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我很抱歉
——刘平勇长篇小说《如尘》的人性异化探析
2019-11-12马丹张伟
马丹 张伟
一
刘平勇长篇小说《如尘》发表于《中国作家》2018年上半年长篇小说专号。刘平勇在其小说《天堂邂逅》中曾使用过魂灵的叙事角度,城管队长何胜利和小摊贩张大鹏在天堂相遇,一起回忆让他们丧失了生命的那次冲突。面对城管的围堵,张大鹏走投无路,情急之下,误杀了何胜利,之后又在监狱里自杀。在天堂里,他们敞开心扉,互诉自己的艰难和无奈,彼此体谅,相互谅解。相比较传统的叙事者而言,魂灵可承担两种功能,叙述功能和审视反思功能,在小说《如尘》中,刘平勇再次以魂灵作为叙事视角,以杨三斤的魂灵为叙事者,采用呓语式的叙述方式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杨三斤从小家庭贫困,上学期间总被同学欺负排斥,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由于写作能力较强,开始受到关注,之后层层突围进入官场,最终当上县长,却迷失在权贵之中,在一次冲突中误杀情妇肖玉米,所涉经济案件也被曝光,之后在监狱里自杀身亡。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然和之前发表的小说《潜流》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叙事角度和方式却截然不同,《潜流》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而《如尘》则以杨三斤的魂灵为叙事者,叙事角度和方式转变意味着叙事主题的不同,《潜流》的叙事重点是马成功在官场和情场中沉浮的故事,而《如尘》关注则是杨三斤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杨三斤的生命历程以当上乡文化站长为界可划分为前半生和后半生,前半生是在底层挣扎,饱受欺凌的杨三斤,后半生是情场得意、官运亨通的杨鹏羽,虽然在初中时,他就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杨鹏羽,但直到当上乡文化站长,他才真正得以大鹏展翅。杨三斤的魂灵在絮叨自己的一生时,语调淡然,没有愤慨的控诉,也没有痛彻心扉的悔恨,他睥睨着这个充满乱象的社会,这个将人“异化”的社会。方方在《风景》中曾使用过魂灵的叙事角度,潘灵也曾在《幽灵诉》中使用魂灵叙事,但在这两篇小说中,魂灵都是一个旁观者,而在《如尘》中魂灵是亲历者,旁观者叙事能悬置价值判断,通过陌生化效应表现社会现实的荒诞感和虚无感,而亲历者叙事则能对事件中心人物的内心进行纵深开掘。刘平勇无意对杨三斤进行审判,他只是借杨三斤这个被异化的人对社会发出一声喟叹。
二
杨三斤的情爱经历在作品中占了很大篇幅,他与莲、林霞、苏叶等六位女性的情感纠葛将杨三斤被异化的人性昭示出来,这几段情感经历都具有一定的隐喻性。莲是出现在杨三斤生命中最早的女伴,在懵懂的年龄,他们便有了身体接触,此后,莲便成为杨三斤性幻想的对象,一次在野外与莲拥抱被莲的父亲撞见,莲父亲一句“一家子的穷鬼”在杨三斤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十三岁的我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老工人这个狗日的知道我的厉害。”莲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家庭贫困带给杨三斤的童年创伤,对莲的占有意味着对儿时贫困经历的战胜,故而每一次收到稿费单时,杨三斤便会和莲大刀阔斧的做一次爱,这显然已经超乎庆祝的意味了,而是杨三斤彰显自我价值的一种仪式。
如果说莲代表着杨三斤的童年创伤,那么林霞则意味着杨三斤被欺凌和侮辱的青年时期,林霞是杨三斤的中学同学,在杨三斤被同学欺负时,林霞勇敢的保护过他,甚至曾省三个月的生活费送给他一双白色球鞋,这是杨三斤灰暗中学时期一抹难得的暖色,可上大学后,林霞这个带着天使般光芒的女孩也坠入人间的苦海,由于家庭变故,林霞失去经济来源,被逼无奈只能到云霞歌舞厅去任人摸捏,以此维系自己和妹妹的生活。杨三斤和林霞,两个在贫困中挣扎的人惺惺相惜,对于他们而言,小树林里的“翻滚”并非完全是情感的升华,更像是互相用身体安慰彼此,以此获得对痛苦现实的短暂逃避,“我们的身子就飞了起来,缓缓地飞向蓝天,风轻轻地吹着,暖暖的、甜甜的、香香的,让人惬意……飞得那样自由,飞得那样潇洒”。毕业之后,杨三斤只能回到偏僻的沟底子小学教书,而林霞为了丰厚的工资跟随一位山东老板去做办公室主任,分手之夜,两人在小旅馆拼命做爱,大哭大笑,其中既有告别之意,但更多的是发泄和控诉,两人之间鲜有告别之语,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退房时,老板娘看到乱成一团的被褥,罚了杨三斤十块钱,杨三斤把十块钱扔在地上,两眼中的怒火无从发泄,一个被生存挤压到边缘的青年人连愤怒到找不到出口。除了莲和林霞外,杨三斤的姐姐也是影响他人生经历的重要因素,杨三斤从同学杨小军的口中知道自己的姐姐被杨小军的朋友花了三千块让杨小军“开苞”,这种被羞辱却又无从反抗的感觉深深地刺伤了杨三斤的内心。深夜,他梦到姐姐和林霞被杨小军等人用绳索捆住进行轮奸,而自己却被绑在树上无法保护她们,最终用力将绳索磨断后,杨三斤用铁锤将这些施害者敲得脑浆迸发,而后被警察带走。这个梦其实就是对他人生的一种隐喻,绳索象征那些压抑他人性的因素,如经济窘困,地位卑下等,他要“磨断”这些束缚,绝地反抗,可在这个充满种种乱象的社会里,他的反抗注定是苍白无力的。
莲代表童年时期被压抑的自然本性,林霞象征青年时期无法把握的命运,姐姐的寓意则是被侵犯的尊严,这三者的缺失导致杨三斤在此后的情爱经历和事业追求中急需获得满足和补偿。和莲结婚后,莲“身子便胖了,没有了过去的婀娜”,“身上好像常年都散发着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尿骚味,还有烟熏火燎油盐醋混合而成的古怪味道”,表面上看,杨三斤是厌恶平庸的莲,但其实他厌恶的是自己停留在本性满足层面的生活,他需要有更深层次的追求——精神层面的交流,爱好文学的苏叶开始走入杨三斤的生活,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苏叶是林霞的替代者,两人感情的深入是在歌厅,之后便在小树林里“缠绵”,这样的情感发展和与林霞的情感发展极为相似,杨三斤在苏叶的身上满足了自己曾经缺失的征服感和控制感。第四位情人叶晓娟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姐姐,杨三斤初次见叶晓娟时,叶晓娟梳着长长的麻花辫,而这正是记忆中姐姐的样子,叶晓娟像淙淙流淌的溪水,清澈、透明,纯洁,典雅,杨三斤对叶晓娟不是占有,而是怜惜和欣赏,两人像亲人一样在家做饭,叶晓娟激发起杨三斤的保护欲,他对叶晓娟千般温柔万般疼惜,发现叶晓娟是非“处女”后,叶晓娟才从姐姐的影子里独立出来成为情人,杨三斤不再对她温柔,而像杀手和勇士一样征服她。和柳小秋相识时,杨三斤已是文体局长,纯洁透明的柳小秋激起他逐渐枯萎的激情,杨三斤变得文采飞扬,口若悬河,尽显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在柳小秋崇拜的眼神里,他找到自尊感和价值感。柳小秋的移情别恋曾一度时期打击了杨三斤,但这种失落感很快便在肖玉米的身上得到了弥补,肖玉米和柳小秋一样,是涉世未深的农村中学教师,漂亮、清纯,杨三斤此时已官至县长,他再次以成熟男人的魅力赢得肖玉米的芳心。面对肖玉米的前男友肖飞的威胁,杨三斤恼羞成怒,他无法容忍自己的生活失控,在向肖玉米当面质询时,一改往日成熟男人的稳重,变得残酷和歇斯底里,绝望的肖玉米挥刀乱舞,在混乱中误杀了自己,杨三斤的人生也从此被改写,从呼风唤雨的人上人变为备受欺侮的阶下囚,生命的虚无和幻灭感让他决绝的咬断自己的手腕动脉,摆脱沉重的肉身。
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创伤经验导致杨三斤形成病态的人格,他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的价值感,于他而言,他的情人们不仅仅是满足他生理的需要,更大程度上是满足他心理的缺失,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在杨三斤的前半生里,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情感与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均严重缺失,因而后半生他疯狂的弥补,以一个个娇艳的情人来证明自己,陶醉在对女性征服的快感之中。对权力的渴求是异化杨三斤人性的另一只推手,在中心学校任教时,杨副书记一句话就让原本要被“贬”回单小的杨三斤变成张校长的“座上宾”,在文体局工作时,面对前来求助的乡亲,杨三斤无能为力,心如刀绞,意识到只有做官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下定决心,敲碎自己的骨头,铺平一条通往官场的小路,学会如何在官场察言观色,如何在不同的利益主体面前周旋,甚至为朱书记的父亲尝药。在尝到权力的甜头后,杨三斤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收受开发商送的房产,受贿二百万,以市场价的一半购买两套房产等等,最终,将自己推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三
“如尘”是杨三斤对生命的感悟,他一面在官场里争名夺利,在情场中叱咤风云,不断征服年轻女性以获得满足感,但同时又有着生命的幻灭感,在参加朱书记弟弟的葬礼时,这样的感觉尤为明显,面对葬礼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不由得自问:“什么能够安抚我们微尘之躯的魂灵呢?一些人去到另一个世界了,一些人又来到这个世界。去了的,躲在岁月深处,慢慢化为泥土,融于自然。来了的,在多风多雨的世界挣扎、成长、变老,最后依然到另外一个世界,化为泥土,融于自然”,甚至在葬礼之后大病一场,无常的命运感击碎了他渴求掌控自己人生的愿望,说到底,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但即便这样,杨三斤仍愿意沉溺在自己编织幻相之中。
杨三斤被异化的人性除了表现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还表现在他回顾人生时的叙事态度里。作为作品里唯一的叙事者,杨三斤所叙述的并非是客观事实,而只是他的心理感受,这一点在他描述情感经历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特别是和柳小秋与肖玉米的情感纠葛,如果说他打动苏叶和叶晓娟的还有一些才华的因素,那么他征服柳小秋和肖玉米的则是身后名利的光环,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而在叙述时,他不断强调自己在情感中的操控力,如何运用成熟男人的魅力打开清纯女性的心扉,进而打开她们的身体,在他的叙述里,这些女性发自肺腑的崇拜着他,无条件的追随他,杨三斤太需要这样的感觉来弥补自己心灵的缺失。但换个角度,我们即可发现,当他在操控这些女性时,又何尝不是在被这些女性操控?柳小秋到团省委工作一年后便移情别恋,和团省委书记搞上了,寥寥数语便将杨三斤建构的“楚楚可怜”的柳小秋形象消解得片甲不留,肖玉米欲擒故纵,步步为营,甚至谋划着依靠肚子的孩子当上“正宫娘娘”,当莲病愈后,她“乖巧”的从杨三斤的生活中消失,也许不过是为下一次的“逆袭”累积资本,而杨三斤却始终陶醉在自己所构建的幻梦之中。杨三斤,这个一直试图物化别人的人最终也成了被别人物化的对象,这是何其的荒诞?
以一个人呓语式的叙述撑起一篇长篇小说显然是有极大难度的,刘平勇选择这一叙事角度是为了能进入杨三斤隐秘的内心,展现他从底层挤入官场的人生历程中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内心隐痛,通过剖析人性来批判社会。一般来说,魂灵叙事可以为作品构建一个自审的维度,稍显遗憾的是,在《如尘》中,这一维度表现得并不明显,杨三斤的叙述大多还是一个“在场者”的叙述,魂灵叙事的“复调”性未能得到深入的展现。
四
在《如尘》中,刘平勇试图以隐秘的性心理表现杨三斤扭曲的人性,作为一个费尽心力挤入官场的底层,杨三斤经历了太多的无法诉说的辛酸和无奈。对人性的关怀是刘平勇一直坚守的叙事立场,因而他并未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斥责杨三斤的“堕落”,而是思考那些将杨三斤的人性挤压得变形的社会因素,从这一点来看,这篇小说的立意是仍是侧重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尤其是金钱和权力对人性的异化。
以特殊的人物形象表现一般的社会现状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写作手法,在塑造杨三斤的这一人物形象时,刘平勇十分注重典型性和形象性的结合,既赋予了杨三斤以饱满的人物质感,又使之表现出明显的典型意义,杨三斤代表着从在底层夹缝中成长起来的某一人物,他们外表光鲜,而内心却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精神重负,这些精神苦痛将他们的人性挤压得变形。
杨三斤最深的童年记忆是饥饿,家庭的贫困让他屡屡遭受同学的排挤,上小学时,他得给全班同学当马,读中学时,因为不合体的衣服被同学嘲笑,上大学时,他期盼自己能认真做个受人尊重的人,但却一次次遭受沉重的打击,舍友故意撒尿在他被子上,最心爱的林霞迫于经济压力到歌舞厅去任人抚摸,唯一亲人——姐姐被人花三千块钱“开苞”,即便在进城工作后,也仍然因为老气的衣着和发型被同事看不起,贫困如同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无法喘气,他要反抗这种宿命,在叶晓娟的身上,他开始找回自信,这个城里姑娘对他的仰慕和迷恋让他飘飘然,他们一起将整个城市的饭馆,酒吧,咖啡厅,舞厅都吃遍了,喝遍了,唱遍了,他甚至开始厌恶莲的节俭。作为一个来自底层的人,杨三斤太了解底层人群的心理了,他们看似孤傲的外表下其实隐藏一根不可触碰的肋条,即奢靡生活对他们内心的冲击,于是他利用这一心理,娴熟的叩开了“柳小秋”和“肖玉米”的心扉,他让柳小秋表演结束后到房间去等他,这间豪华的房间让柳小秋眼前一亮,心头一惊,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之后又请柳小秋到一家豪华的酒楼去吃饭,点昂贵的河鱼和波尔瓦多红酒,成功的俘获了柳小秋。和肖玉米相识时,杨三斤已当上县长,他让司机把肖玉米接到县城,请她到一家低调奢华的小酒楼吃饭,借着酒劲,他拉着肖玉米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暧昧话语,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将肖玉米的工作调到县一中,还安排她住在牡丹花园的豪宅里,起初肖玉米心里有一种不可靠的漂浮感,但渐渐的,她就开始享受这种很悠闲、很白领的生活。杨三斤,这个一度被贫困压迫在地的人开始利用因贫困而导致的缺失感去追求年轻女性,临望深渊者最终变为了深渊本身。
在单小任教时,杨三斤曾幻想有一番大作为,他用诗歌写秋季学期的教学总结,以此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是什么让我们的青春搁浅在孤独的荒原/是什么让我们的爱情像腊梅在风雪里绽放/是我们的渺小和强大/是我们的无力和不甘/是我们渴求璀璨的化成我们的心田”。在中心小学时,他打算和王校长并肩作战,出一套专业的考题对教师的能力进行考核,但因触及“官家小姐”的利益,王校长被罢免。杨三斤差点又被调回偏僻单小,这一次打击让杨三斤开始有了对权力的渴求,尤其是当上办公室主任后,张局长对他的言传身教,教会他如何在官场中左右逢源。在李副书记和朱书记的博弈中,杨三斤深感官场的人心险恶,也越来越懂得官场中里潜规则,最终得以破格当上县长,这其中艰险和辛酸,甚至让他不愿提及。
《如尘》延续了刘平勇一直秉承的现实主义精神,以杨三斤的一生的心路历程展开对社会的沉思,通过杨三斤自语式的叙述表现其被异化的人性,不过人性只是这篇小说的起点,刘平勇更为关注的是异化人性的社会要素,他将批判的笔触指向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在表现手法方面,刘平勇进行了新的探索和尝试,采用魂灵的叙事角度和自语式的叙事方式,叙述杨三斤人生历程中带着温度与血的支离破碎的生命往事。虽然采用的是碎片化叙事,但却毫无凌乱之感,这些碎片有机的构成一个主题,即对压抑人性的社会进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