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或数星星

语 伞

一

饮酒的夜晚，躯体是一把可以走动的箜篌。

无数手臂如弦，泛着古老和弯曲的光，从我眼眶里伸出，反弹弓身——顺着钟摆、记忆、酒器，嘴唇上心的话语。

一酒一弦，茅台锁箜篌。

我颤动的倩影，把曲子变红，沿着脸上升。

每个人的肺腑之言，都像竖排的工尺谱。由右而左，一板一眼，与君酬酢，是曲谱在合奏。

酒弹拨我，影子与高山流水缠绕在一起。

弦乐的花瓣，洞穿赤水河两岸的灯火。酱香的茅台酒似空谷知音，一瓶又一瓶，一杯又一杯。

漫游的粮食和水，携带命运的使命，一直在迁徙。

喉咙深邃，并因此而广袤无垠。

我曾用酒祭祀祖先、拜鬼神，为伤口消毒。

此时酒歌在血液里响起，借助发烫的耳朵，还给身体一种慈爱，化为近在咫尺的乡愁。

二

曲子起伏，我在酒的语言里遨游。

我数一滴酒，它变成了墨，停在纸页上。

我数落满汉字的纸页，它们就在酒的国度散开酒的诗句。

乐声涤荡着诗与酒，像谷粒在时间的内脏里，堆积密集的菌丝如云絮，像红樱子高粱从紫砂岩土壤里耸立傲骨，引我远道而来。

在黔北一角，用酒杯触碰，与所有人的情感交汇。

酒色澄澈，嘴是味觉的故乡，身体有如大海和激流。

我披上液体的我，柔软的我，像波浪一样，像棉朵一样，与拂过贵州高原的晚风，争夺一杯酒的淹没。

我以随时捕捉灵魂、醒着做梦的形式，尽欢。

一杯茅台王子酒，它悄无声息地香，香出了一个在长廊里徘徊的疑问。它让周围静止，我把所有酱香的记忆都请了出来，沿着舌尖的诚实，提问——

从未有过的香？酱香。仿佛多少个世纪都过去了。

三

在饮酒的音乐里，我飘浮呼吸、形体、意识……

反复吟诵另一个天空。

天空下，昼夜在一起散步，空气中布满了星星。我在人群中竞走，又追着一条无形的路独自穿行。

高举酒杯，我的眼睛望向哪儿，哪儿就在闪烁。

闪烁的还有茅台镇的夜色，站在桥上向两岸眺望，如同华美我知之甚少，如同奇异的想象，瞬间复活了一个超现实的新的宇宙。海市蜃楼解开了神秘的面纱，我目睹着光的建造、讲演，目睹着一条酒的河流穿越我，所有的深渊，都凸现金色的前额。隐身在流光溢彩的中间，我成为自己的桥，带着通往远方的虚幻和真实，循环的岁月。

我愿意迷路。愿意醉——

觥筹交错，覆盖了生活导演的繁琐剧情。

我饮下一口酒，化身为一粒麦子，再饮一口，化身为一颗高粱，随麯，随酶，被蒸煮，被陈贮。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山川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灌入胃中，天地与我同在。

我在寻访团中年龄最小，同学们都是一些95后。突出的困难就是没有改革开放40年的完整经历，没有在社会工作的真实体验。

我入释，入道，取出欢谑和话语的奇迹，酒神一样旋转、飞升。

四

眩晕之巅，天意是我们共同的名字。

把敦煌壁画上飞舞的仙人，迎接到酒瓶上来，使酒的房子成为美的暴动。那飘动的彩绸，是美的魂魄，将引领我们迈着云雾的步伐，靠近星星，读苍穹的深意。

星星是夜晚的音符。

我凝望着天空细数，体内是否有数不清的弦乐，在与冷漠和黑暗对抗？我要守护的光亮，此刻应尽在酒里，夜晚沉默，而我在发声，独自邀请太阳、月亮、萤火虫、烛、炭……它们都不来，唯有星星。

在茅台夜饮，箜篌的惆怅也是琼浆玉液。

跳动的思想，是另外的交响乐。透明的植物，是另外的回旋曲。

你听，我说。我问，你答。面孔在眼里，味道在舌尖，词语翻滚，句子悠游。

现在，我不想取下眉间悬挂的涟漪，酒滴听得见，我内心的声响，连着握住酒杯的双手，欲解千愁。

推杯换盏，在酒兴中，我与不曾忘记的噩梦斗争，与卷来的悔意道别，留着一丝狭长的清醒，在悬崖上攀登。

危险的迷人，来自于生命中那些隐居的天籁。

五

上苍赐予赤水河九月清澈之水。

茅台酒以水的另一具真身，赐给我环绕的思考。

万亿谷粒，已在我身体里入住。

重新托起杯口，用指腹沾一滴酒放在唇间，我仿佛能分开一滴酒中的麦子和高粱，仿佛麦子和高粱也学会了饮酒，一瞬间，它们饮尽自己，如我如此迅速，饮尽每一天的流逝。

我在酒中摆动我形体的塔楼。

我创造每一层的空寂和隐秘的无词歌。

真理在哪个入口？谎言在哪个出口？永不毁灭的良善，在酒中敞开，它在召唤过去还是未来？

手指向星空，我摘取滑翔的流星，一个个变奏曲，向我涌来。

我的醉意，比夜晚更辽阔。我喊着，来吧，琥珀色的陷阱，洁白的万丈深渊。

在酒杯蓄意的深浅里，我将自己凝视，将人世的夜晚，雕琢成天堂。

六

空气中开花的酒香，是在向镜中的白昼致敬。

是在向端午踩曲、重阳下沙，以及历史的悠远，致敬。

饮尽桌上最后一杯茅台酒，我的观念回到汉朝。汉酱长袖清风，可以离开呼吸而流动。

酒旗的火蛇，重复着酒奥秘的回声，伸来灵巧的脖颈——

千年不变的律动。

酒仙们，我不打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歌吟和唱腔，早已如火焰升腾，我也是虔诚的捕火者。光阴在替我摸索。

携带星星的钥匙，我在开火的门。

如此轻缓，能接住造访者清晰的面孔。

我望见自己沉醉已久的身影，想着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竟似一切从未发生过，追逐那些将要发生的事，生活，俨然是糊涂的礼物。

晚安，消失的虚空。晚安，时间的金字塔。

我继续用星星的语言啜饮，像啜饮初心，水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