顺着喉咙往下滑,身体陡然暖和了,话语开了匣子纷飞而出。一口口饮下去,饮下去,呼出的气息醉了天上的小雪花,说出的话,熏了灯下的小飞蛾。

夜渐渐地深了,那一壶酒渐渐地空了。说话的语速也渐渐地慢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再也挪不动舌头了。李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去,摇摇晃晃地说了一句话:“你家的酒,真好喝!”

不仅仅酒好,就是缸里分离出来的酒糟,也被叔叔制成上等的佳肴。酒糟,味道香,色泽红,可以蒸豆腐,可以腌带鱼。年关将至,叔叔买了许多新鲜带鱼,一截一截地浸入红红的酒糟中,阳光下,一串串的带鱼红红白白,风中洒香。要吃饭了,随手从檐下摘得几片,饭锅上一蒸,便是上好的美味。许是酒糟中留着酒的精魄,它带着酒的力度融入鱼的精髓里,喷涌出的香味,能把人灌倒。凛冽的寒冬,来一口腌制酒糟的鱼,浑身的血液涌动温暖的河流,一丝一丝的力道驻扎,仿佛春天就在眼前。

酒名

酒香不怕巷子深,叔叔酿酒的名声越传越远。

嗜酒之人纷纷慕名而来,讨要酒。有酒徒,有饭店的老板,有儿媳即将临盆的老婆婆,有围着锅灶烧煮一日三餐的媳妇婆娘。我家年年酿酒,终年藏酒,门前屋后酒香飘,各种各样的酒,一坛坛摆着,如同深藏不露的良驹,等着伯乐来认领。

来我家讨酒的人络绎不绝,各种各样的酒被乡人带往四面八方,又被各种各样的人在舌尖细细品咂。我家成了乡村小镇地地道道的酒家。

彼时,叔叔酿酒的花样越来越多。用杨梅、人参、葡萄泡酒,都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最骇人的是,他还曾把一条活蛇扔进酒缸里。人说,这样的蛇酒喝了能补身子。那条蛇,我亲眼见着,斑斓的色,扭曲不停,“扑通”一声被扔进了缸里,又立马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泡蛇酒,有风险,曾有人因此而丧命。叔叔却懂行,他用满缸的酒来泡,眼疾手快,蛇自然无处藏身,终是淹死于酒中。

关于那坛子酒的记忆,蒙上了灰尘,轻轻一拍,有尘,四处飞扬。

最终让叔叔酿酒之名声远播的,却是另一种酒。

此一种酒,以白酒当水来制酿,号称“酒中酒”,浓烈至极。喝一口,辛辣无比,刀割一般。如同上好的古玉,只有懂行的人方可鉴别;酒中酒,需品酒之人,方才饮出真意来。会喝的人,爱极了这酒,爱它火烧火燎的性情,爱它烈日灼灼的滚烫。这酒的成本高,叔叔不轻易卖,也不轻易赠。遇到懂行之人,他才小心翼翼地舀几勺出来。

叔叔说这酒叫“红梅烧”,这名字真真是极美的。红梅花儿开,云朵一般燃烧吗?的的确确是很形象的,俊俏的小媳妇饮了一小口,脸上红晕乍飞,不就是一朵俏生生的红梅花吗?嗜酒的汉子一大口下去,双唇“咂吧”一声响,喉咙间滚出“嗷”的一声,脸上的红云“腾”地一下窜起来,这不就是一把火,腾腾地烧着了吗?“红梅烧”,不负其名!它就是一匹红棕烈马,没有上好酒量的,又怎能驾驭得了?

我不会饮酒,曾偷偷尝过一口“红梅烧”。一口下去,麻辣辣地疼,好比凛凛的刀子,生生割了我的喉。一时,胸部有热烈的痛感熊熊蔓延开,些微辣、些微涩、些微麻,藤萝般缠绕起来。脸红,手红,脚掌心也红,我捂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真担心,这心儿,要被这酒一口呛到胸膛外。

经年之后,哥哥的大女儿出生。叔叔欢喜得不行,决定为大孙女酿制一坛“女儿红”。彼时,他已患病,背佝偻,发微白,手颤抖。然,这坛“女儿红”依然费尽了他所有的心思,从备料到选材到取水,都是慎之又慎。三天工夫,酒终酿成。他把坛子用一根红绳绑得密不透风,选了一棵枝繁叶密的树底,深深地将其埋下。那时,他的目光充满期待、眷恋,喃喃地说:“若我能活到大孙女出嫁的那一天,一定把这坛‘女儿红’挖出来,宴请所有的来宾,一醉方休!”

酒思

其实,叔叔是叔叔,叔叔也是爸爸。父亲去世的第八个年头,叔叔来到我们家,帮着母亲养大了我们。

我对亲生的父亲没有丝毫的印象,对叔叔的音容笑貌却深深铭记心头。多少年,父亲只是一个埋在记忆里的名词,而叔叔却给予了我们现实里可触摸的温暖。他的人,一如他酿制的酒,味道纯正,后劲十足,回味无穷。

叔叔终于没有活到“女儿红”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五十岁,年轻的叔叔,因病逝世。

叔叔走了,家里大大小小的酒缸空落落的,沾了烟,落了尘,灰扑扑的样,却还有人时不时地拎着酒壶来我家打酒,母亲说,再也没有酒了。

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酒家,已埋藏在酒香飘摇的岁月里,沉淀、发酵、蜕变,幻成“琼浆玉液”,在我记忆的源头,流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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