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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2019-11-12

绿洲 2019年3期
关键词:大爷妻子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明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别离故乡两年,似乎已经模糊了母亲的面庞,不知她老人家身体可安好,五花八门的手机,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牵挂着,在母亲看来,打电话好像空穴来风,一点儿也不真实可靠。雪花儿一场场地下,思家的感觉与日俱增,我与妻子商量,准备回老家陪母亲过年。却又怕岳父岳母孤独寥寞,就把上大学的女儿留给了他们,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岳父甚为满意,于是我们购物买票,准备打道回府。

我和妻子闵北在遥远的北方工作,这里是一座省城,我们又是同一所大学的老师,平时很难抽出时间,回到那个连汽车也不通的小山村里住上几天。自去年春天到今年暑假,我又被派到贵州支教一年多,所以,有两年没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

二弟玉梁和弟妹秀锦去了广州打工,二弟打工的快递公司放不了假,于是打电话跟我说,哥,春节我们回不了家了,现在我和你弟妹在一家快递公司上班,忙着呢!挣钱也不少,你弟妹一月四千,我七千,还发福利,我现在是个分部经理,过年过节有双薪,我这个月能领一万,不行——你今年回家陪娘过年吧。听他这么说,我心中顿生出无限感伤。同时也为他高兴,因为兄弟从小就是老师和父母眼中那种不听话“不上道”的孩子,没少挨父母的棍棒鞋底和老师的训斥,所以初二没上完,他就感到“学途渺茫”,没有了盼头。父亲对母亲说,得更更这小子的性,再不更,还不知道会长成嘛样呢。

在玉梁刚刚有了要退学的念头,父亲就开始了修理弟弟的伟大工程,父亲让不到十四岁的他跟着自己爬坡种红薯,上山打石材,还托人把他送到窑场里拉砖坯,跟着拖拉机去建筑工地装卸石子。凡是苦活累活,父亲都让玉梁实习了一个遍。一年过去了,这小子脸庞黝黑,身壮如牛,一顿饭能吃下八个大馒头。父亲问他,怎么样儿子,干农村活儿累不累?还想不想上学?

弟弟大口啃着猪排骨,连嘴都没离,边咀嚼边呜噜,上——学,上什么学?不上学不照样有吃有喝,这样挺好,挺好!

从二弟不愿上学那时候起,父亲的精神大厦就好像坍塌了一半,干事儿没了精气神儿,脾气也变得很古里古怪,动不动就朝母亲和弟弟吼上两声,一到晚上只会独自抽呛烟喝闷酒。

玉梁见父亲不待见他,也不愿意呆在家里,就和邻村的同学一起去南方打工。而且也换了手机号,一年到头不跟家里联系上一回。

我是村里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尽管不是什么狗屁“名牌”,却也惊得四邻不安。

一到过年过节,父亲总会攒些舍不得抽舍不得喝的好烟好酒,给爷爷奶奶“送去”,并在爷爷奶奶坟前咕喽半天,坐地上陪着爹娘抽上半天。

我大学毕业就分到一份好工作,那就是到大学教书,并在那所大学里找了同在大学教书的妻子,这又把村里人都敬羡个半死。那年回老家结婚,镇里还特意为我家里送了个“书香人家”的喜牌。这牌子似乎有千钧之重,每有人来,他们都想看看这个牌子,每有人来,父亲第一个节目,就是拿出这个牌子给人家看看。父亲喝酒时,总不要菜,都是抓把花生米放在油糊糊脏兮兮的大桌子上,然后呡一口捏一个花生米儿,酒喝干了,花生米儿还在那儿四仰八叉静静地躺着,像一群娃娃睡得正香。

娘说,在那干喝,光伤身子,就着菜喝。说着端上来一盘葱花炒鸡蛋,还热气腾腾香雾缭绕。爹却生气地一拍桌子,拿走拿走快拿走,弄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娘一看,原来爹是在看西边那面墙,那面墙上张贴了我十几年前的奖状,花花绿绿几十张,爹把那个“书香人家”的大红牌子挂在这些奖状中间,显得异常醒目和与众不同。爹此时是在专情地看那个牌匾,他是看一眼呡一口,呡一口再看一眼,不知不觉一杯酒又下肚。娘说,别喝了,已经喝两杯了。

爹一瞪眼,老娘们家,懂啥哩,看不见我正在研究这块匾吗?这可不是一般的匾,这跟当年皇上御赐的金匾差不多,多大的荣光,老大给咱争脸了,什么叫光宗耀祖?这就是!

娘看着爹那个如痴如醉走火入魔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爹说,咱得盖新门楼。娘惊讶地望着他,你不是喝酒喝糊涂了吧!老大结婚那年刚盖的,才两年,你又抽哪门子风,人家不说你吃饱撑的,有钱哆嗦!爹不耐烦地打断了娘的话,要不怎么说你们是女人,真是不懂,到时你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爹花了两万多块钱,请村里建筑队盖了一个又高又阔古色古香的大门楼,大门楼翘檐的正中下方,他让人把那块“书香人家”的镀金喜牌镶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大街上,你一眼就能看见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爹盖门楼把金匾镶上去的当年,我被提拔成学院团委书记。爹对娘说,娘们家的,头发长见识短,看到了吧,这才叫“光大门庭”呢!

日子到了二〇〇〇年,农村人的经济状况犹如雨后的玉米苗,一天一节地往上拔,因为大学每年都在扩招,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大专生、中专生和高职技校生多得数不过来,甚至比草原上放养的牛羊还要多。党的富民政策给小孟庄村的百姓们带来了巨大实惠,这实惠来得突然,有些太快,让他们一时还有点儿不适应,他们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天天活得跟做梦似的。一夜之间,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变成了天边无际青绿的土豆秧;一夜之间,一片片青绿嫩黄的玉米苗变成了白茫茫没有尽头的塑料大棚。在黑夜的月光下微风吹拂,这些没有尽头的大棚如同没有尽头的大海,素浪翻滚,没有尽头。

村里的马虎子说,咱这“地蛋儿”个头大品相好,日本、韩国要的老鼻子去了,一年一亿公斤,他瞪着一双牛眼,伸出一个指头,很夸张很卖弄的样子。马东问他,一亿公斤是多少?马虎子只上过小学二年级,算不过来,但他脑子灵光,眼睛只眨了一下,说,你别不懂装懂,一亿就是一亿,哪那么多问题,不行你说,“1”后边几个“0”?马东比他还不识数,掰着十个手指头比划了半天也没算出来。

马虎子只有吹的份,他没有能力跟常主任相攀比,因为常主任不仅靠种土豆和做蔬菜生意在家里盖了一幢小楼,还在村口公路旁建了两层楼和一个大院子,专门迎接过来去往的大车小辆,配送土豆蔬菜。为装运土豆方便,他还特意在镇上的一家纸箱厂定制了印着红色标志的“界河土豆”的专用纸箱,上写着“界河无界,土豆不土”的宣传语,这可是镇上专门请来了在京城某大学任教的“乡贤”王本仲先生给题的。王老先生十八岁考入北大离开家乡,一直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国学渊源颇深。被邀返故乡,他千百感慨激动万分,于是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下了这八个行楷,字圆形方,力透纸背。殊不知,他的书法作品在京城标价上万,这一写,少说也能卖个十万八万,而且县里镇上每年都会邀请他来讲一两次课,教授皆分文不取。老先生说,故乡养我十八载,我报故乡十八年,可谓对桑梓情深意切。

这种包装精美有着厚重文化底蕴的土豆颇受南北客商的青睐,每逢土豆季,北至黑龙江、吉林、内蒙、京津,南至福建、两广、云贵的大车小辆蜂拥而至,往往收购存储的货物不够外卖,供不应求。本村、邻村甚至外乡的村民们见有商机可乘,纷纷效仿常四军,接二连三在路两旁盖起了房子,甚至收起庄稼,打理出一块空地,架起塑料布棚就做生意。从此,小孟庄和附近的李家楼、孙家楼、马家楼、刘家楼、土家楼等公路沿线村子都成了界河土豆的供集地,每年的土豆季车马欢腾人山人海,买卖如火如荼一派盛世繁荣。

小孟庄与一溜五楼的生意影响和带动了整个界河镇,一时间风起云涌,拔地而起的一幢幢小楼,十之七八都成了界河土豆的收购网点,有的还给商铺起了一些财大气粗吉祥顺意的名字,叫什么“盛腾”“聚鑫”“顺达”“巨利”“丰源”“金鑫”“聚丰”“鑫丰”等等,反正,只要与发财、利益、顺利沾得上边有亲戚关系的名词都被他们请了出来,有的因为争夺好听吉利顺溜的店铺名字而不惜大动干戈。也有的商户为了少生嫌隙和突出个人影响彰显存在,干脆用了户主自己的名字作铺名。那门口的对联,更是写得五花八门雅俗共赏:“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土生蛋蛋生金,蛋蛋生金,树招财财招福,财财招福”……

娘见爹一手端着茶缸,一手捏着烟屁股铁着脸从外边回来,问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爹不理她,径直进了屋,一屁股坐到东边的太师椅上,把搪瓷茶缸重重地往八仙桌上礅了一下,缸子里的水即刻溢到桌面上,顺着桌棱往下滴答。

娘跑进屋来,又问了一声,爹把烟屁股气哼哼地往地上一掷,你惹了,还问。娘瞪他一眼,生气躲了出去。爹看看墙上的挂钟,忽然说,你那擀面杖放哪去了?拿出来放到门后面。

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斜眼往大门口瞅了瞅,说,不就在你身后嘛。爹歪头看看,果然在。然后起身,去拿他的酒盅和酒壶。

娘悄悄躲出去,坐到大门口,满怀心事,在那儿左盼右顾四处张望。

爹一人下午喝到晚上掌灯,也没见老二回来,爹有些微醉,站起来晃荡着往院子里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个人影,他又晃荡着往大门口走,正要出大门,迎面碰见娘挎一篮子菜回来,篮子里的茄子、辣椒水晶晶泛着光影,还卧着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小南瓜。

爹把眼一瞪,老二呢!咋——咋还没回来?娘看都没看他,谁知道!我上菜园了,你不是在家吗?爹翻了一下眼皮,又摇晃着往堂屋里走,边走边骂:这狗日的到——到——现在不回,死——哪去了?给——给老子“藏马虎”?等——等着……说着,屁股碰到床沿上,身子一歪便倒头呼呼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爹问,老二怎么上学去这么早?娘说,今天他们上山栽树去,所以一早就走了。爹没再多问,披了衣裳上大队部了。

这个夏天,村里发生了很多大事。王庆竹家的大儿子大学毕业考上了荆河城市执法局的公务员,闺女今年又考上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马士奎的闺女从市团委调到昌坪县,当了挂职的副县长。孙洪生家的二小子考了个北京的985学校,就连曹毛三家的一窝四个儿子,三个都去荆河县城包了工地,一个还成了身价千万的富豪。

村里人没有谁再把爹当回事儿,儿子在大学里教书的辉煌历史已经彻底翻过去,也不再有什么体面可言。四军问,你儿子还在那所大学里教书,也没升升?马二虎说,当大学老师多能耐,工资又高,有什么活儿比这更享受?马五说,无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上班,到头来不还都是个教书匠,教一辈子书,能有啥出息?

爹把茶缸儿一端,气哼哼地又回来了,照样喝酒,照样找擀面杖。终于有一回,他逮住了老二,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个皮开肉绽,玉梁哭天嚎地,痛得三天没起来床。

爹的精神慢慢消沉下去,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变得黑乎乎的黯淡无光。他经常用手去摸他的右侧肚子,呲牙咧嘴喘着粗气,可就是不叫不喊不吭不哈。

转眼日子又到了中秋,爹的酒量也一天不如一天,慢慢地喝得越来越少,有时三天五天不见喝一回,娘劝不住他,管也没用。爹说,今年中秋老大也回不来,老二在县城的工地打工,不远,打个电话让他回来趟,一块儿过个节吧。娘看着爹的眼神跟以前也大不一样了,就打了玉梁工头的电话,工头说,下午就放假,我告诉他。

玉梁不敢看爹的眼,低着头。爹说老二,你都快十七了,还没跟爹一起喝过酒呢!今天是八月十五,咱爷俩就一起喝一盅吧。玉梁这才敢端起酒壶,慢慢给自己倒上。

爹说,是爹没管好你,没教育好你,你哥,我还真没管过他什么,可他自己就成了。我也没少打你,也没少骂你,你怎么就……行了,别说了,怨我,怨我……爹话没说完,咣当,一盅酒下了肚。

爹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两眼上翻喘着粗气。他呕了两声,然后“呜”地一下,吐出了一口酒气浓重的鲜血,接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娘吓坏了,不知所措。老二手疾眼快,一下拿过手机,拨通了120,然后撒脚往外跑,一口气跑到常四军家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军叔,我爹——不行了,你——快……然后头也不回往外跑,跑到支书家,他说了同样的话。然后又跑到堂叔庆柱家,说了同样的话。救护车来的时候,弟弟早已跑到村口候着,领着救护车往家里赶。

爹被村里人抬上车时,已经昏迷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命令一个穿浅绿色护士服的小姑娘赶紧打吊瓶,小姑娘的手哆哆嗦嗦却怎么也打不上,医生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赶紧抬上车,抓紧——走。

等爹醒过来时,他已在抢救室里昏迷了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一共输了六个血,又加四千毫升液体,标着“肝硬化腹水”的小黄牌在床头无助地挂着,一向健壮的爹身体虚得如冬月墙头上一棵随风瑟缩的孤草。

爹只住了一个星期,就执拗着要出院,谁说也不管用,把大夫护士熊得哑口无言。主任说,你现在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自己得好好掂量掂量。再说现在有农合,能报销,像你这种大病,还能二次报销。爹的脖子绽出道道青筋,就是三次报销,我也不住了,再报再报,还是我拿得多,报得越多我花的越多,再说,我知道这病没得治,治来治去反正也是个死!

大夫们被他憋得心慌,主任让他签字,说,行——行——行,你这人真是犟到家啦,见过这么多病人,还没有个像你这样的,走可以,一切后果要自己承担。大夫很快写好了一个协议,爹二话没说就签了字。医生还让娘也签了,娘不会写字,大夫替他签上名,让她用右手食指,在上面按下了一个“血糊糊”的手指印。

回到家里,爹一边喝茶一边抽烟,样子出奇的悠闲,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娘和弟弟劝他早些休息,他说,你们先睡吧,我再喝会儿茶。熬了几天几夜,娘和弟弟再也坚持不住了,相继睡去。

爹捱到夜深人静,他找到藏在厢房角落里的镐头,搬了个凳子,走向了大门口。

凌晨四点,娘醒了,她见爹正坐在堂屋门口,向炉子里一点一点填着木柴,炉上的水壶正咕咚咕咚叫个不停,水汽弥漫,笼罩了父亲的整个身体。

娘说,他爹,你还不歇着,大半夜烧水干嘛?爹的话语好像被蒸汽湿透,烧点水,没水了,你睡你的,我一会就歇。

娘迷迷瞪瞪又睡去。第二天早上起来,见爹不在,吓了娘一跳。她赶紧穿衣下床,趿拉着鞋就往外跑,跑出大门,迎面遇上爹倒背着手从外面回来,脚上和膝盖上沾了很多泥水。你下地了?“我去看了看爹和娘,跟他们说了会话儿。要不是你和老二,说不定我再也没机会到他们坟前去了。”

娘听了,酸楚的鼻子迅速胀起来,猛地咳嗽了两声,眼泪从鼻子里流出来,沿鼻沟灌入嘴角。她抬头望了望天,天依旧又高又蓝,可头顶大门上的“书香人家”的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深不浅的空龛。

娘明白了,泪水流得更甚,一张嘴,“哇”地哭出声来。爹说,家里哭吧,让邻居听见光笑话,咱丢不起这个人。娘戛然止住,然后搀住爹努力地跨过门槛,往堂屋走去。

爹去世了,他是在无限痛苦和孤独中去世的。因为,他的二小子终于也没能上完初中,就毫不犹豫去了县城干泥瓦匠。他的大儿子,教了二十年书至今还是个教书匠,而村支书马文秀的儿子马涛涛大学毕业就去县法院当了法官,马操的“淘包”儿子学医进了人民医院,没几年就干上了妇产科主任。村里的人为了一丁点屁大的事,都拎着东西到他们家里坐坐。看到这些,爹的病情却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腊月二十八,爹偷喝了一壶酒,结果又出了一次血,正月初八,他永远离开了这个让他到死还没弄明白的世界。

父亲的去世,让我们这个本来还有点儿尊严的家变得异乎平淡平常,除了母亲任劳任怨地继续她的耕耘和收种。弟弟一刹那却变得无比成熟,他除了帮着种地,就是到城里打工,然后用打工的钱在村口建了一个小超市。建完超市的第二年,他娶了李楼村支书的闺女秀锦当媳妇,秀锦没要彩礼。岳父还送了他一辆八万块的小车和两万块钱的嫁妆。

安稳日子过了没两年,新农村建设开始上马,镇里一部分土地被南方的一个老板以每亩每年一千二百元租用,办起了集体农庄。

超市拆了,弟弟在朋友的邀请下,决定带着弟妹去南方打工,秀锦的爹虽然把弟弟骂了个狗血喷头,尽管他有些瞧不起弟弟,可看在闺女面上,李支书还是想拿出二十万块钱来扶持小两口做点生意。可弟弟执意不肯接受,因为他明白爹为什么而死。他也明白这个社会,仰人鼻息的滋味不好受,生气不如争气,心急不如经济,有了钱好像整个世界都能买回来。有钱就任性,有钱就牛逼,有钱就是爷。他想像曹三那样,做一个身价千万人人敬羡的老板。

当然,村里人好像看扁了他,早已不把当年的“书香人家”放在心上,放在他们心里的只有钱,马文秀的小儿子马涛涛办错了一桩人命案,死者家属要求巨额赔偿,还要追究刑事责任,吓得马文秀拎着两瓶“五粮液”去求曹三,是曹三花了一百多万上下打点疏通关系给摆平的。常四军说,这年月当官吃个公家饭也不容易,如果不是曹三出手相助,马涛涛个操蛋孩子早从法院给滚犊子了。

日子让人过得纷乱,无着无落。恍惚间入了农历八月,界河镇的小城镇建设迅速推进,新楼建得七零八落,黄色的大吊还吱吱呀呀转着,有的甚至刚挖个深坑出来,那边红色的庞然大物却高举着尖牙利爪,早已把村庄的房屋院墙抓挠得千疮百孔面色全非了,整洁、安适、静谧的小村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破瓦残垣满地狼藉。

小孟庄的三百来户人家被集体安置在距村东八百米外的一所小学里,学校操场上临时建起了二百多个简易棚,教室两家合住,才总算安排下了三百户人家,还有二十多户没搬,城里镇上有房子的人家,干脆把家搬到了城里和镇上去住了。

搬迁费用和补贴问题是敏感而又棘手的大问题,为了促进搬迁,由村两委和开发商共同协商,先给村里一千一百多口,每人发放一千块钱安置费,那就得一百多万,然后余下的按楼房、平房、瓦房和土墙四个等级,分别给予每平方一千、八百、六百、四百元的补贴,大院子按二百六十元每平方计算,这样,普通老百姓家里至少都能分到六十平方以上的房子,听起来好像十分合理。

村书记马文秀在群众大会上唾沫乱崩,村里大喇叭成了他宣传搬迁的强有力工具:兄弟爷们,姊妹娘们,咱现在赶上了好形势,咱农民也要住上城里人住的那种商品楼了,过上城里人过的那种日子了,按照与开发商签订的协议,我们最低保证每人六十平方供应,人口多的能给二三百平方,那样就可以分三套房子,三套呀!爷们,这是多美气的事啊!打着灯笼都难找,大伙以后啊,可都会有好日子过喽!对了,不单这样,搬迁后,我们这里的土地,要转给开发商集体承包,无论地好地孬,每亩均价一千二百块,到时我们可以不用下地,坐在家里翘着脚丫子就能数钞票了。当然还有,如果你闲得慌没事干,你可以去田里参加劳动,他们会给你发工资,妇女老人还可以搞搞清洁绿化,打扫打扫卫生,一天也能挣他个三十五十的,还管盒饭,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呢,乡亲们!希望大伙儿都要积极行动起来,不能拖后腿,谁要是不愿意、故意反对或者集中闹事,那就是跟咱广大老百姓过不去,是跟咱这新农村建设过不去,我们就要予以严厉打击,当然,上级对付这种人,还是有办法有措施的。

当然,如果谁家搬迁积极,我们还要奖励,给他发奖金,第一名奖五千,第二名奖四千,第三名三千,以此类推,奖完为止。希望大家赶紧行动,要不然呢,这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不仅你到手的钱没了,给我们建的新房也会让给别的村。老少爷们们,别光想着自己,还要为孩子们好好想想,他们要住楼,他们要上学,他们要看电影,他们要过城里人过的日子。可不能因为你的那点儿私念,耽误了他们一辈子或几辈子,到时候,他们不但不会孝顺你,而且会恨你,等你以后死了也会嚼你。

这个动员报告可谓是声情并茂软硬兼施,把小庄村里的男女老少说得心里都长了草,一个个坐不住了,东家走,西家串,你问他,她问你,甚至有的把打电话打到了城里和镇上的亲戚朋友家,打听和询问县上镇上关于农村城镇建设的消息和建议。

娘这几天跟村里所有人一样,心里慌慌的,六神无主,老是睡不着觉,天天夜里躺在床上,瞪着一双老眼看到天亮,然后才迷迷瞪瞪小睡上半个钟头,天亮又赶紧起来下地。因为地里的玉米熟透了,有劳力的人家早已开着大车小辆把它们转移到了学校里的空地上,要么摊撒到车辆穿行的公路上。

娘刚掰了一篮子玉米,村头的大喇叭又响了,老少爷们,这回是村主任常四军的声音。我宣布一下积极搬迁的农户,第一名,马士心;第二名,常玉成;第三名……

娘听得邻边的田地里咣当一声闷响,那是玉米筐摔在地上的动静,随之叫骂声传来,他奶奶的,房子还没动静,搬迁怪积极,不行,这到手的钱不能叫这帮鳖孙子都挣了,我得看看去。这是孙老二的大嗓门,孙老二干嘛都沉不住气,也不知道,这一次他为什么没去争第一。

孙老二话没说完,早已拉着大排车叽里咕噜消失得无影无踪,娘也没了掰玉米的心思,她半沟没掰完,也推起三轮车往村里赶。

我常年在东北,弟弟玉梁跟弟媳秀锦又去了广州,娘让人打电话给玉梁,让他赶快回来拿办法。可玉梁说忙,让秀锦的爹跟马文秀说了。马支书说,这事包我身上,你老兄放心,咱多年的老伙计了,给我怎么补,就给他玉梁家怎么补。

娘去了村委会,见院子里黑压压站了一群的人,她个子矮,只能站在后边向往里挤,却怎么也挤不进去。会计马峰眼尖,老远就喊,二娘你上这边来,领一千块搬迁费。

娘听到马峰喊她,有点儿受宠若惊,说,俺还没……

人群里炸了锅,孙银胡骂,奶奶的,我们从天不明就跑来排队,到现在连个钱毛还没见着,她怎么刚来就给?治保主任孙保东是他本家大爷,你狗日的把嘴闭上,没你的事少管,人家玉梁——昨天一早就打电话报名了,你知道个屁,没事——一边呆着玩去。

一席话,说得孙银胡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他撇撇嘴,没敢再说话。孙二狗冲他呲着牙笑,你笑嘛?老的个屌的,你要有本事,也叫村干部给你家先报上名。

十万块钱发完,院子里还有一大半人没领上,所以谁也不愿意走。常四军说,那不要紧,明天小学校里的安置房建好,谁先搬过去,前十名每家再奖一千元,一起发,少不了一个子儿。赶紧回家准备吧,去—去—去,还愣着干嘛!在这儿等,能等来钱吗?

在钱的巨大诱惑和刺激下,也为了抢占位置条件好点的安置房,夜里两三点钟就开始有人搬家。

天刚明,马文秀牙不刷脸没洗,先披着大衣到村里走了一圈,然后又从村东头逛进小学校里,一见这阵势,不由得喜上眉梢,他看到小学校里一夜住进去了二三十户,村里有一半村民正忙着搬家,当然有不少人还在观望,站在街上或者院子里磨蹭看景,十几家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他心中窃喜,走在满是垃圾的小街上,不由得哼将起来:大路上走来了我叫陈士夺,赶会赶了个三天多,且说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啊!有几出唱得还真不错……

他摇头晃脑地正唱着,背后冷不防被人拍了一巴掌,吓得马文秀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登时愣怔在那儿。他歪头往左看看,看不见人,又把身体转向右侧,看见曹二杆子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马文秀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你狗日的一惊一乍地干嘛!把我魂儿都吓掉半拉,你不是在城里嘛,跑这里干嘛来了?曹二杆子仍笑,马文秀站住,把左脚的鞋脱掉扬了扬,笑—笑—笑,笑你娘的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倒看看你一大早跑来,又憋什么好屁儿。

曹二杆子说,叔,我兄弟的事不仅给您摆平了,我家老三说,还把他调走了。马文秀一听,上哪调?调哪?曹二杆子嘿嘿一笑,你说呢!马文秀急了,你狗日的,别卖关子,赶紧说!曹二杆子说,还能上哪,上市里呗。上市里,马文秀有些不太相信,上哪儿?二杆子说,上市法院,还当上了副科长。马书记一听,有点儿晕,这——这,这是真的?千真万确。马文秀伸手,说,走,老二,家里喝茶,我还有一斤好碧螺春,叫你婶烧俩菜,咱爷们喝点。

曹二杆子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叔,我弟叫我来,就是问这搬迁的事怎么样了,还需要多少时间?因为那边玻璃纤维厂的刘总等不及了,他说只能给半个月时间。要不,他再另找地儿。

马文秀一听,别——别介,他那不是说话不算数了吗?曹二杆子说,现在谁有钱谁说了算,上边的领导对他都很尊重,他制定的开发方案市里县里已全力通过,镇里更无权过问,所以搬迁的细节问题由你们村自己拿。

曹二杆子说完,打了个响指,然后左腿一撇一拉急急走了。曹二杆子的左腿是上小学时翻校墙摔的,没接好,就成了现在这个熊样子。

马文秀望着他一歪一斜的匆忙背影,心理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他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根揉搓得软了吧唧的纸烟,塞进干涩的嘴里。

日子过去了两天,仍还有二十一家不搬,四家城里的,两家住镇上。其中一家在城里住的,叫王庆来,儿子是荆河县荆河街道办事处主任,某某办事处在乡下只是一个乡镇的管区,可在荆河县却是个乡镇级别编制,又建制在荆河城中心的地面上,所以很有实权,也可以说是相当牛X,也怨马文秀事先没跟人家商量,所以人家就来了个强量。还有个在镇上住的一家人,姓郭,叫郭广亮,是镇上的派出所指导员,也挺着性子不搬。

这两个人的阻挠,让马文秀十分为难,因为这两个人权力大,关系广,得罪不起,可上边催得紧,又没办法。他苦思冥想一夜没睡,清早起床头疼得厉害,让老婆取闺女买的电子血压计来,他挂到手脖上一量,160/102mmhg,顿时吓了一跳。自言自语,坏了——坏了,血压又上来了,这可咋办?

马文秀自从当了支书,整天酒场不断,喝东家吃西家,村里红白事儿没落过他。不知不觉,身体胖了,血压也高了,最高180/110mmhg,这可愁坏了马文秀,他心想,我这都干了十三年书记了,再干两年,就能按国家政策拿退休金了,一月千把块钱的退休金,可不能丢了,丢了,那不白干了,村主任干了六年,加上书记十三年,快为村里服务二十年了。二十年,他经历的事情太多,村里和国家发生的变化太大,原来不能干的事情现在都发生了,原来不敢想的东西现在也都有了。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全都落后去了。现在楼都不想住了,只想住一层两层的小别墅,鸡鱼肉蛋也不想吃了,只想吃点新鲜的蔬菜水果。村里村外公路四通八达,家里家外水泥路面,出门自家的小汽车不开,得有专人拉着,这种日子,别说他小时候,就是二十年前他都没敢动过心思。现在想想,觉得过得一点儿也不真实,心里老是挂着放不下来。

现在,公路边上自家的两层小楼不让住了,要归集体,当开发指挥部。起初,他也有点儿想不通。可新农村建设是上级的要求,别管你同不同意,都得按政策办。再说,新社区,新气象,新生活,距离镇上近,上学、工作、吃饭穿衣,走着买着用着样样方便,年轻人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对于老年人,哎!马文秀叹了口气,就是不喜欢,也得跟着形势走不是吗。

晚上喝着小酒,马文秀浮想联翩,下午给曹三曹建民打了电话。曹建民说,我再找相关单位领导和个人交涉交涉。有了他这句话,马支书就觉得,自己的烦忧一下子去了大半,姑且坐下来,慢慢等待曹三的信儿。

晚上九点多钟,马文秀正要洗脚睡觉,忽然有人敲他的大门,他吓得一下拉灭了电灯。在村里老百姓搬迁期间,他天不黑就给大门上锁。因为村里村外找他的人太多,每天都有十几波,问这问那,当场骂他想揍他的人都有,所以他现在不敢一个人单独去小学校,更不敢在晚上出门或接待任何人。尽管他拉灭了灯,可敲门声却没停下来。他干脆和衣钻进了被窝里,他下定了决心,任谁叫也不开。

一会儿,手机响了,他一看是曹建民的。马上接通。曹三说,叔,是我,建民。县上这边的关系已经疏通了,可那边的郭指导员还没同意。洪副县长发火了,说,他姓郭的再敢阻扰,明天就免他的职,洪副县长管政法,他说话向来说一不二。

第二天,果然听到郭广亮不仅被免了职,还被调到了偏僻的龙山乡。可郭广亮是个倔种,调到龙山乡当普通民警的他仍不同意搬迁,把告状信寄到了市里。没过两天,郭广亮因刑讯逼供被荆河县检察院起诉,当然这宗案子是三年前的,也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又给拿了出来。

郭广亮的爹娘也没了往日的威风,他爹郭云启差点给马文秀下跪。下跪也没用,郭云启家领了二十万补贴,郭广亮却被检察院依法起诉,判了一年六个月。

眼看入了腊月,小孟庄、李楼、柳泉等四个村的搬迁房也未封顶,说冬天太冷,怕水泥标号不够,只能先停下,等开春再动工。镇上管开发的人说,应该在明年的三四月份就能住上。

玉梁春节回不了家,这让娘很难过,自从爹死了以后,村里也没有多少人对我们家光顾了,门前冷落车马稀,人走茶凉的日子让她体悟得透心透肺。好孬亲家发了话,常四军又是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家里的物件,让人帮忙倒腾到了小学操场上一个靠近厕所的安置房里,桌椅床铺破破烂烂搁了大半个房子,娘在门后支了张床,拾掇了一堆砖头瓦块,在门口的空地上垒了个小锅灶,就这样算临时安了家。

安置房里暂时没装电灯,只在操场的四个角里各安了一个大日光灯,所以,原来的家用电器甚至包括手机都成了摆设。这样的日子让小孟庄人感到无比憋屈和无助,再过十几天就到农历新年了,他们的生活却发生了如此困顿不堪的变化。镇上的领导也来过不止一次,每位领导的到来,似乎商量好的,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这困难只是暂时的,望大家稍安勿躁耐心坚持,一开春,大伙都能搬到楼上,去过像城里人一样幸福体面的生活。可这三个月咋熬,他们谁也不说,尤其是马上就要过年,村口的超市尽管还在,吃的喝的用的也算齐全,可大伙守着家中的破破烂烂都不敢出门,不敢去赶集,怕让人偷了钱丢了东西。住在这临时板房里,过年还需不需要贴对联,如果连副对联都不贴的话,那还叫过年吗?

腊月二十五,老天爷又落井下石,下起了雨夹雪,这雪水下了一天一夜。小学校和村子都笼罩淹没在一片白茫茫冷飕飕的冰水中,一天也见不着几个人影出来,偶尔闪出一两个缩着头弓着身子往厕所里小跑的男女,有的人家干脆不愿再费这么大麻烦,拎上两个破洋铁桶,端上个痰盂儿,蹲在屋里偷偷摸摸窸窸窣窣就解决掉了,然后盖上盖子把它安置在床下或者墙角里,家里人口多的,索性将铁桶提溜出来,无所顾忌地扔到房门口。

十一

腊月二十八,我和妻子终于赶到了荆河县城,尽管下午四点刚过,天却上了黑影儿,因为刚下过雨雪,天寒地冻,路上也少有行人。我依稀记得,记得有一趟公共汽车经过小孟庄。离家这么多年,我也就坐过两次,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小中巴。

下了火车,我一手提着沉重的行李,一手握着妻子的手,随着几个寥落的行人,急匆匆穿过又暗又冷阴气弥荡的地下通道,向着汽车站的方向快奔。

想找人打听一下,是否还有去小孟庄的汽车,可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脑袋,只是用两只眼睛跟我们说话。我连续询问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是木呆呆地眨两下眼睛,摇摇头,便再也没了下文。

我很心烦也很无奈,守着妻子爆了粗口,奶奶的,这鸡巴县城的人都怎么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吗!妻子拿眼睛惊奇地看着我,默不作声。

本想打的去汽车站,可辆辆爆满,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破三轮,那个开三轮车的人裹得严实,也不说话,只是伸出食指勾了一下指头。我问,九块?那人点了点头。我说,你宰人吧,一共不到二里路,你要九块钱。那人腾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对着我猛吼,你也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天气,你也不用脑子想想,今天是几月几了,我还要少了呢,就你,少十块不拉。

几句话,把我噎得胸腔滚烫,四肢冰凉。妻子说,坐吧,天快黑了。我的倔劲儿也上来了,坚决地说,不坐,没车也不坐他的。

三轮车夫甩下一句话,犟种,你就等着吧,爷回家过年去了,等到明儿也没人拉你。我对着他的后背,猛猛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随风贴在路崖上,顷刻间成了冰屑。

我还是想寻找一辆的士回家,可朝它们一辆又一辆地招手,就是没人停。好不容易逮着一辆,那人一听说去小孟庄,连嘴巴都没张开,一溜水汽儿就跑没影了。

眼看着天黑得看不见了行人,我着了急,急得心里犹如窜火。

“吱扭”,一辆机动三轮车猛然停在我们跟前,泥水溅了我和妻子一身,我正想发火,却看见一个戴着黄帽子穿黄大衣的老头正冲我们傻笑,老人下巴的胡茬子凝了一层稀疏的霜白,因为天冷,那笑容似乎来得特别艰难。老头怕我们犹疑,把帽子脱下来,露出一头花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冻得木登的下巴,嘴唇干瘪地说,你俩——上——上哪去?妻子拉了我的袖子一把,意思说要小心,我端详了老头一会儿,看着他不像坏人。就说,大爷,我们想上小孟庄。“小孟庄,是不是那个界河的小孟庄?”

我很惊喜,对,对,是—是。大爷说,正好,我也是界河的,住孙楼,也回家过年,我在烟厂食堂上班,这不刚刚买完菜,正想回家去。如果你们不嫌车里脏,那——我就拉着你俩回去。

妻子往车里看了看,车里的确脏,有泥水不说,还有十几片鱼鳞和几个灰不溜秋的土豆。我看看天又看看妻子,问,咋样?妻子说,那——就坐吧,脏就脏吧!总比站这里挨冻的强。我迟疑了一下,问,多少钱?老头想了想说,你——看着给吧。

我鼓起勇气说,二十块钱,老头很爽快,行,赶紧上车吧,还有老远呢。

于是,我们把包里的报纸、塑料袋甚至连伞都撑开了,铺在车厢里,把东西行李搬上来,挤坐下来。我和妻子相互依偎着,老头戴上帽子,系上下巴的黑带子,然后“嘭嘭嘭”发动了引擎,三轮车一颠一簸沿着轧出的车轮道慢慢地向家的方向滑行。

十二

我将毛呢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把头缩进去,妻子用白绒毛毛的貂绒捂住脸和耳朵,眼圈通红,似乎要冻哭。

我想伸手替她搓搓,她赶忙制止,说,别动,一动,说不定耳朵就要掉下来了。我一下笑了,说,胡扯,哪这么严重。这里可比东北那疙瘩暖和多了。暖和个屁,妻子喷了一口,在家暖气烧得滚烫,出门有小车,商场温度都二十多度,哪受过这般委屈,你看,她伸出穿着的短筒高跟女靴,你看,我的脚都快冻成冰冰了。

我也有些无奈,没想到,到年了到年了,却下了这么一场雨雪,又刮个小西北风,再等上这么长时间的车,早已冻得透了筋骨。这破三轮逆风而行一路颠簸,妻子这种没出过远门的娇女人,不整感冒那才叫一个“怪”!

想到这,我心疼地看了看把颈脖缩进绒毛里的妻子,只露着一团黑漆漆的发顶在外面,心里无限酸楚,顿觉有些许热乎乎的东西溢出了眼角。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妻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打起盹来,我推了一下她,说,可不能睡,可不能睡觉,会感冒的。妻子抬眼看了看我,又把头缩进毛领里。

终于到了所谓的小孟庄,它与周围几个村早已变成了遍地瓦砾,哪还有一丁点儿故乡的身影。在车灯的的映视下,破砖残垣随处可见,水泥路面早已被垃圾填满,周围是一片漆黑的旷野,草木稀疏萧萧,东北角一棵光秃挺拔的大树上,几只昏鸦不经意鼓噪两声。

大爷说,到了,好像就是这里,村口的石碑还在,那个一百多年的大柳树还在,可几天工夫,这里怎么变成了一片砖头瓦块,人都搬哪去了?我的天,村子在大冷天的搬迁,这不是折腾人吗?唉!这人一旦有了钱,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好了,纯是瞎折腾,唉!这过得好端端的,又捣鼓个啥哎!

我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四周黑得一塌糊涂,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我把手机的灯光打开,试着往里走两步,一不小心踩上一块大石头,差一点摔倒,脚踝拧了一下,痛得咬牙切齿,赶紧一步一瘸退回来。大爷见了,问,怎么啦?我说,不小心踩上了一块石头,扭了一下。妻子听说我扭了脚,一下从毛领里钻出来,要下车扶我。我摆摆手,说,没事,坐着,下面水、泥、砖、石头、草啥都有,一步也不能走。妻子听了,马上又缩了回去。

大爷说,你们两人先坐在这儿别动,我到周边看看。说着,大爷下了车,从乱石堆里摸出一截木棒,然后像盲人一样敲打着往前走。我说,给您手机,照着点。大爷说,不用,那东西金贵,别不小心掉下来,摔坏了,等着,你们等一会儿,别躁,别急!

大爷探着头哈着腰,亦步亦趋往前走,身影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妻子抬起头,往周边望了望,吓得又把头低下来,这是什么鬼地方,黑咕隆咚的,怪吓人的。我说这就是咱家,她说别胡扯了,咱家我又不是没来过。十米多宽的水泥大路,路灯锃明瓦亮,两边还栽着红的紫的黄的月季和木槿、青竹,跟花园似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

我说,拆迁了,正盖楼呢,现在也不知道临时搬哪去了?妻子有些不解,好端端的拆了干嘛?咱娘这么大年纪,膝关节又不好,住得了楼吗?那地还咋种?妻子觉得,关乎母亲,一个独自生活在农村的老太太,面临这么多一大串的问题,到底该怎么解决,所以,她比我还犯愁。我说,那就不种呗!她说不种吃嘛!谁给粮食谁给钱?我说那谁能知道!

十三

我们两个正争辩,大爷回来了,也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大爷说,我走了周围几百米,也没找着一个人,还摔了一跤,摔膝盖了,哎哟——痛死我了,别摔骨折了,还得花一些子钱看病,哎哟——可别骨折了……

我赶紧上来扶他,大爷说,不用,可能没骨折,还凑乎着能走。大爷一瘸一拐上了三轮,点上了一只烟,抽了两口,叹了口气,说,不行,这样吧,你跟我回我们村,我家里一个大院子,儿子儿媳去广东打工没回来,就我和老伴在家,你们去我家先住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再带你们过来找,行不?

我想了想,也只好如此。就问妻子,妻子蔫蔫地说,行——吧。于是,大爷调转车头,向几里地外的孙楼村出发。

孙楼距离镇上只有二三里路,没有拆迁,村里人住得挺安逸。大爷七拐八拐,终于拐到了一条大路上,一边走着一边说,忘了告诉您俩,我姓孙,就住孙楼村东头。你们两个在哪上班?我望着大爷的背影说,我们在东北的一个大学里教书,两年多没回来了,这不,连家都找不着了。大爷听了,言语里盛满欣喜,你们两个是老师,还是——大学老师?我说是,我教中文,她是教外语的。大爷自言自语,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不知不觉,没一会儿就到了孙大爷的孙楼村,孙楼村跟刚才见到的情形可大不一样,一条城际公路紧挨着村北,公路上灯火通明,车马喧嚣,似乎还能听到男男女女说笑的声音。

进得村来,街路也有十米多宽,路灯煞白分外亮堂刺眼,雪已扫净,堆在路的两旁,女贞子和小塔松位列两旁,绿得发黑,在路灯下闪着油油亮光。街道静幽,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狗叫,整个村庄好像一个静卧在草丛里的孩子,沉适安然,眯着小眼打着微酣儿。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自己祖辈生活的那个小村庄,那座灰砖门楼灯笼高悬怀抱缠绵乡愁的古朴老宅,那个安详如彼温暖如此的幸福小家。

似曾相识,孙大爷的三轮车停在街东一个挂着红灯笼漆着浅蓝色彩的大门前,那种家的感觉愈发让我不能自禁。想起了小时候,一放学,我就一路奔跑着窜进家的院子,还没进门,就扯着喉咙叫喊,娘——娘——,您做熟饭了——没有?娘总是笑呵呵地从堂屋里迎出来,伸手摘下我的书包,搂着我的头进屋去。这个时候,我真想一下推开紧闭的大门奔进去,对着宽敞的大院子使劲地喊一声“娘”。

十四

孙大爷叫门的一刹那间,我飞出的魂窍倏然回归。孙大爷先是用手掌使劲地拍打大门,接着冲门缝高喊,他娘,他娘,咱家来贵客了。他的声音很大,像一块大石头猛然砸在冰封的湖面上,炸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悠宁的夜被迅速打破,激起一阵愤怒的狗吠,在夜空里嘹亮无比。沉醉在旧事中的我彻底清醒过来,接着,听见有人打开房门急匆匆跑进院子。

大门开了,映入我们眼睛的,是一个围着围巾前额散着白发的农村妇女。一开门,就叫,你个死老头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不好,我还怕你回不来呢!说着,就径自去拍打老头肩膀上的冰屑。

孙大爷赶忙阻止了她,说,你看,这俩是我从县城接来的客人,小孟庄的,大学老师,文化人,小孟庄搬迁,黑天半夜的找不着家了,先来咱这儿住一晚。老婆子,你快去烧汤,做菜,放多多的姜,两个孩子兴许冻坏了,让他们暖和暖和。

大娘一听,赶忙迎过来,先接过闵北手里的行李,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看了又看,这闺女多俊,手多凉,我的乖乖,冻坏了吧,么来,快上屋来。说着,拉着妻子的手就往屋走。边走边回头对我说,你这孩子,也不知道疼媳妇,大冷的天,走这么远的路。

我和妻子穿过院子进了大平房里,这房子又宽又大又干净又漂亮,正中两间大客厅,两边四个房门,门口有个大炉子,两边连着暖气水管。因为家里就一个人,孙大娘没烧大炉子,只在灶间点了个小炉子。大爷说,赶快生大炉子,让他们暖和暖和,你先做饭,我出去趟。说完,一脚踏进院子走向大门。

孙大娘说,大冷的天,你干嘛去?大爷也不说话,咯吱咯吱往外走。

大约过了有半个钟头,我和闵北正喝孙大娘给我俩烧的鸡蛋姜汤,孙大爷却领着一大群人涌进了院子。孙大爷介绍,这是村里的三十多个孩子和十几个家长。他们像一群想急于看戏的人,争先恐后挤进孙大爷的房子,四间屋子顿时塞得满满登登。

孙大娘急了,死老头子,你这是抽什么风,你—这—,她的话被一旁的村主任孙大奎打断了,大娘,我大爷说,咱村里来了两个大学老师,你看这段时间镇里搞搬迁,柳泉小学被占用了一个多月了,孩子们没法上学,落下不少课,咱村里不少孩子,他们爸妈还在广东、上海、南京打工,过年也回不来。这不趁着今天晚上来了两位大学老师,让老师给咱的孩子辅导辅导,补补落下的课。这上学的事可是大事,耽误了可是一辈子,以后不能都在家里种地,或者跟他们的爹妈一样都出去打工吧,这样下去,咱村里以后就真的没人啦。两位老师,不知您们能不能答应,我先代表村里人,给两位拜个早年。说着,郑重其事地给我和妻子深深鞠了一躬。

一群孩子也跟着喊,老师,您给俺们讲吧,俺给您拜年。说着,跪倒一大片孩子,其他孩子见状,也纷纷跪下磕头。

这下,可惊坏了妻子闵北,她急红了脸说,快起来,孩子们,快起来,可不能这样,我这就给你们上课。说着,她扯开围脖脱下大衣,把孩子按一、二、三年级在集中客厅里,我把四、五、六年级的学生集中到东厢房。不补不知道,我发现,孩子们已经落下了将近一个月的课程了,一晚上再努力也只能辅导两三个课时,算起来,这落下的课程全辅导一遍,至少也得十天半月。

我们两人开足马力,一直教到他们夜里十二点,有几个孩子打起盹来,也有好几个孩子精神十足,眼睛瞪得又黑又圆,那认真劲儿让我与妻子感动而心酸。辅导才结束,一个上二年级瞪着大眼睛的小女孩带着乞求的口吻说,伯伯,阿姨,明天你再教我们数学吧,我数学不好,我妈妈打工去了,她说回来我再考不好,就不让我上学了,伯伯,我不想不上学,呜——呜——

这哭声捣碎了我和闵北的心,我不由得泪水灌满了眼眶。说,孩子,你明天再来,伯伯教给你,一定让你考好。小丫头含着泪咧开嘴笑了,笑脸里,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调皮而俊俏。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几个孩子过来敲门,孙大爷也一早骑车出去,打听我的村庄和母亲的下落。

他临出门说,你们俩别急,我这就出去打听,一有准信,马上就回来送你们过去,保证不耽误你们中午回家吃饺子。

腊月二十九的风似乎比昨天又大了一些,分外的冷,孙大爷穿上黄大衣,戴上黄帽子,然后骑上一辆小三轮车,吃力地蹬出去。

我站在大门口,望着苍茫大地上孙大爷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顿生出诸多无以言状的惆怅和无奈。也不知道,自己年老的母亲现在哪里,我魂牵梦萦的小村子到底搬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还能在除夕的晚上,走进那个曾经灯火通明温暖如初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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