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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红(外一篇)

2019-11-12宁春强

鸭绿江 2019年21期
关键词:篓子石门三轮车

宁春强

四十多年前,在我的老家,那个名叫石门的小山村,鸡蛋比如今的海参鲍鱼还要金贵。

家中养有三只母鸡。

三只母鸡整天光瞎咕咕,却很少下蛋。偶尔哪天憋出一枚蛋来,能让母亲欢喜好几天。母亲把那枚带有温度的鸡蛋捧在手心,喜盈盈地走进老屋,小心翼翼地放进纸壳篓子里。

纸壳篓子里便多了一份诱惑,一份想象。

母亲从不允许我私自打开纸壳篓子。想看几眼鸡蛋,必须经母亲的批准。心情好的时候,母亲会答应我的哀求,把纸壳篓子从柜顶上拿下来,轻轻地放到炕上,轻轻地打开盖子。“看吧,别动它。”说罢,母亲也跟随着我一起看。我看得很是贪婪。贪婪的目光已把那五枚鸡蛋生生地给剥了皮,吃进了肚子里,就有涎水从口中滚落下来。

“好了,小馋猫。”母亲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盖上纸壳篓子,却挡不住我的欲望。想象中,我把那五枚鸡蛋吞噬了一遍又一遍。

石门有一怪,鸡蛋不吃攒起来。攒蛋干什么?用来“迎红”。

那时候,村里的孩子常闹病。怪病。一闹起怪病来,肚子就疼。疼得满炕滚,哭爹喊娘的。家长也跟着唉声叹气。不忍心孩子疼下去,当妈的就木起老脸,出门“讨红”。

出门讨红时,头上须缠一道红布条。什么也不需说,只管沿着村街走就是了。脸木着,脚步也木木的。不管是谁,见了讨红的人,尤其是近亲近邻关系不错的,就从家里举出一枚鸡蛋,迎将过去。也不用道谢,鞠上一躬,胜过千言万语。讨红讨得六枚鸡蛋便可,绝不可多讨。石门的老规矩。多讨了,比做贼养汉还丢人。六枚鸡蛋分三次,煮给闹病的孩子吃。吃过鸡蛋的孩子,肚子立马就好了。不疼,丁点不疼了。你说奇不奇?

石门人讲究。再穷再难也要积攒鸡蛋。家里没几枚鸡蛋,若是遇上讨红的,你不出门迎红,还不得让村人笑掉大牙?要么笑你不会过日子,居然把迎红的鸡蛋给吃光了;要么笑你小气,连迎红的鸡蛋都舍不得出。被人笑话,被人小瞧,那你日后还有脸见人吗?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村东宋婶家从未闹病的二丫头招娣突然闹起病来了!招娣的哭声惊天动地。惊天动地的哭声,刀子般剜搅着母亲的心。“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母亲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管谁家的孩子闹病,最迟挺到第三天,家长就必须出门讨红了。可偏偏不巧的是,我家那三只刺毛母鸡,早就不下蛋了。而纸壳篓子里积攒的那几枚鸡蛋,经母亲几次迎红,一个也不剩了!

这两天,一旦宋婶出门讨红,母亲该如何迎红啊?

更让母亲揪心的是,我的怪病偏偏在这个时候也开始发作了!

我的肚子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地突然疼了起来。按说,我的肚子不应当在这个时候疼,因村子里不能有两家同时期出来讨红。不仅不能同时期,至少还得间隔一段时间。我这不懂规矩不争气的破肚子啊!

我浑身是汗,肚子像是受到了招娣哭声的怂恿,一阵疼比一阵。母亲把我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她难住了!母亲是个极为讲究的人,为了宋婶,她不可能出门讨红。

“三子,你忍忍,别哭出声,娘想想办法,娘会有办法的。”母亲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把我放躺在炕上。她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反复地走,不停地走。终于,母亲停止了脚步。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红布带,决然地捆到了腰上。母亲是要到娘家沙包子村讨红了!那叫回讨,须在腰间捆上出嫁时捆的红腰带。除非万不得已,女人不能回娘家讨红。那不仅仅是种耻辱,更是一种惩罚。女人一旦回讨,三年不得登娘家的门!

母亲去了。她是石门首个回讨的女人。母亲不无悲壮地翻过了西岭岗,岗那边就是沙包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母亲回来了。母亲木着脸,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像大病了一场。我急切切地掀开母亲手中那盖着头巾的篮子,一下子惊呆了——篮子里共有七枚鸡蛋!母亲不仅回讨,而且还多讨!这是任何人都不敢犯的大忌呀!多讨的那枚鸡蛋,是用来迎红的。明天,宋婶就该出门讨红了。苍天啊,原谅母亲吧。

母亲煮好了鸡蛋,看着我吃。看着看着,母亲的脸上就淌满了热泪。

第二天,母亲打开街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看到宋婶捆着红腰带,走在西岭岗上。

宋婶的娘家也是沙包子!

夏 夜

天依旧是热,依旧是潮。因热,因潮,晚上的睡眠就糟得一塌糊涂。一宿能醒好几次。前些日子,我参加单位大队长职务竞聘,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却偏偏没能如愿,心情自然不爽。

夜里醒来,好凭窗张望,像是要把满腹的无奈抛给星空。室外很静,路灯很亮。夜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寂寥了。细看,楼西道边的路灯下,仍有人在忙碌着。

一连几个晚上,这忙碌的情景雷打不动。他是谁?整夜在路灯下忙什么呢?很是好奇,很是疑惑。反正也睡不着,索性穿上衣服,下楼看个究竟。

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子,六七十岁的样子,目光矍铄,饱含热情。他头戴白色遮阳帽,汗迹使整个帽子变得黄不拉几的了。冲我笑笑,他打着招呼:“早啊,你。”

我也笑笑,说:“你早。天天大半夜的就来摆摊?”路两边是自发的早市,每逢夏季,格外红火。

“有些菜必须赶在后半夜一点前,去菜市场中转站批发,晚了就没货了。”他指指身后的三轮车。“我一般十二点左右就去,批完菜后拉过来整理整理,忙活一阵子天就亮了。现在的人哪,讲究,买菜也看品相。品相好,菜也就格外好卖了。”

“这可真够辛苦的了。”我蹲了下去,与这买菜老人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累点怕个啥?只要能挣着钱就行。过日子嘛,能不辛苦?”他仔细地梳理着线豆,分成若干把,捆好。“一把三元,两把五元。要买你就买两把吧,划算。”我忙说:“好,就买两把。哎,你怎么称呼,贵姓?”他再次笑了,笑得很幸福:“姓倪,倪萍的倪。”我也笑了:“我姓马,马季的马。老伴和孩子都好吧?”

“好,好着呢。”老倪掏烟,点上了,抽。抽了两口,又取出一支,递给我。我摇摇头,示意不会抽烟。“我闺女二十二了,在沈阳读大学。”

“那你今年多大岁数?”

“年过五十了。”

我的天,仅比我大几岁,看上去却那么苍老。

“你没有别的工作?”

“下岗了。”

“那你老伴也没有工作?”

没有回答。老倪一口接一口地将烟抽完,又续上了一支。“如今还是好人多啊。前些日子,市里迎接卫生城检查,路边不让摆摊卖东西。可我给忘了,依旧来卖菜,三轮车被城管没收了。都说车子只要进了城管办,就别想要回来。可负责咱这片的中队长心眼儿不坏,我托人只给了他一条烟,就把车还给我了。我这电动三轮车,少说也值个千头八百的!”老倪很兴奋,像得了大便宜似的。

“人哪,还是心眼好的多,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啊?”他盯着我,一脸的灿烂。我只好点头应和。

整理完线豆,老倪又开始整理小白菜。“再过半个月不下雨,菜价可能就要上涨了。这鬼天气,该下雨时总也不下,一旦下起雨来,又不肯歇停。去年,我老伴就是在连雨天里突然走了。”

“走了?”我吃了一惊。在我们这里,“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是啊,走了,胃癌。”老倪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早期的话,能治。我老姑就是胃癌,手术后好了。”

“性子急。”老倪抬头看看我,居然笑了,“我那老婆子,太看重钱了,花一分钱也心疼。她是担心治病会败霍家里很多钱,就寻短见上吊了。”

我愣住,不知再说什么好。

“你家以后来客人或是要办什么事儿,需要菜的话,就提前知会一声。我到批发市场给你捎回来,能便宜不少钱呢。顺便的事,也不添什么麻烦。过日子嘛,能省一个是一个。”

老倪说得很真诚,我忙连声道谢。

“再过两年,闺女就毕业了。”老倪又续上了一支烟,似睡非睡,很满足的样子。

我打了个哈欠,也有些困意了。抓上两把线豆,我起身与老倪告别:“我是你今天的第一个顾客呀。”一掏兜,却发现没有带钱!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哥啊,你看我没带钱,等天亮后再来买吧。”

老倪一边推我走,一边说:“拿着拿着!谁跟谁呀?这么外道!以后什么时候路过这里,什么时候再把钱捎给我也不迟!”

只好听从于他。走到楼头,我驻足回望,向老倪挥了挥手。他靠坐在三轮车上,没有反应,怕是睡着了吧?

老倪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就是城管办那个他以为“心眼儿不坏”的中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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