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蔷薇养活[诗歌]

吴佳琼

无分别心

月明正在梨花上

说静，说白，说凉，微苦

静止和流动无分别

精确和模糊无分别

有用和无用无分别

持花瓣，味道无分别

没有速度的，永不崩坏

月上新枝，在白之上叠加白

轻重无分别

一瓣负雪

真的美而无用吗？

已经流逝的

正从万物当中失而复得

让人在拒绝了一生之后

还能放下确切的忍受

抱持月色观看一场虚无的燃烧

得到仅有的一次崩溃

此后风尘不起

虚空和汹涌无分别

悲喜无分别

昨日之日和此去经年无分别

但从此不足为惧

不必一直卡在喉咙里

垂柳之侧

庭院之空

不知填以何物

年少时种树

把柳枝折了又折

遁入一棵树的人

缄默参天

鱼跃入体内

鸟飞入体内

互为戒律

互为执迷

柳树每天把挽留表达一遍

平行于水面的吹拂和垂直于水面的摇晃感都是真的

乌有的是平行于天空的飞行和垂直于水面的跃起

栽种是技艺

飞行和游曳也是

更难的还有俯冲和跃起

飞鸟和鱼同枝

有和无同枝，对此各执一词

置身其间的人

不发一言

反复想象天空和流水

行徒劳之事

尚有解脱之念的柳树

显为鸟的外形

显为鱼的外形

互为呈现

互为隔绝

尚有解脱之念的人

保持一个姿势站立太久

手持柳枝

尚想奋力一跃

徒劳之念，荣枯不悟

中年以后无力保持垂直

柳树之侧

摇晃感已经大于挣脱之心

过往已经大于未来

某种对立已经深植于此

而那一跃尚未发生

已经无法物我两忘

落叶不息

风声和水声不止

中有雷音

有呼救

轰鸣于何处？崩塌于何处？

一物呼而一物应

年少时折的柳，中年以后根本不敢追溯

这几年我唯一在做的事：

意识到自身无能

栽花得猛虎

柳枝依然折而又长

沉默依然居于其上

新栽之花，显为猛虎的外形

大病愈，显为猛虎的外形

并因为猛虎这个假设

交替作着对峙和妥协

交替伤于新折之柳

败于庭院之空

再次说起折柳的时候

崩断感和断裂声

惊飞一只鸟

阻挡了一尾鱼

重复着水的阻力和树枝的弹性

它们撞进我的胸膛

又撞出来

——那是打开肉身的唯一方式了

它们看见我心脏瓷质

且其间伏虎

被蔷薇养活

蔷薇

被唯一跃出水面的那一滴养活

虚构病

这些年的春天那么隆重

但已无家可回

庄稼只好种在骨头里

抬头看不到远方

四方灰蒙蒙

触角灰蒙蒙，翅膀灰蒙蒙

心肺灰蒙蒙

灰蒙蒙是一个和家相反的地址

正在进行的过去时态

几乎也是心肺的煎煮方式

同时被煎煮的江河水

一江红，一江黄，一江绿，一江锈蚀

奔涌的方向已完全相反

一口一口喝下

喝下一个国度的爆炸

卡在喉咙里

江上有桥，因难以负重而早已垮塌

天空太高，只好举着沉默

一万年悬空造寺

莲坐空空如也

中毒的土壤

中毒的菜园

中毒的餐桌

中毒的乳汁

中毒的人心

中毒的真相

中毒的泪水和血

老去有罪

不允许带一半晚年出狱

以沉疴缚其于钟摆，缚于时间的牙齿

时间的宗教为垂老者而设

春天为虚构而设

天空已经来不及

流水失而不可复得

某某，某某，和某某

某某，某某，某某某

到此一哭

到此一死

生根有罪。拿走的土地

拿走的绿叶，拿走的止痛剂

瞬间发白髓枯

热泪看着轰隆隆

野花从压轮下仰起面孔

钢铁轰隆隆

骨头沉寂——

— 这几乎就是全部抵制

沉默携带者，夜夜发寒、发热、呓语

玉宁碎

瓦难全

有资格喧哗的，只有这个世界上的铁

磨刀霍霍的铁

忙碌的铁

尚在急火铸砧

满意于刀俎之形

或压轮、子弹、枷锁、履带的三位一体

时刻准备着，扑向即将点燃的火

扑向刚刚张开的口

和即将说出的那个词

那一抹微笑，疲惫的课桌，惊恐的秤

一小把泥土，一园瓜果，那尾鱼

都没有时间了

谈论绽放和温暖的时候，更加不安

漆黑的城

恐惧的乡村

无物遮蔽

怕在途中死于一场雨

怕垮塌降临

怕重物碾过

死在春天里

死于这个世上的铁

这个世上的重物

这个世上的拒绝——

已刳骨还天剔肉还地

天上的莲座

众神

人间的僧

还是默然不语

驱不走咬人的牙

春天之病

苦味一万里

春天被谈论的时候

热血结冰

扶棺之手，还怎么哀求铁？

为了和铁对称

幸存下来的一朵花，怎么开

都像在虚构一场病

罐头梦

我要表达的，是对长度的迷恋

烈性的人，停止奔跑

用步行的速度掩饰白发

隐瞒雷声

把昨日使用得尽量慢

总是过午就开始恐慌

翻出那些笑声镇住余生

看照片上一直微笑的那张脸

听那些歌

风吹到哪首，就听哪首

掌中握着悬崖不愿打开

怕坠落太早发生

不够把所有日子数一遍

所拥有的全部

必须顺着数完

又倒着回忆

在相遇的那天停顿一下

那天，蓝天拥抱白云

月亮割蚀众生

对每一天说早安，午安，晚安

无限叠加

高出这个尘世

最小的范围

最大的坡度

本来应该聚成塔

有时候却成了针

只好承认陡峭

承认尖锐

承认冰凉

承认窄

也承认锦绣，承认澎湃

承认海刚刚穿过针尖

醉得太快了。无论用哪种调门表达

后面都有等量的重，等量的空

等量的颠倒——

缓慢和终点是矛盾的

缓慢叫不出声

支起那根骨头

用最硬的姿势

捂住嘴

捂住一个叹词的语气

以免

它被反复使用

再为甜蜜所累

再为温暖所累

再为愿望所累

我要表达的是对长度的迷恋

但梦想只是，和自己最相反的那部分

装在罐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