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起飞的时刻
——评《会飞的蚍蜉》
2019-11-12文/李壮
文/李 壮
孙睿的小说在题目里开宗明义地点到了“蚍蜉”。蚍蜉就是蚂蚁,对于这篇讲述北漂青年故事的小说而言,蚂蚁——或者采用孙睿那文学化的、因采撷自成语而本身便带有象征性联想的说法,蚍蜉——的确是很好的隐喻。
蚍蜉有两个最鲜明的特点,一是小,二是多。因此,蚍蜉与北漂青年之间,确乎存在着极贴切的形象同构性。北京,以及其他与之类似的超级都市,在现代管理技术和全球化语境的加持下,已然变成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庞然大物。北京这样的城市,就像是这个时代的黑洞:它拥有着极端惊人的体积与密度,由此产生出难以想象的引力,吸纳着无数骚动的物质撞入它的怀抱、成为它的一部分,同时令其永远无法逃逸出来——无论你是星体还是尘埃,是光还是粒子。小说里面的“我”,就是被吸入这黑洞的一员。“我”的数量是1,这是启蒙主义的观点,每个个体都是不可替代的,都拥有充分且高贵的主体性,我们称之为“人的神话”。但借由“我”的故事,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与“我”类似的人:“小奶茶”、姐姐姐夫、小卖部老板,当然也包括KTV里那些为“我”饯行的同伴(为“我”的饯行,何尝不可以看作是别人为他们饯行的预演和模拟呢)……他们都是“我”,都是被吸入这黑洞的、数目近乎无限的分子之一,因此1也是N,如此为数众多又如此微不足道。这是“人的神话”破灭后的当代社会逻辑,是一个1即是N、N即是1的世界。此中图景,甚至比“蚍蜉”和“大树”的对举更加令人瞠目。
小说里的“我”正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他的家世当然是平凡的,要不然也不会落脚在城中村、以至于生出“我又何曾在北京待过”的感慨。他的才华似乎也是平庸的,正因如此,小说中那条“三十岁真理”才会如此深刻地刺痛了他。与他相关的,无非是一些再卑微、再平凡不过的故事:投亲戚,找工作,混日子,爱上一个女孩又无法与她在一起,有几个朋友但说散也就风轻云淡地散了。他当然是“小”的,或许唯一能与“大”发生关系的是,透过他的形象、他的故事、他的呼吸与脚步所带出的整体语境,我们可以看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可以想象出,更多与他一样的人。他们是平凡的,甚至是平庸的,他们想要进入北京、闯荡北京、留在北京,却注定要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天被榨干和证伪,然后被抛甩出北京。在这个维度上,“我”不仅是我,“我”也是我们:这无疑是孙睿写作此篇小说背后的野心之一。读者确实可以在这篇小说里看到“我们”,那是由无限多的“小”构成的总体的“大”,大的数量、大的色块、大的渺小。当然,与其说这是“大”,不如说仅仅是“多”:一种看似足以共情共振、实则早已被时代巨轮从内部逻辑上碾碎了的数字意义上的自信心及安全感。就像乡政府门前那些聚集的村民,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当多年以后高档小区或商场酒店在推平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与这样的故事题材相对应的,是小说选取的叙事方式。在这一点上,蚍蜉同样构成了很好的隐喻。小说里提到,蚍蜉“是一种二维生物,它面前的世界是一个平面,只有前后与左右,没有上下,地球在它眼中永远是纸一样的薄片儿”。《会飞的蚍蜉》这篇小说,在行至结尾以前,似乎也一直在某种类似蚍蜉视野的“二维状态”下运行推进。故事主要围绕身边最近切的人和事(“前后”和“左右”)展开,大致没有偏离出从“离开北京的意志”到“离开北京的行动”间这段狭小的个体经验(甚至仅仅是“个体际遇”)区间:因为要离开,而又暂且还未走,才会有所谓的饯行仪式(进而也才会有吹口哨被袭击的情节),才会牵扯出“我”与“小奶茶”的情感纠葛,也才使小说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贯穿始终的“自我认知”主题(“三十岁真理”的段落以及姐姐姐夫的部分其实都用意在此)得以呈现。这样的叙述框架当然算不上宏阔,也很难通过鸟瞰视角产生出情感的俯冲势能,但它是幽微而真切的,适合短篇小说,更适合于北京这座城市、北漂这路故事:如果接续上前文的比喻,北京在象征引力层面如同宇宙中的黑洞,则那些被吞噬进去的光,实际上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以视觉不可见的方式,闪耀于自身的内部。孙睿的这种写法,显然寄寓有一种捕捉内在之光的意图,此种方式,在当下都市题材小说写作总体图景中有着诸多同道。一个真正三维的北京是很难书写的,那是一个充斥着象征隐喻的、既真实也虚拟的空间,这空间如同列斐伏尔所说,意味着一种生产方式,甚至意味着一种自我再生产,“交换的网络、原材料和能源的流动,构成了空间,并由空间决定。这种生产方式,这种产品,与生产力、技术、知识、作为一种模式的劳动的社会分工、自然、国家以及上层建筑,都是分不开的”,而“这些生产关系,在空间和空间的可再生产性中被传递着”(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这或许是孙睿这篇小说背后的潜文本,这个故事开始讲述的背景,的确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是如何被空间的再生产秩序无情否认并抛掷出体外。然而小说具体的血肉建构,却常常需要求助那些看似二维的通道,需要在空间网格的细化切分之下,抚摸其对个体生活经验和情感结构的切割重组。因此,那假戏真做般的《光辉岁月》曲调进入了文本,奶茶的口味和鸡翅的销量进入了文本,一块板砖、四针伤口和赔偿数额进入了文本,零零碎碎却也事关重大。
也许,更为重大的是,孙睿的这篇小说终究还呈现出了爱与宽容。即便在如此困窘、决心退场的处境之下,“我”还依然愿意为“小奶茶”的梦想提供经济支持(而这种支持竟然是不含有太多情欲成分的);得知小卖部老板一家的遭遇,“我”也依然会选择主动降低赔款数额。这当然不是无知更不是愚蠢,事实上“我”的心里早已浇筑起残酷的洞悉:在决意继续支持对方“奶茶店理想”的同时,他心里想的却是“我知道,多少年后,在这个理想破灭的时候,她一定会有办法面对”。然而,此时此刻,“它是夜色中汪洋大海上的微光,帮助这个理想在貌似能实现的道路上前进一小步,是我需要做的”。这是这篇小说可贵的地方:小说中的“我”始终在寻找一个镜头,关于他短暂的北京之旅,用以放置在自己的人生之中。他找到了,这个镜头无关乎欲望野心,无关乎功成名就,而竟关乎理想在注定破灭之前,绽放出的那道依然鲜活的微光。
在二维通道的尽头,这是蚍蜉起飞的时刻。它是高贵的,尽管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