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东乡岁月
2019-11-12张继广
张继广
光阴流转,不以意志更改;
岁月如歌,却与人生契合。
初始的生命感知,从记事而起,前事种种皆由至亲家人讲述,或许客观,却也失了其中体验,恍若人生的史前文明,似他人故事。
多年以来都不曾忘记,人生中第一次感知到生命存在与消逝的那个傍晚,那是父亲带我去见识这个世界,学习阿拉伯数字的日子。我的语言功能发育迟缓,有时识物却不能言其名,只能用“咿咿”、“啊啊”声词替代,辅以手指指点点。母亲因此有些着急:“这小乖虚岁都快四岁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呀!”
家乡曙光村夹在米河、麦河之间,米河在西,麦河在东,两河与此处相距甚近,似葫芦的腰部。抽沙船源源不断地在米河上游走,从各处汇集而来,驶向城市,为拔地而起的高楼的“皮肉”提供粘合的配料。麦河水位较浅,不堪载大船,摇橹小舟却甚多,电击,撒网,捕鱼、捞虾,不久河内竟一时净绝,政府强令休渔,许久方才恢复。
村庄那时人丁繁盛,约有数百户人家,两千余口,而曙光村的名字倒也颇有些来历与典故。原本此地叫做“陈家渡”,也叫“仙人渡”。米河麦河相间而行蜿蜒曲折,在沭县东乡绕出一个葫芦的形状,此地在葫芦腰部,正是仙气聚集之地,此处又是两条河流相距最近的地方,做渡口最合适不过。渡口的名字倒也有些罗曼蒂克的风采,就如郭祖师年少时初遇神雕大侠的风凌度一般。直到这里也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渡口才改了名字,这位新时代的大侠,就像苏联的斯诺汉夫同志,大庆的王进喜同志一样,都是劳动模范,虽然没他们那般闻名世界,但当年在地方上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其人本名兆山,见过国家领导人,据说一铁锹能挖三十斤的土方,人送外号“张大锹”。解放后,改天换地,群众崇尚红色,新生的国家好似初生的太阳,这不就是曙光吗?
在乡间的泥洼地里,每当附近的集镇定期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乡下人去赶集,摇着轰隆隆的拨浪鼓,挑着摇晃抖动的扁担的货郎也会下乡,用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擦炮、跳绳、沙包、布偶、玩具枪,吸引着村里的孩子们驻足,挑逗撩拨着孩子们的心弦、痒处。那时候的理发师叫剃头匠,走街串户,下乡上门服务,一把手动推子,喀吱喀吱,收割机一般循序推进,从脖子推向头顶,头顶兜兜转转,随后再冲向耳后,最终长短适宜,质朴无华。那时的审美这样认为:太短是“劳改发型”,太长是“流氓发型”。
我最喜欢理发的最后一个步骤:锋利的剃刀在被擦的乌黑一片绿色人造皮上轻轻划拉两下,后脑勺被剃头匠按住,瞅准脖颈上的汗毛,轻轻几下子刮取干净,这个过程好似一道旋风吹过,让人浑身短暂麻木战栗。大人们同样也喜欢用剃刀刮头,而且他们还有胡子,因而可以刮脸,许多人为了这份舒适的感觉,没有络腮胡也要求剃头匠帮他们刮脸颊,硬生生的让汗毛进化成了鞋刷子上尼龙刷毛一般的胡子。掏耳朵也是他们拿手的绝活,家里人从不准许我用掏耳勺,只许用火柴棍,包裹着磷的那一头。剃头匠们则是工具齐全,头上绑着强光手电,先探后采,捣碎了再扒出来,左突右出,翻翻找找,就像是矿工挖矿,村里的中老年男人们最喜欢如此。先用圆的扁的尖的采掘一空,再用带着绒毛的清清扫扫,搅合搅合。据他们所说,这玩意儿能让人体会到酥酥麻麻,飘飘忽忽的感觉。
还记得家门口有口压水井,那时的地下水位较高,村里的水沟池塘不但有水,还有草鱼、龙虾,因而总是抽得出水来的,虽然有些涩,让牙齿很不舒服,但是比池塘、河流里的水要干净。自从村里通了自来水后,这口压水井就几乎被闲置下来,附近池塘几近干涸之时,井水才被爷爷用于菜地的浇灌。我曾怀着探索世界的情怀憋了一泡浓浓的尿液,对准压水井井口喷射,还溅出不少在大腿上,只好不断调整角度,以抛物线形式落入井中,之后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便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抽出水来,不巧却被父亲撞个正着。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悲惨的,白嫩嫩的屁股,不知被拍了多少下“五指山”,鲜红的掌印一层盖着一层,好似山野间烂漫的芬芳桃花。
这些人生中远古时期的记忆,也逐渐开始褪色,如氧化的照片,开始模糊混沌,人物关系前后不搭,逻辑混乱,如果不在脑袋中时常回放重映,随时都有可能被遗忘。根据爱因斯坦的学说,在人类没有掌握光的速度之前,时间将一直拥有着毁灭一切,同时也创造一切的能力,它可以将世界上任何宏大的建筑、广袤的领地、苍茫的天际消磨得干干净净,最多只能留下人脑中的微弱电信号,或者是硬盘中的数据代码,以所谓信息的形式残存下来,最终消失殆尽、归于虚无。因而在一切没有被时间这个巨大的肠胃彻底消化吸收干净之前,我写下这些,只希望能够记录下一点,能留多少算多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