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老房子[散文]
2019-11-12飞蚂蚁
飞蚂蚁
1
很久以来,我经常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我的老房子,就是羊角山校园里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平房,在我离开又回来的时候,发现它垮掉了。屋顶从门口坍塌下来,露着一个巨大的豁口,里面隐约可见残损的木料,上面粘着已经霉烂的报纸、蛛网和尘垢,让我想起老家院子里的猪圈,旷野中废弃的窝棚。
我总是在沮丧中醒来,惊魂未定,却又暗自庆幸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梦,我所害怕的事情并未发生,那些老房子早就不在了,我也离开多年,在另一个地方安居。惊讶之余,我总是情不自禁去解析梦境,循着记忆的蛛丝马迹去追溯它的起源。
我确实有过这样一间老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二十岁,大学毕业回到母校教书,比我期望的好了许多。兴奋之余,满怀忐忑:我确实跳出了农门,从此可以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报到时,总务主任已经给我和另外两位新教师安排了宿舍,就在新盖起的教学楼上。那里每天熙熙攘攘,过于喧闹,没住多久,我就试图搬走,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三年后,学校终于盖起了一幢教师宿舍,原来住在小平房里的人家搬进了新居,我才得以从教学楼上搬下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居所。我不知道教学楼上的三年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只发现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但它的光辉似乎始终没有照进我的宿舍,而我自己,就像房间深处的那盆文竹,扭曲着身躯将触须伸向阳光,却始终难以挪动脚步,自由地生长。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境遇怎样地改变了我,让我变成后来的样子。
时隔多年,当我重新回望那段时期,发现自己之所以经常梦见那间老房子,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梦,一个寄托了我的青春与美好年华的梦境。它的美好,与那些下午经过树叶反射进入暗室的微弱光线、飘洒的月色、雨天的水汽以及泛滥的野草、卑微自在的野花,还有一个人幽闭的阅读密切相关。它们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自我,仿佛接纳了黑暗中的雨水,在那些空寂的夜晚与白天,兀自生长。
老房子,确实非常老旧,里面一格较小,窗子向北,只有在晴朗的下午,才会有一线阳光透过两幢楼房之间的空隙斜射进来,照亮窗帘上的一小片花纹,某本未被注意到的书籍,或者不知何时积下的一绺灰尘。外面一格稍大,报纸裱糊的天棚已经泛黄,满是污渍,还有老鼠掏出的几个窟窿。它们常从那里顺着电线下来,打搅我的生活。门前乱砖铺道,通往食堂和教学楼,也通往走出校园的一道小门。紧挨着的几个柴棚隔开了过往的行人,正好让卑贱的小草自在生长。雨水到来之际,“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安然自得,只不过没有鸿儒谈笑,往来的也是三两个同样年轻而迷惘的生命。更多的时候是我自己,面对着另一个自己。在各种想法的矛盾与纠结中,唱齐秦的歌,听克莱德曼的琴,阅读了萨特和加缪,认识了梵高,体会了王维与路遥,还试着去理解鲁迅,在内心中呼喊,然后悄悄应答。
在这间小屋里,我度过了五年孤单而寂静的生活,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生活。离我宿舍大约六七十米,就是原来文庙大殿的位置,读初中时,我曾在里面住过两年,现在只有台基还在,小平房正是它的附属建筑。我感觉自己就像过去时代的那些读书人一样,在赶考的路上,耽误了无数的时光,最终却发现赶考只是一个目标,真正的生活是在路上,在那些心怀梦想的孤寂岁月里。而老房子,像那些曾经寄宿的荒郊野外的寺庙,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一样,收留了无数读书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门前窗台下面,原来是一条臭水沟,积满了污泥。我花了一些时间,将它变成一小块平整的土地,种上向日葵。晴朗的下午,我总会搬出竹椅坐在门前,像它们一样,在阳光下敞开自己的身体。我确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平静而安稳;也感觉到自己正在生长,向着未知的方向。有所持而又有所待,或许这样的状态就是诗意。有诗意,生命就有了许多可能。当初种下那些向日葵,虽说只是一种游戏,但潜意识中或许已经隐藏了我对自己的某种期待。
2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抗美援朝战争刚刚结束,年近而立的父亲回到离开多年的家乡。这时候,他面对的家就是奶奶和她困守的一间老屋。
自我记事起,我们家就只有这么一路老房子,究竟是不是祖屋,父亲没有说过,我也只能推测。他在外当兵八年,已被人们淡忘;等到回来,物是人非,已找不到曾经有过的家,在别人眼里,他也变得陌生而难以接近了。父亲早年曾读过国民政府的乡村小学,初通文墨,又是退伍的革命军人,在当时也算是出类拔萃,五十年代末期,被选拔参加县里的短期教师培训,然后成为一名拿工资的小学教师。再后来,等到了孩子们相继出世,慢慢长大,老屋从冷清变得喧闹,从宽敞变得拥挤、狭窄,那时他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我们村没有那种规整的院落,房子多半四五家、甚至七八家联成一排,两头敞着,门前就是通道,没有门楼和围墙,是一个不设防的村落。村子依山落座,面向旷野。房屋一字横排,梯次而下,止步于门前过往的大路。房子多是典型的大屋脊悬山建筑,正屋前面,通常都会有一个抬梁穿斗伸出的厦子。厦子只是一层,而正屋一般两层,正屋楼上的窗子就正对着厦子的瓦楞。窗子是那种笨重的木制梭窗,直条方格图案,也有镂空雕花的,糊上绵纸,防虫透光。下雨的时候,正屋的瓦沟水会在窗前形成一道雨帘,落在青灰的瓦楞上,溅起湿漉漉的雾气。那是我关于老屋最明亮的记忆。一个小男孩,站在窗前的板凳上,面对清凉的雨水,咿咿呀呀,发出最初的感叹。有时候风会将雨水故意洒在他的脸上,洒在窗纸上。多少年后,那个小男孩还在,而我早已离开。
大多数时候,在我的记忆中,老屋是昏暗的,甚至让人感到压抑。长排房子虽然房屋之间相互支撑,稳定性较好,却不能从侧面通风采光,只在正面留出门窗。出于安全考虑,后墙多半封闭,仅在二楼后墙上开个一尺见方的孔洞,安上两扇木板,算是窗子。后来家里翻修老屋,在楼上隔出两个房间,屋顶安了亮瓦,才得以改善。所谓亮瓦,就是一块瓦形的玻璃,镶嵌在瓦沟里,即可过水,又能透光。在家的时候,我喜欢那种透过亮瓦天光下泄的感觉,常躲在幽暗的房间里,让透过亮瓦的光将我打开的书本照亮,就像放电影一样。我甚至用泥巴做过一台放映机,外面有两个转盘,缠绕着草茎权当胶卷,里面收着一个手电筒灯泡,连上几节绑在一起的废电池,竟然成功了。微弱的光透过一个方孔,投射到板壁上,照见了老屋的灰暗。
但那时我们闲待在家里的时候很少,白天总是在田野山间四处游荡,砍柴,或者找猪草。晚饭后才会在晒场上聚集,玩陀螺,踩高跷,打榜,直到夜幕降临,大部分小孩就会在大人的呼喊中相继离去,剩下的几个就聚拢过来,面对满天星斗或者无边月色,摆一些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鬼怪故事、神话传说。如果有流星划过天际,落进黑暗的旷野,我们就会心生凉意,后背发毛,各自小跑着回去。据说那就是吸人魂魄的“干蛊”,会潜入人体,吞噬你的五脏六腑。我没有见过“干蛊”吃人,却能感觉到黑暗中潜藏的危险。那里有我看不见的疾病、灾难和死亡,它们幽灵一样,如影随形,某一天突然就会将我禁闭在黑暗的地下,被人们忘却。推开虚掩的大门,火塘里柴火正旺,扑闪的火焰,照见了熟悉的面庞,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还有我自己,一一都在。
感觉到老屋的拥挤、狭窄,大约是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那时大哥已经娶了媳妇,有了孩子。我上初二的时候,父亲被迫作出盖房分家的决定。分家以后,我很少再去老屋,似乎它与我再无关系。南头已经堵死,北边原来是个过楼,是唯一的出入口,当年的苹果树不在了,相邻的两家在门前搭建了厨房,非常促狭。多年后,老屋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在我离开村庄时,回头看见的那些瓦制的脊兽,乌鸦、喜鹊或者鹞鹰,站在高高的屋脊上,不知道在守望什么。
3
刚上高中不久,第一次回家去要钱粮,先到兔街小学,父亲在那里教书,他平静地告诉我:家,已经分了。因为照顾大哥孩子还小,就把老房子让给他,我们则搬到尚未建好的新房子里去。
新房子建在村子对面的荒坡上,离村子有点远。从外面看,是两路崭新的瓦房,虽然在旷野中有些孤单,却被下午的阳光染上温馨的色彩。走进去,里面四壁萧然,空空荡荡,只是一个房屋的架子。刚盖了房,又突然分家,我和弟弟还要上学,家里实在没有力量再作进一步的“装修”,只能将就着安身,能够遮风挡雨就行。上围裙还敞着,只能用几床草席遮掩;没有楼楞和木板,二楼还是虚设,只能在潮湿的地上安置床铺,与猪圈一墙相隔。当夜晚降临,风在旷野上来来回回地扫荡,一不小心就将飘忽的油灯掐灭,让人仿佛置身波涛汹涌的大海,又像是在茫茫荒野,黑暗中潜藏的神灵鬼怪,突然蜂拥而至。
那是非常艰难的时光,于我倒也还能忍受,因为除了假期,我都在外上学。而留在家的二姐,却要日日面对那样的生活。那些惊恐难眠的夜晚,我不知道她是怎样陪着母亲捱过来的。她和我同时小学毕业,我升入初中,她却被迫辍学。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却无能为力。那几年的假期,我和弟弟都不敢偷懒,跟着二姐在共同的劳作中感受到温暖、欣悦希望和生命的美好。对于她,这样的假期真是过于短暂了。
在我们那里,建房盖屋是大事,很难在短期内完成。最重要的是竖柱、提梁,先构造一个框架,然后砌墙,撒瓦,再安上门窗,能够遮风挡雨,就告一个段落。后面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将它变成温暖的家,可能会耗费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慢慢去做。许多人家的房子都是半成品,还没有装修归一,就随着主人一同老去。“装修”是一个新名词,我们那里都叫“装扎”,有要将房子钉牢实的意思,最好能够像一棵树那样扎根在地。这样的建筑是从身体出发的,具有一种原始、纯朴的精神性,如同鸟的巢,兽的穴。对这种如同身上的衣服一样的“家”,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生存处境,一丝一粒地去积攒,去完善。
寒假回家,父亲在稻田里制作的土坯已经晾干,我们肩挑车拉,将它们搬到门前,围出一个不大的院子。等到来年雨水降临,草木萌发,就显出一点欣欣向荣的样子。暑假农闲,我们也会揣几块钱跟着村子里那些进山贩木料的人,翻山越岭,穿过沾益属的几个村子,进入寻甸县境内,在靠近牛栏江的那些山村里买上一颗楼楞,或者几块木板,然后连夜赶回。那时,我们村大多数人家都只能以此作为经济来源,有几条汉子甚至凭着这种蚂蚁搬家的日夜奔走,硬是盖起了新房。我们没有这样的力气,只能用时间熬。熬到终于将两间瓦房的楼板铺好,打上板壁,有了一点扎实的样子。这时候,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和烟熏火燎,刚刚装扎起来的新房子已经变得陈旧,甚至显出衰败的痕迹,如同正走进暮年日渐苍老的的父母。
高中毕业,我顺利跳出农门,虽然只考上师专,却足以满足父亲和家里的期待。刚参加工作时,弟弟在读初中,二姐早该谈婚论嫁。面对这样的境况,我与父亲商量,决定尽力扶助弟弟读书,希望他也能像我一样走出村庄,找到新的天地;如果她愿意,可以将这个家交给二姐,她在家支撑多年,付出了许多。二姐犹豫了许久,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招亲在家,二姐夫入赘上门。他们都是很纯朴的人,风风雨雨,与父母亲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为我和弟弟承担了许多。父母去世后,我把名义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交还给了二姐,似乎就此解除了与老房子的联系。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努力营建自己的家庭,能够体会这两路老房子对于他们的意义。她与这个“家”血肉相连,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4
我所置身的这个乡土社会,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寺院,里面既供奉道家的仙,佛家的神,也祭祀祖先之灵和本地的土主,兼有寺院和祠堂的性质,在过去曾是村庄集会议事、许愿祈福的文化中心。解放后,这些寺院大多数都改造成了学校,虽然破旧立新,脱胎换骨,但其关乎灵魂和精神的本质并未改变,人们面对它的态度以及它在乡土社会的影响,也不会轻易改变。
父亲教书将近三十年,先后在渣子树、中屯和兔街三个村主持过教学。这三个村的学校都设在曾经的寺院里,格局相似,只是规模不同。我上学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兔街小学教书,据说是校长,负责整个大队的教学管理。后来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才知道当时他并不是校长,只是“负责人”,也就是承担着“校长”的工作职责,却无校长的头衔。但是他的职务是教导主任,还是“副”的。这让我纳闷了许多年。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我在那里读完小学,一直都是他在“主持工作”。翻阅他留下的笔记本,在那些琐碎的记录中,很难找到明确的答案,只能透过片言只语的总结与自省,隐约感到这似乎与他的性格和家庭背景有关。
兔街是个大村,又在贯穿张安屯槽子的大路边上,当时的大队部就设在这里。村子东面的半岛形台地,过去是乱葬岗,后来建过卫生所、五小厂以及道班,热闹过一阵子。但在“热闹”之前,就只有这座被改造成学校的寺院将村子与乱葬岗隔开。暗黑之夜,它就是人间与未知世界的边境。父亲带我去读书的时候,学校里只有他和来自宣威的李老师是公办教师,吃住都在学校,其他教师不是民办就是代课。放学后,他们随着学生回家,院子里就安静下来,只有阳光和鸟雀轻轻落下,搅荡着无边的空寂。那样的日子最好,吃过晚饭,父亲会去学校外面的菜地里劳作一段时间,挖回一挑洋芋,或者栽下一畦绿菜,在天黑之前烧一壶热水,洗去一天的疲惫,然后泡一杯茶,坐在灯下批改作业,看书看报。
晚上他们常要到村子里去家访,让我一个人留在学校里。父亲知道我很害怕,就嘱咐我:天黑的时候就点上灯!然后将寝室和外面的大门锁上。当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感到四周的黑暗洪水般席卷而来,眼看就要将我淹没,但微弱的灯光如同一个透明的罩子保护着我,让我潜身于黑暗深处,等待着那些妖魔鬼怪显现。
在父亲将近三十年的教学生涯里,大多数时间他总是独自栖身于冷清的院落,在寂静中改变着一些事物。后来我读到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句子,总是心有戚戚,对父亲那些时候的心境产生颇多猜测与认同。他算不上知识分子,只是一个识字的农民。是那些寂寞的老房子,在接纳他的同时,也在改变和塑造着他。而洁身自好的他,也在孤独落寞中通过那些老房子对周围的世界产生了影响。
我把一只圆形的坛子
放在田纳西的山顶。
凌乱的荒野
围向山峰。
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不再荒凉。
圆圆的坛子置在地上,
高高地立于空中。
它君临四界。
这只灰色无釉的坛子。
它不曾产生鸟雀或树丛,
与田纳西别的事物都不一样。
多年后,我读到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坛子轶事》这首诗,就会想起父亲主持过的那些“寺院”,它们就是这样的坛子,使凌乱的荒野向它涌起,呈现出秩序,影响着大地上的孩子,赋予他们无限的可能性。那些老房子,置身于现实,却具备了超越现实的象征意义,是真正充满诗意的建筑。
如今那些学校都搬迁重建了。兔街的“寺院”早已拆掉,渣子树的还在,秋天从那里路过,总是能闻到桂花和香火缠绕的气息,让人神思恍惚。中屯的那个院落也在,每次回老家从那里路过,我总会产生一种冲动,想去找到大门的钥匙,让那些逝去的阳光重新入住。
5
在兔街小学读书的时候,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家住在村子中间的一座院子里。院子里全用规整的青石铺砌,左右两边都有楼梯连接正屋与厢房,楼上楼下四周都串通起来,是一个完整的“走马串阁”式院落。
令人吃惊的是从朋友家后门出去,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院子。这个院子有正房五间,天井呈长方形,一色青石铺砌,周围镶上条石,看上去非常规整。顺着两边的抄手游廊上去,正房前的过道已被隔断,盖起了两间厨房,留出来的部分变成门厅,有镂空雕花的槛窗,已被烟火熏黑。柱子下面都垫有精雕细琢的柱础石,多是鼓形,也有莲瓣形,纹饰清晰可辨。
这也是个四合院,天井正对着前排房子的后山墙,没有对庭和门楼,只在山墙上开门,穿过前排房子留出一条过道通向外面。过道狭长,只容牛马单行,挑担负重就难以错身。它占用了前面院子左厢房的一绺,从地主家楼梯下穿过;左边另有一个较小的院子,以前可能是一个整体。前后两进院落,十几路房子紧挨在一起,算是一个建筑群。
最初建造这个院落的人,是我朋友的曾祖父,名叫陈绍恩。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农闲时也会挑担柴草去曲靖城卖,一辈子勤劳苦干,积攒了五十多亩水田。他在民国的羊年动手建房,先盖了前面的四合院,据说在地基里挖到了“一猪食槽银子”,这才又建盖了侧边和后面的房子。木料和石材都取之于对门山,用绳索人工抬来。当时兔街陈、高两姓近两百户人家,都以务农为生,能有这样的财力,当然令人惊叹。“马无夜草不肥!”人们无法想象:没有“一猪食槽”意外之财,如何能建盖这样的院落?
事实上,这些房子并不是同时建盖一蹴而就的,曾祖陈绍恩只主持建盖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是在他的儿子即我同学的祖辈们手中完成的。他有四个儿子,按照排行,分别用“辅、佐、朝、廷”四个字取名,隐隐透露出浓郁的家国情怀,体现着一个乡下农民的胸襟抱负。虽然并未如何显赫发达,却让人感觉是有所持有所待的。房子尚在建设之中,绍恩已经老去,四个儿子长大分家,又相继完成各自的那一部分。他们用蚂蚁搬家和啃骨头的方式,慢慢经营着自己想望的生活。他们能够超越身边的大多数人,并非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得了横财,而是本身具备了其他人所没有的品质。作为农民,他们可能没有“文化”,但他们面对现实的智慧,很多时候却超越了受过“教育”的人。
想当初陈绍恩准备建盖这些房屋的时候,内心一定难以平静。多少代人的梦想,将在自己手里成为现实;而一家人多年积攒的血汗,也将兑换成别人眼中的财富。福兮祸兮,实在难以预料。但人活一世,不就为了做自己的主人!几十年的艰辛努力,他有足够的理由追寻自己的梦想,也应该有足够的底气面对良心的审问。正如荷尔德林诗句所表达的那样: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在这片大地上
人生充满劳绩,渴望着安居;只有充满劳绩,才可能获得安居;因为充满劳绩,获得安居,人的存在就具有了诗意。“诗意地安居”意味着人以劳绩在大地上找到立身之地,保持良善与纯真,对自己充满期待。陈绍恩所追求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存在:一个农民,通过劳作成为“地主”,这是“安居”的开始,当“安居”成为事实,他的存在就产生了某种诗意。这些老房子作为一种见证,证明了这种“诗意”的可能。
如同人世间的其他事物一样,陈家院子终究也未能逃脱时间的洗劫。多少年后,年轻一代外出打工,不再回来,回来的也搬到大路边,盖起了自己的新居。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本相,老的老去,新的新生。老房子的寂寞,正映衬着生命的汹涌。
6
政府部门下发了宣传殡葬改革的文件说:自某年某月某日起,无论城镇乡村,死者一律火化,不允许私埋乱葬,更不准占用土地立碑修墓。多数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事,想不通的是一些高寿的老人。好不容易熬到这个岁数,地也选了,老寿木也做了,怎么就不容许自己舒舒服服地去住呢?于是就有性子刚烈的采取极端的方式提前离去,好让自己完完整整地躺进寿木,住进那座永恒的屋子里去。
这是一个比人世更为长久的永恒之地。即便没有宗教,每一个经历漫长人世生活的人,到最后都会冶炼出一种漠视死亡的傲气,然后把走向死亡的过程弄得坦然而庄重,甚至在有生之年就努力为自己的死亡寻找一个舒适而体面的安放之地。活着是为了准备死亡,为了找到超越死亡获得永生的归宿。于是立碑修墓,就成了安放自己的身心使之继续存在的一件大事。墓穴和深藏于坟墓中的棺木,就成了我们人生最后的据点,永恒的家园。
作家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一开头就让我们面对死亡,无论是他笔下的主人公,还是作为阅读者的我们,这都是一个令人震惊而又难以接受的现实。“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小说所写三姓村,自古至今就受死亡的偏爱,到后来我们知道是因为那个地方的土壤和地下水中汞含量极度超标,但是有了解释并不能因此解决人们必须面对死亡的问题。
死亡是生命最本质的孤独,无法克服的宿命。死亡,就是被遗忘,不在场,对生活的缺席。其实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想面对它。孔子的学生曾问他死亡是什么,他说:“未知生,焉知死?”或许他是想引导学生把握有限的生命,关注现实,做力所能及的事。可是人活着,怎么可能不问死亡呢?海德格尔提倡“向死而生”,其实是用“死”的概念来激发“生”的欲望,即人要敢于面对死亡,先弄明白死亡是什么,然后才能考虑如何去生。死亡是人“在世”的完成,也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唯有面对死亡,我们有限的生命才显其意义。生的过程就是“死亡已经在场,而生尚未完全显现”。死后就是永生,像活着那样,应该有一个安放身体和灵魂的居所。死就是去远方,找到了“别样的生活”。
每年清明,面对家族的墓园,除了活着时曾与我有过交往的人,那些隆起的坟丘和生硬的碑铭都已无法唤起我对死者的怀念和记忆,更难以想象这里就是他们死后存在的地方。我知道死亡是一个未知领域,生者因为从未涉足,不知道死者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然而我希望,毋宁说我曾经体悟到,我们怀念的人会在我们的记忆和梦境中浮现,就像离开我们去了别处又再次回来一样。他们变成了幽魂,仍然还会不时地出现,影响着我们此时此地的生活。
正是基于这样的希望,父母去世后,我们为他们立碑修墓,并按照父亲生前的愿望,用他的一点积蓄为他的父母立碑。仔细想来,我们热衷于为先人立碑修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我们找到了先人的坟墓,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找到了自己的根;通过墓碑上的文字,则可以找到一个家族的谱系。在墓碑上,我们甚至可以找到一个村庄的历史。
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诗意的“在场”姿态。每当我回到老家的老房子里,看到父亲五十多岁时的那张照片,我总会突然心念一动:父亲或许真的曾经年轻过。但父亲五十岁以前于我而言是不存在的,我对他的记忆从那时开始,无法了解此前他曾经怎样地生活。那么在他百年之后,我同样不能确认他的不在,或许他只是从那时候去了别处,去到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世界。问题在于,我如何才能建立起与那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呢?于是我又想象:他仍在老家,他的老房子里,一如生前那样生活着。
7
跟随父亲在兔街小学读书时,我曾经以为点上一盏灯,将自己置于“灯光”中就安全了。多年以后,我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内向羞怯的人。这样的人,是不适宜被照亮的。我喜欢自己曾经拥有的那间小平房,是因为没有谁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可以在那里自在地“在”着。我也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让我像一只甲虫那样,在阳光下不为人知地在着。
世道依然如旧,寂寞而喧嚣,转眼间,我已进入知命之年。我之所谓“天命”,仅指上天赋予我的生命的权限,并没有什么“大任”之类的东西存在,至于“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都是生活的常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言。年轻时的一些想法,现在依然存在,只是改变了面对它们的态度。三十年前,当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只想得到一个稍微安静的小平房;等到我拥有之后,我又想要她更好些,不要那么潮湿,能够有阳光照射到我的床铺;再后来,我想有个园子……
我并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我只是想要恰当地安放自己。卑微者难以承受强烈的光亮,只能在暗处自得其乐。我找到了一个办法:阅读和写作。最早的阅读让我避开了孤独和寂寞,知道世界上还有像我一样的人在受苦。读小学二年级时某个无聊的下午,在教室前面旮旯里的一个柜子里,我找到了两本柔软的书籍,一本叫《苦难的童年》,另一本叫《过年》。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就跌跌撞撞走进了那些文字描述的世界。它们描述的苦难,在现实中一直被我们经历着。譬如本来是过年的欢庆时刻,却必须面对疾病、争吵,甚至死亡的威胁。《苦难的童年》封面上画着书中的一个情节:小孩和父亲赶着大车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行走,大年三十,天下着雪,车轴断了,车子陷在泥坑里,牛病了,累了,再不肯往前走。我在那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独中看见了自己,内心竟然生出了欣悦,枯燥的时光竟因此而变得温润了。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了阅读。我知道在那些书籍和文字中,有另一个世界可以让我找到欢乐,甚至可以逃避和抵抗现实的伤害。所以上了高中后,面对我无力改变的现实以及自己与现实世界的差距,我更需要文字与书籍来安抚自己。写日记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开始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托给文字,在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中,也带上了这种日记的坦诚,受到老师表扬,说“有真情实感”。于是在这座自己想象的纸房子里,我找到了一点点有所依托的存在感。
迄今为止,持续不断的写作,已经成为我的思想方式,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我的存在状态。我写下的那些东西,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重复中自有次序,诚如博尔赫斯在《巴别图书馆》里所说的,已经代替了我,将我变成一个幽灵。写作赋予了我灵魂的存在,使我虚无化,从而体验到无限。我在纸上构建着自己的老房子,我对老房子的怀念,就是对寂寞的怀念,因为寂寞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虚无的无限形式,它使我找到了苦涩的快乐,就像一杯清茶带来的那种感觉。
很多年以来,我很纳闷像自己何以会走上写作之路。现在我才有点明白,其实我的写作就是在一座纸房子里面做梦。这就是我的“天命”。“五十而知天命”,那么五十岁以后,认识到自己天命如此,我肯定就只能按天命从事,继续建盖自己的纸房子,安身立命。去年,有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看了我的作品,知道我的写作是一以贯之有脉络可循的,可惜我不善于经营自己。我知道他的意思,也深以为然,在心存感激的同时也在内心里安慰自己:天命使然。
我的一生,就是要像老家的那些农民,穷其一生,盖一座自己的院子,安放自己,并没有经营的打算。如果要说有,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像老家的那些父老乡亲,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装扎好自己的老房子;而我却试图用一座纸房子来安放自己的前生往事以及今生来世。
这是多么虚妄的想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