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奇遇
2019-11-12秦拓夫
秦拓夫
那是一个恐怖的雪夜,大雪覆盖了整个老林子,密不透风的树枝和荆棘挂满亮晶晶的冰凌花,像童话世界里的冰窟窿,阴森森、银闪闪的。听村里的老人讲,大雪封山的时候,一旦误入这片茫茫森林,就会被鬼魂牵引着在森林里转圈圈,十有八九走不出去。如果运气不好,遇上豹子、雪猪之类的野兽,必定性命难保。她越想越害怕,越不敢朝前看,害怕什么地方钻出一头野兽,张着血盆大口,长长的獠牙……想到这里,她吓得魂飞魄散,无力逃跑。
前面不远处,一棵古树上的枝桠被积雪压断,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雪地里,溅起一团雪花。处于极度紧张的小女孩被这一声脆响惊醒过来,条件反射性地拔腿就跑。人到了这种境地,求生欲望极强。这种极强的求生欲使她惊慌失措,像一头困兽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乱跳乱窜,以致越来越盲目地陷入森林的腹心地带。这时,树枝间隙落下雨点般的雪粒,她惶惶地抬头往树顶上看去,发现天已黑了。她感到恐慌,这漫无边际的大森林让她无法找到走进来的路。一想到逃不出这片森林的可怕后果,她就胆颤心惊。
雪粒开始密集地飘落下来,森林里虽然雪光耀眼,但透过树枝间隙可以看到黑沉沉的夜空,像一口巨大的锅罩在她头顶上。她意识到再折腾下去也是徒劳,何况她又冷又饿,体力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
恍惚中,她听到一种声音,“噗哧噗哧”由远而近。她以为自己做梦了,但声音越来越清晰。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黑影朝她走来。豹子?雪猪?她大脑里立刻闪出野兽狰狞的面孔,额头顿时渗出冷汗。她惊恐地躲到树后,紧紧盯住朝她走来的黑影。
近了,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野曽,是一个人!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小伙子。她欣喜若狂,就像溺水者见到了小舟,沙漠跋涉者看到了骆驼。她脱口而出冲那人喊道:“大哥!大哥!”
突如其来的喊声把来人吓住了。待他回过神来,才看清前面站着一个小女孩。她头上裹着一条褪了色的红色头巾,上身穿一件补巴花棉袄,显得臃肿肥大。他警觉地瞟了她几眼后,露出友善的神情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也到这里面来了?
她急忙说:“我去走亲戚,回来时迷了路,在这里面转了半天也没转出去。”
他恢谐地说:“正好,我们都成了迷路人,也许,现在有人作伴,心里踏实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雪。你呢?”
“我叫夏雨。嘿,我下雨你落雪,我们俩的名字凑在一起还真有意思。这老林子正好在下雨雪哩。”
他这样说,罗雪一下子放松了,觉得他说话挺有趣。说完话,他朝四周不安地看了看,担忧地说:“天已黑了,找不着出去的路,我看,先找个地方避避寒,待天亮后再想办法出去,免得把体力消耗完了。”
此时此地,罗雪只能完全听命于这位“救星”,她在心里把他当救星了,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来救她的,哪怕现在叫她跟他一同往悬崖下跳,她都不会有丝毫犹虑。在这个森林雪夜里,特殊的环境已不给她任何独立的余地,她只能把命运系在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子身上。
这时,罗雪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把大斧,斧口闪着寒光。他见她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大斧,便告诉她,这是他外出携带的工具,也是他的防身武器。罗雪还看到他背上背着一个用木板做成的扁形工具箱,黑色油漆,斑驳成许多块状,两条牛皮背带也油亮亮的。工具箱上面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色挎包。
罗雪看到他手里提着锋利的大斧,感到多了一种安全,简直就是一件最好的防身武器,如果真遇上豹子雪猪之类的野兽,他手里这把寒光闪闪的大斧一定会发挥保护他们的作用。她紧跟在他身后,雪地里除了俩人踏雪而行的喘息声,就是脚踩雪地发出的“扑哧扑哧”声。他带着她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大约转了个多小时,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没有树木,地上堆满厚厚的积雪。他站在那里不动,四处寻找避风躲雪的地方。
洞,那里有个山洞!罗雪眼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黑呼呼的洞口,欣喜若狂地喊道。
他也看到了那口山洞,几步跨到洞前,从身上摸出打火机“啪”地一下打燃朝洞里伸去,黑呼呼的洞里霎时明亮起来。洞口不高,要弯着腰才能进去,洞体不大,能容纳三四个人,洞里十分干燥,比洞外暖和多了。
这是个避寒的好地方,你先进去吧。他放下背上的工具箱对她说。她很听话地弯腰钻了进去坐在洞里,身子仿佛突然松了架,动弹不得。
他也随后躬着高大的身子钻进山洞。她挪了挪身子,不小心让自已凸起的胸部碰到他的身体。她神经质地缩了一下身子,于是,女孩对男人的戒心和防范一下子从她大脑里蹦了出来。这样跟一个陌生男子挤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的山洞过夜,不是与狼共舞、与虎为伴吗?如果他要对我动手动脚,图谋不轨,我怎么办?何况他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又带着一把大斧。越往下想,罗雪越感到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
他见她身体抖动,便把身子朝她靠了一下:“我们靠紧一点吧,也许我们的体温会让对方暖和一些。”她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蹦了起来,逃也似地钻出山洞。
站在山洞外面,刺骨的寒风夹着雪花直扑她的面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雪中,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眼前这个男子。在没遇上这个男子之前,她害怕孤独,渴望有人同伴,可眼下有了这个大活人在身边,她却感到更加危险。的确,人在某些时候比野兽更可怕。一旦这个男子要对她动手动脚,她无疑是老虎嘴边的一只小羊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罗雪站在风雪中望着黑乎乎的原始森林愣神。不知何时,他也钻出山洞站在她身边,低声对她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我还可以给你当护卫,万一有野兽过来了,我这把大斧能对付。”他手里提着那把大斧,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他见她不愿进山洞,想了想,便提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大斧朝林子里走去。不一会,他抱回一堆柴禾,堆在洞口前,摸出打火机点燃后对她说:“我们坐下来烤火吧。”
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彼此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堆篝火,这比两人挤在山洞里安全。他蹲在一边,不停地将柴禾往火堆上放,火势越来越旺,雪地里跳跃着红色的火光,沉寂的老林里多了一丝生机。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四个红薯放进火堆里,用一根指拇粗的木棍拨弄着火堆,半干半湿的柴禾不时哔叭作响。罗雪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火光映出他变形的长长的影子,不停地在雪地上晃动。他一边翻烤火堆中的红薯,一边轻轻地哼着一首无词的歌。
他的声音带着男子汉磁性的浑厚,低沉雄健。罗雪被他的声音吸引,用心听着从他鼻孔里哼出的旋律。
那堆柴禾快燃完了,他提着大斧站起来朝树林走去,倒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由大到小,消逝在树林里。
罗雪潜意识里感到另一种危险向她袭来。这是一个少女的感觉,她耳边突然清晰地响起母亲的教诲,女孩子家到了十四五岁就不能单独跟男人在一起,要防着点。为什么要防着男人?母亲没讲,但她朦胧地意识到,单独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对自己不利。今晚,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跟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他会不会害我?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抱着柴禾回到火堆前,往火堆里加些柴禾后,用木棍从火堆中掏出两个烤熟的红薯,抓起一个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拍了几下,又吹了几下后隔着火堆递给她,说道:“快吃吧,这可是我带了几天的干粮呢,没想到在这原始老林里还起了作用。”
她抬头看了他两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红薯,慢慢地剥开皮,一股香甜直扑鼻翼。她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待红薯不烫口时,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几口便将一个红薯咽下肚去。饿了一天,又消耗那么多体力,她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吃相了。
他带着一丝微笑怜爱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将手里刚拍去灰尘的另一个红薯递了过来,她抬眼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下便伸手接了过来。她窥视着面前的陌生男子,心里开始敲起鼓来,他这样对我,是不是在伪装呢?
她发现他也在默默地打量她。她知道自已虽然穿戴不合体,但脸蛋很漂亮,皮肤柔嫩白皙,弯如月牙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杏儿眼很迷人,一张小嘴像一个熟了的樱桃。他突然问道:“你多大了?在上学吗?”她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回答道:“十七岁,高中三年级。”回答完后,又埋头吃红薯。
“要好好读书,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路。”他对她说,语气有些沉缓。他边说边从火堆中扒出一个红薯在手里拍来拍去,剥了皮咬了一口。看得出他也饿了,一边吹气一边吃。
火光映着他文静的脸庞,宽阔的额头,清澈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罗雪感到了他脸上的善良,并不凶神恶煞,心里开始默认他是个好人。这样想着,她紧张害怕的心情轻松起来。
你没读书吗?她有点好奇地问,她想,他也不过二十来岁。
我命不好。他有些伤感地说:“本来我读书很有天赋,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尖子生,但高考落榜了,家里穷拿不出钱让我复读重考,我也不想连累父母,只好出来做木工挣钱,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他说话时把工具箱面上的挎包打开,露出里面几本书籍风趣地对她说:“我决定走自学成才之路,将来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这样的人。”
罗雪知道他说的这些人都是大文豪,她也在课外阅读过他们的作品,内心一下子对他产生了崇拜和敬佩之情,她觉得他身处逆境还有这样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很了不起。
人这一生不可能不遇到逆境,也不可能不遇到困难,但重要的是人不能悲观,不能丧失斗志,要有顽强拼搏的精神和越挫越勇的意志,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法宝。他开始大谈阔论起来,两眼闪动着坚毅的目光,让她相信他有足够的意志和毅力去实现他的人生梦想。
他接下来给她讲了一些古今中外名人在逆境中奋斗、历经磨难最后成才的故事,然后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述《天方夜谭》《西游记》《水浒传》里的故事。他讲故事是为了消磨时间,打发这寒冷的冬夜漫长的时光。她从内心开始祟拜他,觉得他读的书真多。她的精神也开始放松了,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他讲故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闪着梦幻般的目光。她沉浸到他讲述的故事里去了。
篝火渐弱,夜已深沉,森林里被一种无形的、仅凭意念感知的雄沉、博大、磅礴之气充塞着。睡意不停地袭来,罗雪实在难以支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对她说:“你进去睡一会吧。天亮后还要赶路呢。”
罗雪看了看他,见他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再一想他这几个小时都规规矩矩,未对她有丝毫侵犯的意思,即使是他在伪装也不会坚持这么久,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他没有必要耐着性子这样伪装下去。由此可见,他是个有自我约束能力的男子。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我进去睡一会后出来换你。”他说:“随便吧。”她看了他一眼后弯腰钻进山洞。将自己的身子弯成一条弧形斜倚在洞壁上,面向洞口,感到全身舒坦极了。
说不清什么原因,虽然很困,但她怎么也合不上眼。她半睁半闭着双眼注视着洞外这个男人,火光映出他长长的影子,不停地在雪地上晃动。他一边用木棍翻动着半干半湿的柴禾,一边轻轻地哼着刚才他哼的那首无字歌,是一种旋律,他的声音带着男子汉磁性的浑厚,低沉雄厚,震颤人心。她被这回旋在雪夜里的歌声吸引,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个男子的距离在靠近,更觉得他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兄长。
过了一会,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洞外传来原地跑步的脚步声,她的内心开始怜悯他了。见他不进山洞来,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负疚感,这个人心地如此善良,看样子他根本就不会对我怎样,干吗要对他如此戒备和充满敌意呢?想到这里。她大声喊他进洞里来避寒。
但他没有应声,仍然原地跑步。她忍不住大声喊道:你进来吧,外面太冷了。他依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抛了进来落在她身边,她伸手去摸,是一件男装。
你这样躺着会感冒的,天亮后我可不愿背着你出去。快把它盖在身上吧。”他在外面边跑步边说。
在这种绝境里,能够得到一个陌生人如此关心和照顾,这真是上帝的恩赐。尽管她很疲倦,但此时怎么也睡不着,她不再担心他闯进来,而是担心他在外面累坏了身子。眼前这个男人并非她最初想象的那么坏,当他看出她把他当坏人一样提防时,他对她不但没有非礼和怨恨,反而一面约束自己,一面表现出对她的友好与关心爱护。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想到这里,她鼻头一酸,竟然抽泣起来,而且抽泣声越来越大。他听到她的哭声后问她怎么了,她没回答,他又问了几声,见她仍没回答,便钻进洞来安慰她:不要难过,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的。你放心,有我在,就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大哥,什么都不说了,你就躺下来休息一会吧。我刚才不该对你……你是个好人!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仍在抽泣。
他在她身边躺下,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洞口的篝火在燃烧,洞里暖烘烘的。当一切担心被解除之后,她的身心格外轻松。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子不再陌生,也不再可怕,她反而被他体内释放出来的特殊气息所吸引,她隐约感到身体有一种异样反应。如果这个男人此时要对她动手动脚,她也能半推半就接受。但他依然一动不动,两眼盯着洞顶想着什么。
洞外,雪花在空中飞舞,篝火在燃烧。
他们在狭小的山洞里身子紧挨着身子,彼此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就这样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接近中午时,他们听到东南方向传来猎人的枪声,于是,在枪声的引导下,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他站在森林边的雪地里无限深情地回头望着身后的原始森林,从背包里取出一本书,在手里停顿了一下,又伸手从背包里摸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在这本书的屝页上流利地写了两行字后,十分庄重地送到她面前:罗雪妹妹,我没有别的留给你作纪念,这本书就送给你吧。它见证了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个难忘的森林之夜!罗雪接过来看了一眼,是英国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屝页上是他刚才题写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下面是他的名字和日期。他的字是草体,龙飞凤舞,比她语文老师的草书好看多了。她心里对他更加敬佩,觉得他不复读考大学实在太可惜了。他们分手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凝视着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原始森林。
多年之后,已是大四学生的罗雪再次来到这里,站在当年与他分手的雪地里,深情地面对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森林,思绪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