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的记忆
2019-11-12李红
⊙李红
一
我是在卸甲河边长大的。卸甲河是一条古老的河,她上接荆州,下连武汉贯通江汉平原,曾经是荆楚大地的交通命脉。这条河碧水连天,渔舟唱晚,水鸟翱翔。那清澈如镜的河水,那袅袅炊烟的村落,那醉人的稻香,是一幅迷人的画,勾勒出多少动人有趣的故事……
记得童年时,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住在卸甲河边的丁家小学,妈妈在学校里教书。学校只有几间教室,一间我们住的房间。其他老师是本村的民办教师,他们一放学就回家了。学校里只有我们母子四人。但我们不觉得孤单、寂寞。因为学校旁边有几户村民住在这里,外婆的家就紧挨着学校。
每到夏天,村东头的小帆常常带着我和几个小伙伴到河边嬉戏玩耍,我们在靠岸坡的浅水里畅游,这里洋溢着叫声、笑声和拍水声。游累了我们就从水里爬起来,到瓜地里摘香瓜、西瓜,坐在石头上一边吃瓜,一边把身上的湿衣服晒干。有时候我们偷偷地爬上校园里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上,品尝香喷喷的梧桐果,我的爬树本领就是那样练成的。夏天的夜晚我们坐
在禾场的竹床上数着星星,聆听着青蛙、蛐蛐的叫声。
冬天下雪了,河里结了厚厚的冰大雪染白了房前屋后、村庄田野,大雪封住了家家的院门。勤劳的外公把家里的一头老牛和四头小牛喂饱了,就搬来几个树墩子围成一个圈,小帆在中间放上准备好的柴禾,火柴“哧”的一声,柴噼哩啪啦地烧起来了,一团团红黄色的火焰照着我们喜悦的脸。小帆拿个带钩的长竹竿去屋檐下钩凌勾子。屋檐下挂着一根根胡萝卜粗的凌勾子,小帆小心翼翼地钩下来,用手捧着在火上烤了一下递给我吃。我正用烧火钳夹着百鹊羚雪花膏盒,盒子里烤熟了的黄豆“砰砰”直响。等盒子的热气散了,我就打开盒子,把香喷喷的豆子倒进小帆的口袋里。大人们闲不住,围着火堆聊天、纳鞋垫、补衣服。屋外飘着鹅毛似的雪片,屋内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温暖着整个屋子,也温暖着我们的身心。
我从小就羡慕穿军装的解放军叔叔,我还清晰地记得在卸市中学举行的一场节目汇演,我和几个小姑娘上台表演《大红枣儿甜又香》,我们八个可爱的小女孩身穿大襟宽腿红缎子小袄,腰里系着绿围裙,头上扎着羊角辫,辫子上绑着五颜六色的丝带,手捧花篮如翩翩飞燕,小帆扮演的是八路军战士。别看他一张可爱的小脸蛋未脱娃娃稚气,可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军人。我们的表演吸引了许多人来看,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太阳落山了,我们该回家了。穿过夹植桔柳的弯曲小路,我们来到河边上了渡船,艄公是个精神矍铄的爷爷,他把桨放入了碧绿的水里使劲地划起来,亮开洪钟般的声音唱着 :“艄公爱闯千层浪,雄鹰爱飞万里天。”我坐在船舷边,手在水里划来划去,不一会儿,就到了丁家小学门前的河坡边。跨上岸,和艄公爷爷道别,袅袅炊烟在村子的上空飘荡着,锅巴饭的香味迎面扑来。
收割时节到了,我随着外婆去稻田里拾稻谷,小帆也跟着去。太阳光腾腾地燃烧,我们的脸上渗出了一颗颗汗珠,竹篮里渐渐饱满。我最乐意“扭把子”,我总是和小帆抢“绞把筒”,最后他坐着递稻草,我站着绞动着把筒,把稻草扭成一根粗粗的长条再折叠成麻花状往里面一扎,接着又绞第二个第三个,绞了一堆小山似的稻草把子,外婆说 :“红伢儿,帆伢子,你们把草把子搬到柴房去,炖鸡煮南瓜米粑子给你们吃。”我把草把放进灶膛,用火钳一挑,“呼呼”一下,熊熊大火燃烧起来,灶膛口上面放着一只瓦罐,不一会儿,大铁锅里冒出了腾腾的热气,南瓜煮米粑的香味、瓦罐鸡汤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屋子。揭开盖子,外
婆用汤勺给我和小帆各舀了一碗,说“小帆多吃点,吃好了长壮实。”
每年的端午节,我最爱吃外婆包的粽子,那粽子棱角分明,煮熟后,解开系粽子的马莲草,然后翻开碧绿的粽叶,露出白白的糯米咬一口黏软软的,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我也爱吃炒米,外婆很耐心地用小火慢慢炒,炒到米粒变黄,闻到味道就好。外婆想着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煮的汤圆、熬的麦芽糖、煎的糍粑……都是我和小伙伴们爱吃的,外婆对所有的小孩分的一样多。儿时的味道里饱含着外婆对我们浓浓的爱!
二
外婆出生在读书人家,她从小就很勤快,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外婆嫁给了外公,他们在河坡边的一个破窑洞里住了下来,他们生有三个子女。解放以后,才盖了一间简陋的房屋。外婆乐善好施,她常常在大年三十把村里有困难的人接到家里来吃团年饭。对上面派来的公办女教师像女儿一样的关怀照顾。村里老少都喜欢我的外婆。燕子也喜欢到外婆家的房梁上筑巢安居。外婆告诉我们,燕子在家里筑巢是好兆头,会给家里带来福气和运气,叮嘱我们不要用竹竿戳燕子窝,外婆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
晚上外婆担心我们住校害怕,就派幺幺和大姐姐来给我们作伴。她们每天晚上坐在油灯下纳鞋底、纺纱,妈妈就带我们读书,唱歌。妈妈是师范毕业的,她的歌声圆润悦耳,清朗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妈妈还会吹笛子、吹口琴、弹电子琴。
我还记得大姐姐的娃娃亲参军的前一夜,大姐姐带着我去见那个哥哥,那晚月亮的莹如玉轮,清光柔和,小溪细流舒缓,淙淙低吟。坐在小溪边,大姐姐对大哥哥说 :“你安心去部队吧,你家里的活我去干,我会照顾好婶婶的。”大哥哥说:“我 会给你写信的,等着我回来娶你!”大姐姐还送给他两双鞋子,几双鞋垫。送走了大哥哥,大姐姐的眼圈红红的。白天大姐姐忙了自家的菜地,又要去大哥哥家的田里干活。晚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纳鞋垫,油灯照着她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她浓浓的眉毛,眼睛明亮得像清澈的潭水,一根乌黑发亮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身材结实。我想,大姐姐像街上供销社里的年画中的女子,大姐姐是借纳鞋垫把相思之情传给那个解放军哥哥吧。秋夜,放映队在村东头放电影《柳堡的故事》,大家一起去看了露天电影。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秋月映入河中,河上的水气和月光交融在一起,水天相接。电影中的插曲还在我的耳畔回响着,我觉得大姐姐就是电影中的英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哪怕你一去千万里,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只要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我想这就是写的大姐姐。
外婆家还有四个孙子,双喜哥哥比我大一岁,还有三个是弟弟。他们都是浓眉大眼。我们常常在禾场里玩游戏,到了冬天为了暖和身子,我们玩个够,猜拳踩脚、钻柴火垛、官兵抓贼、跳踢比准、捉三角。
我上五年级时,妈妈调到了爸爸工作的县城里。别情依依,小伙伴们哭着抱成一团。上课的铜钟敲响了,钟声从树上飘落,洒了满地金黄色的梧桐叶,地上像铺了一层金色的地毯。外公划着船送我们去县城,正是荷菱在水中花繁叶茂的时候,在河边浆衣洗被的大嫂们停下了手中捶得叮当响的捶棒,向我们挥手……
三
我们到了县城,外婆外公还是牵挂着我们。七十年代初,粮食肉类很紧张,外公常常挑一担沉甸甸的东西送给我们吃,有米、糍粑、汤圆,还有活蹦乱跳的鸡。从卸甲河挑这么重的一担到县城来回得走两个小时。我看到外公的头发已经灰白了,脸上满是被风霜刻下的皱纹,坚毅的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显得朴实、干练。妈妈对外公说 :“您们不要老是挂念着我们,要保重自己的身体!”逢年过节,妈妈会带着我们去外婆家过,带去用粮票换的面条,还给外婆扯布做新衣服。有一年春天,我们到卸甲河去看望外婆和外公,走到街上,沿路的人都很亲切地同妈妈打招呼,有的婶婶还笑盈盈望着我说 :“卖花姑娘来了!”因为那时电影队正在各乡各村放映《卖花姑娘》。女大十八变,我梳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圆圆的脸蛋,洋溢着少女的朝气 ;妹妹红扑扑的脸上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十分惹人喜爱。我们继续往河边走,现在河上修了一座桥,小帆站在桥头远远地望着我,也不好意思上前来叫我。我看到小帆长高了,长得壮实了。
第二天早晨,我顺着小路,往村东头小帆的家里去,布谷鸟在河边的树丛中起劲地啼叫,“快—来—播—谷”那声音催得人心里急急的。我一路小跑,冲进了小帆的家。小帆的妈妈正在做饭,连忙向里屋喊 :“帆伢子出来,红伢来了。”我走进小帆的房间里,他正在临摹练习书法。他的脸红了,一溜烟地到河边的瓜地里摘了几个香瓜,小帆说 :“现在你是城里的人了,难得吃到我们乡下的新鲜瓜果。”我说:“那有什么?我常常来你家里吃呗。”一会儿,小帆妈把饭菜都端到了桌子上,有丝瓜蛋汤、青椒炒蛋、青豆、豆瓣鲫鱼。四个人各坐一方吃起饭来。小帆的妈妈放下筷子给我扇风,还慈眉善眼地望着我。我心想 :我长大后,就在这个村里当老师,还养一群鸡。吃完饭后小帆送我,我们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太阳高照,篱笆旁边刨土找食的鸡“咯咯”鸣叫 ;春暖花开,泥融土湿,燕子繁忙地飞来飞去,衔泥筑巢,我向这些小生灵一一问好。摇曳于春风之中的路边藤蔓,仿佛伸出多情的手臂挽留我。远望前方,在阳光下,卸甲河像一条彩带闪光耀眼地流向天际。
外婆外公不是我的妈妈的亲生父母,因为妈妈的娘家在湖南的一个村子里,离这儿很远。妈妈一个人带着我们三个年幼的子女,在这偏僻的乡村里教书,得到了这两位慈祥的长辈把她当女儿般的呵护和关怀,这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这种跨越了四十年的感情一直温暖着我们全家!外婆出生在卸甲河王家门村,是著名书法家王遐举先生的妹妹。直到现在,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外婆那和蔼可亲的脸庞,回味着外婆包的粽子的清香……
我的青梅竹马的童年时光就像卸甲河边的那个大铜钟,被年华铭刻了,被韶光珍藏了。多少次在梦中,我又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卸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