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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短篇)

2019-11-12李苇子

鸭绿江 2019年21期
关键词:海东

李苇子

1

王海东醒来便看到对面墙上的胖娃娃冲他微笑。那胖娃娃抱着一条红色大鲤鱼,周边是映日荷花,斗笠般大小墨绿色的荷叶,一线晨光从玻璃上照射进来,落在胖娃娃胳膊上,像蜕了一块皮。天气不赖,不知道今天的鱼情如何。连续几天,王海东收获寥寥。看看手机,时间是上午八点一刻,屋子里出奇地静,他想了一会儿,方想起父母去市医院查体了。舅舅家的表妹在市医院上班,送了两张体检卡。王海东没陪父母去,是因为母亲要在表妹家住两天。舅舅给表妹家带孩子,母亲和舅舅很久没见面了,老姐弟俩要叙叙旧。王海东害怕见亲戚们,尤其害怕见舅舅家的表弟表妹,他们都是事业有成者,独王海东是屌丝。

王海东不想起床,躺着玩了一会儿手机。手机套上的图案也是胖娃娃抱鲤鱼。实际上,他还有一件胖娃娃抱鲤鱼的T 恤衫。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连同墙上那幅画,一共三样,全是他父母从一个半仙那里“请”的。当父母把这三样东西帮王海东安排好后,他发现那不过是一幅司空见惯的传统年画。每年春节王家都会买几张这样的年画贴墙,也就一块来钱的事情,父母竟然花掉了好几百,还不准王海东质疑。

那确实是个蛮讨人爱的娃娃,头上扎着两只小抓髻,额上点着星大的胭脂,淡细眉毛,双眼皮,大眼睛,小巧鼻,咧着红红的樱桃小嘴,圆脸盘,胖胳膊胖腿,非常富态的样子。就画面来看,性别是模糊的,但王海东知道那不是女孩,中国父母的那点儿小心思,王海东是明白的。哪里是什么抱鲤鱼,明明就是抱孙子。婚后,王海东老婆的肚子始终天下太平,当着儿媳妇的面,父母不敢说什么,转过头去,压力全给了王海东。三十岁之前,王海东经受过数年的逼婚,还没从那个状态里复原,谁成想,接踵而至的逼孙更叫人抓狂。王海东有种被串了竹签置在烧烤炉子上的感觉,A 面刚刚烤完,B 面又受熬煎了。王海东三十五岁后,父母好像都有点儿魔怔了,见庙就磕头,见山就烧香,见了所谓半仙就掏人民币。好家伙,平时节衣缩食,在半仙面前,出手那叫阔气。

每年夏天,王海东都要回老家待几天,无事可做,就去河边钓钓鱼。刚结婚那两年,老婆会一起来,最近两年,老婆不来了。老婆不但暑期没来,春节也没来。王海东说,老婆跟着娘家人去海南过年了。老婆的表哥在海南开了一家酒店。这个夏天,王海东的假期似乎长了一点,长到连王海东都说不准归期。父母一致认为,海东摊上事了,是回老家避风头的。儿子不说,父母也不敢问。这几年,为了抱孙子,父母和王海东闹得有点儿僵,这使得父母认清了一个道理:儿子是被他俩放出瓶子的魔鬼,再想控制儿子已经没门儿了!

2

整个上午就钓到六七尾鲫鱼,王海东钓鱼,却不吃鱼。准确地说,近几年来,不仅仅是王海东,附近一带的人,谁也不吃这条河里的鱼。都是把鱼送到鱼行里售卖,鱼行再运输到隔壁市,那边大街小巷全是烤鱼店,对鱼的需求量很大。没人追究是不是被污染的鱼。

王海东去鱼行卖了鱼,路过一家新开的渔具店,见门上贴着开业酬宾全场折上折的广告,便决定去买一点儿鱼饵。那家店面挺大,东西倒不怎么齐全,据说还在补货中。掌柜是个六十岁开外的男人,他把一盒曲蛇递给王海东,见王海东还在用传统钓竿,便开始推销路亚竿。近两年,河里出现了很多外来品种,有一种叫“乌色蛇头鱼”的鱼,刺少肉多,最受隔壁市烤鱼店欢迎,普通钓竿不管用,得用路亚竿才行。见王海东不为所动,掌柜的又开始推销旋网,这玩意儿不贵,又比拉网和浮网容易操作,撒出去,就像一只倒扣的笼子,屁股大,开口小,鱼只有进的份,没有出的份,别说是鲫鱼,就连大鲤鱼也跑不了。王海东盯着掌柜的嘴,似乎看到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自己罩进去,如同网一只蚊虫。王海东表示,他在城里有工作,这是回来度假,闲着无聊,钓鱼打发时间而已。王海东没带现金,要扫微信付款,掌柜的喊了一声丫头。王海东听到回应,才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位奇胖无比的女子,简直就像一尊弥勒佛。那胖女子正埋在手机上玩“植物大战僵尸”,头也不抬地让王海东过去扫码。王海东走过去,女子让他等两分钟,她要把僵尸全消灭光。王海东细看,发现那女子的小腹圆咕隆咚,似乎塞进去了一只大西瓜。不一会儿,女子终于抬起了头,她打开微信二维码递过去,王海东支付完,正准备走,女子突然开口了,王海东?

王海东像被绳子绊了一跤,定下来,仔细研究胖女子的脸。那是一张因肥胖而走形的脸,因为肥胖,五官便显得小了一号,就好像耐心地堆了胖胖的雪人,眉眼鼻子却随随便便用小石头应付了一下。即便如此,她还是精心地化了妆,这妆容非但不让观者觉得美,反倒觉得可怜。王海东实在辨识不出这鬼画符般的女子是谁。

老同桌,竟把我忘记啦!胖女子说。

桑晓兰?王海东说,你不是桑晓兰吧?

是我!哈哈哈!桑晓兰把手机揣进兜,扶着座椅靠背,缓慢地站起来。看一眼自己滚圆的小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发胖了。

真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桑晓兰的变化。老天爷!王海东想,咋搞成这样了?这让他想起了米其林轮胎的吉祥物。赘肉一环环套在桑晓兰颈子上、胸脯上、肚腹上、手臂上、大腿和小腿上,我的个妈!王海东有种掉进猪大油里滚了一圈儿又被冷却的感觉,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袅袅的、莫名的哀伤,如同黄昏里的一缕烟炊,薄薄地升了起来。

桑晓兰热情地邀请王海东去楼上叙叙旧。王海东不好推辞,跟在桑晓兰屁股后面上楼有种非常诡异的感觉。桑晓兰爬楼梯的样子简直触目惊心,恍惚一条大青虫,扶着楼梯,左边扭一下,右边扭一下,扭动的不是腰——她早就没有腰了,是上下一般粗的身体。肥胖使得桑晓兰呈透明状,表皮像一层塑料膜,脂肪们被拦在下面,似乎都在生气,随时要冲破这层膜来一场爆破。

楼上的装修金碧辉煌。桑晓兰说,这是她给父母买的房子,挨着马路,交通方便,楼下是门市房,楼上是起居室。父母老了,她给开了这家渔具店,不图赚钱,光图玩……

桑晓兰和王海东是初中同学,那时候的桑晓兰身材窈窕,会唱歌,能跳舞,是班里的文艺骨干。不像王海东,只知道埋头念书,把一双眼睛念成了高度近视。实际上,桑晓兰暗恋过王海东,等王海东感觉到点儿什么的时候,桑晓兰又有新目标了。就是那个名字叫邢亮的插班生,他是从隔壁市来的,传说在隔壁市打了人,被开除了学籍,父母便托亲告友转到了这里。初中毕业后,桑晓兰没考上高中,十五岁的桑晓兰跟邢亮去隔壁市工厂打工,还在外面租房同居。她和邢亮混了四年,做过三次人流,最终分手。分手后,桑晓兰南下广州搞传销。那两年,同学们都被桑晓兰电话骚扰过,唯独王海东没接到桑晓兰的传销电话。为此,王海东非常感慨,他想,桑晓兰对他到底是有情义的。后来,桑晓兰不知怎么死里逃生去了东莞,在夜总会做妓女,很是攒了一些钱。几年后,她跟着一位家财万贯的老男人去了上海,老男人在九亭置了一栋别墅金屋藏娇。和众多肥皂剧的桥段一样,桑晓兰和老男人的保镖睡了。东窗事发,老男人把桑晓兰扫地出门,挺着大肚子的桑晓兰回了老家,但是在这之前,她早给父母置办了这处房产,加上老男人给了一笔分手费,桑晓兰的日子还是挺滋润的。

桑晓兰说,等孩子生下来,她还要忙她的事业,她是个事业型的女人。

王海东问桑晓兰准备做点什么。桑晓兰说,你知道“饿了吗”?王海东太知道了,离婚又失业后“饿了吗”成了他的食堂。桑晓兰说她想弄个“渴了吗”。外卖送饮料?王海东问。桑晓兰扑哧一声笑了说,说白了就是一个在线妓院。网络下单与时俱进。你知道的,有些客人脸皮薄,网络交易就不存在这问题了。不过,我也得开个线下实体店。王海东佩服桑晓兰的坦诚,也被这坦诚吓坏了。桑晓兰说,大雁南飞,必有北归。这两年东莞那边管控严,竞争又太激烈,北方的经济条件一年好似一年,老多小姐妹都想来这边发展呢。桑晓兰又说,她现在孕期,主要工作就是建客户群,收集信息,现在不都讲究大数据吗?要精准定位量身定做,性爱的世界无限大,各种癖好都有,所以你必须给消费者他想要的东西……王海东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崩塌,他问桑晓兰打算去哪儿开店。桑晓兰指着窗外说,能去哪儿?就在咱们镇上呀!王海东的嘴巴做成“o”形,定了半天方问,能行吗?怎么不行?桑晓兰说,有男人的地方还愁没有市场?谁不想多操几个女人?这话听得王海东坐立不安,脸红脖粗起来。王海东心说,桑晓兰到底是做过妓女的,连说话都这么脏。王海东看着肥猪似的桑晓兰,觉得这女人天生就是做妓女的料。不明白当年她怎么会暗恋他,他俩根本不是一路人呀!

3

下午,鱼更少了,三个小时只钓到四条三两左右的鲫鱼。王海东收拾了钓具,拎起水桶,准备换个地方碰碰运气。过了前面的桥洞,河水在拐弯处聚集,汇成一片颇宽阔的水域。远远就看到岸边停着几辆私家车,黑色的,白色的,银色的,还有一辆灰色的昌河。今天周末,市里的人又跑到这边钓鱼了。王海东发现,他们用的全是路亚竿。这种钓竿没有浮漂,手柄处有只滑轮,钓饵是只仿真的皮蛤蟆。垂钓者用力将钓钩抛出去,哗啦一声,钓饵落入水底,垂钓者便快速地摇动手柄,将鱼线收回来。乌色蛇头鱼生性凶残,攻击性强,还有地盘意识,这时候,自认为受到侵犯的蛇头鱼龇出尖利的牙齿,恶狠狠地朝入侵者扑过来,一口将其吞进肚里,那锋利的钓钩便隐藏在皮蛤蟆的肚腹内。垂钓者只觉得摇动的手柄越来越重,知道上钩的是一条大家伙,他便精神抖擞,将嘴里的烟屁股吐出去,骂了一声“日他妈”,转动手柄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蛇头鱼露出了水面,好家伙,果然是一条大鱼。

王海东站在岸边看了会儿热闹,也就半来小时,又有一条大鱼被钓上来。王海东歪着脑袋凑到一只红色塑料桶前瞧了瞧,发现四五条蛇头鱼挤在桶底吐泡沫。它们蜷曲着光滑的身体,外型酷似蛇,只是更加粗短,身上的斑点像金钱蟒,颜色黑咕隆咚,模样有点瘆人。这种怪鱼是如何入侵到家乡的河里来的呢?王海东记忆中,这河里只有鲫鱼、鲤鱼、草鱼和窜条子鱼之类,都是些十分漂亮的鱼,流线形,灰脊梁,白肚皮,闪着银光的鳞片,眼珠周圈滚着一道金边。他可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鱼。这还是鱼吗?简直是怪物。王海东心里有点膈应。对面工业园区的烟囱吐出一块块巨大的絮状黑云,没准是环境污染导致了物种基因突变。那里曾是镇子上最肥沃的地,以每亩两千块钱一年的价格被征收建了园区。园区里,有电子厂、洗化用品厂、食品厂、印刷厂,据说都含微量辐射,以至于镇上的人谁都不敢靠近这园区。王海东父亲不信什么辐射不辐射,总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隔三岔五就跑进园区捡垃圾、收废品。王海东小时候,这里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春天,他们在麦田里挖荠菜、放风筝,躺在绿色的麦苗上,鼻腔里全是那股子青青的味道;夏天,麦子成熟了、阳光下,如同铺了满地金子,风吹来,麦浪翻滚,成千只蝴蝶在上面飞,如今想来,恍惚童话故事里的场景。

王海东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支开钓竿,心中却有一丝怯,就好像,人人都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独他穿着运动鞋,还露脚趾。他只好让自己站到远处。王海东坐在岸边,眼睛盯着浮漂,心却始终注意着那些路亚竿,他在暗暗较着劲,希望自己先钓上一条大鲤鱼来。然而,大半天过去了,浮漂纹丝不动。换了几次鱼饵,挪了两三个地方,一个半小时又过去了,王海东没钓到鱼,那边的路亚竿又上手了一条大家伙。王海东焦灼不安,渐渐失去了耐性,看看手机,已经六点半了。通常情况下,六点到七点是鱼群觅食的晚高峰。不应该呀!王海东自言自语。

七点前,轿车一辆一辆驶离了,河边留着凌乱的脚印、泡面桶、面包纸、饮料瓶、烟屁股、牙签和卫生纸。最后只剩下那辆昌河车,车主人是个小伙子,留着染成栗色的长发,耳朵上打了一排耳钉,手上戴着骷髅头的指环,穿一件破洞牛仔裤,夸张的尖头鞋。他吹起口哨,旁若无人地解开腰带,掏出家伙,对准河面撒起尿来,哗啦哗啦,浊黄的尿液落到河面上,激起一滩油腻的泡沫。撒完了尿小伙子又有了新的情况,他环顾左右,瞧见了正在收拾钓竿的王海东,便喊到:哥们儿,我想拉屎,能不能帮我看点车?王海东心说,真烦人,刚撒完尿又要拉屎,明摆着跑到乡下污染环境来了。王海东满心不悦地说,你可快着点儿,我要走呢!小伙子跑过来给王海东递一支烟,王海东摇头说不会抽。小伙子把烟夹在耳朵上说,拉泡屎又不是操×,能多久?说完就急急忙忙朝下游的树林子跑过去,在一处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里蹲下来。王海东走到昌河车跟前,见车屁股是打开的,里面并排摆着三只大红色塑料桶,蛇头鱼少说也有十来条。这小伙子早晨六点就来了。他因为捅过人,蹲过几年班房,出来后,也不想去上班,打工怕遭罪,听说送快递赚钱,送了两天,丢了三个件,还把顾客打了。无所事事,就跑到这边钓蛇头鱼,三十五块钱一斤,头天就赚了两百来块,尝到甜口的他,便日日都朝这边跑,而且,似乎还很吃苦。王海东被三桶蛇头鱼吓到了,他不了解内情,只觉得这家伙心太贪,这条河已经被你们城里人开的工业园糟蹋得够厉害了,你还要把河里的鱼榨干。不行!得教训教训他。王海东想。可是,怎么教训?若论打架,他肯定不是对手,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愣头青。王海东思考了三四秒,突然计上心头,他看了看那片茂密的灌木丛,确信小伙子看不见这边的情况。王海东便一只手拎起一只塑料桶,走到河边,连桶带鱼沉了下去。

4

自从那天和桑晓兰偶遇,王海东心里始终笼罩着某种悲伤。他努力回忆当年做同桌时的情景,记忆支离破碎,总也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画来。桑晓兰是不是得了某种怪病,竟然胖成这样?咋会胖成这样呢?是不是常年服用避孕药的副作用?人工养殖的鲶鱼不就是吃避孕药催肥的吗?那天的惊鸿一瞥,桑晓兰给他的刺激除了像米其林轮胎的吉祥物之外,还有那张面具似的脸。那妆容是夸张的,是咳嗽一声就掉粉的,这是常年在妓女中间生活养成的习惯,大家都比着赛地化妆,你白,我比你还白,你红,我比你还红。化妆本是锦上添花的事,到了她们这种程度,非但不能添花,反倒变成了狞厉。像舞台上的钟无艳,不同的是她们的舞台在床上,有时也在地板上、浴缸里,只要客人给钱,就算让她们躺在刀山上,她们也是愿意的。如此想来,她们倒很敬业。

那天,桑晓兰和王海东加了微信,留了手机号码。桑晓兰让王海东没事多跟她联络联络,走动走动,也是老同学之间的情分。王海东想,这话就跟“改天一起吃饭”一样是外交辞令,绝不能当真。在男人堆里混惯了的桑晓兰,逢场作戏能作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当年,她深陷传销组织,能联系上的同学全成了她的欺骗对象,彻底伤透了大家的心。因此,桑晓兰是没朋友的。王海东想,冲当年桑晓兰不传销自己之恩,是不是该把她当朋友待呢?说实话,王海东也基本没什么朋友,两个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各回自己省份就业,感情也就淡下去了。可是,一想到桑晓兰的腌臜史,就好像看到了桶底蜷曲着的黏腻的蛇头鱼一样,王海东心里怪膈应。这女人太,怎么说?太——脏——了!而且,她还要把那么脏的东西引到镇子上来。他无法想象变成灯红酒绿的镇子什么样。在他生活的城市边缘就有那种街边店,都是大玻璃窗,几个骚货衣着暴露地坐在里面。天一黑,这些橱窗便亮起邪恶的粉红色灯光,是要叫人眩晕的。有一次,有个四十多岁的骚货喊他哥,又用两手配合做个颇下流的动作,问他想不想去爽一爽。他给吓得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没敢去过那地方。是的,这些年,镇子的自然环境被工业园糟蹋得像个婊子,现在,桑晓兰又打算糟蹋镇子的人文环境,要把真正的婊子带进来。若果然如此,镇子的离婚率绝对像浇了大粪的庄稼,不仅如此,性病、梅毒、艾滋也会在镇上安营扎寨。不行,王海东想,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撼动不了工业园,可是,他能阻止桑晓兰搞妓院。王海东想,他得和桑晓兰好好聊聊。这镇子虽不美好,但对于他这种入侵城市又失败归来的人来说,至少也是疗伤的地方。是的,从户籍意义上说,镇子已经变成王海东的籍贯了。上大学后,户籍转成非农业,户口下的几亩田地便被当地政府收回重新分配,因此,王海东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桑晓兰至少还有土地、房产和存款,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打开微信找到桑晓兰的号码。在忙吗?王海东发了这三个字。

要约我吗?我可是收费的哦!桑晓兰立刻回复道。

王海东盯着这一行字,心说,妓女就是妓女,不要脸的货!

桑晓兰打过来一个龇牙咧嘴的符号,紧跟着,又发过来一张饭局的照片,说在醉仙酒楼有个应酬,有事回头再聊。

王海东看着照片里那一桌菜,知道那是醉仙酒楼的最高规格。他还发现桌上摆着几瓶茅台。这饭局的来头不小。桑晓兰果然不是纸老虎。想想也是,黑白两道没个后台,哪来的底气开妓院?他突然有了自卑感,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桑晓兰会稀罕他这么个朋友?他凭什么阻止桑晓兰开妓院?他管这件事情做什么?他算什么东西?他的生活都一团糟,还有精力管镇子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谁要污染就污染吧,谁想糟蹋就糟蹋吧,父母百年后,这里连他的立锥之地都没有,他还操这个心?

他看着墙上的胖娃娃,胖娃娃仍是人畜无害地笑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以及父母近乎癫狂的逼迫,空气一下子变得实在起来,如同一颗颗粒大饱满的黄豆,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他的房间。

5

父母回来了,体检报告要两天后才出来。他们一回家,似乎把冬天也带回来了,王海东感到一阵阵侵肌裂骨的寒意。一整天,父母都不愿意搭理他。晚饭时分,母亲阴了一天的脸终于落雨了。她一边哭一边说,人家都怀二胎了,你这第一胎还没个影,叫我跟你爸的脸往哪儿搁……王海东知道,母亲说的“人家”是舅舅家的表妹。父亲喝了酒,满脸通红,大手掌在脸上搓一把,又搓一把,把眼圈都搓红了。王海东看到一条亮晶晶的鼻涕挂在父亲鼻头上。王海东想说点儿什么,可是,王海东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能说什么呢?说他根本不爱妻子,两人早已离婚,他还丢了工作,又被旁氏骗局骗光了所有积蓄?

晚饭后,母亲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父亲摸起一盒烟,让王海东陪他出去消消食。王海东跟在父亲后面出了门。爷俩埋头走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说点啥。直到走到一马路和二马路中间的十字路口,斜对面镇中心医院的霓虹一闪一闪,映得他父子俩满身通红,父亲总算开口了。

海东,你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爸,您是指生育方面的问题吧?王海东说。

父亲说,还有别的问题吗?

王海东一下子沉默了。

父亲说,你跟爸爸说实话吧。

王海东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爸,有些事情,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的,就算我说明白了,您也未必会懂。

那就说说你离婚的事。父亲说。

王海东的心里咯噔一下,父亲竟然知道他离婚了!

父亲说,我在CT 室遇见你丈母娘了。你妈还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你也别告诉她,你妈最近身体总不舒坦,我怕她受不住。你外头有了人是吧?

爸,王海东说,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父亲说。

王海东说,我和她没有半点儿感情。

父亲说,你和谁有感情?

王海东几乎有点哀求地说,爸,咱不谈这个事情了行吗?我心里像长满了草,乱糟糟的。

父亲使劲看了看儿子,没再说话,蹲在路沿石上抽起了烟。

一连三天,王海东没去钓鱼。害怕遇到那个小伙子。家里的空气沉闷且窒息,街上又热辣辣的,吃过午饭,他带着充电宝跑到商场的休息区看网络小说。看不上两页,人就发起呆来。透过落地窗,能看到河面上粼粼的波光,河流在商场对面拐了个反向的S 形弯,先朝西南流去,再绕回来朝东流,通往对岸的斜拉桥便横跨在第二个弯道上。河边的垂钓者,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小伙子。奇怪的是,当王海东把小伙子的水桶和鱼丢进河里之后,王海东并没有报复的快感。

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小伙子解决完回来见两桶鱼不见了,他并不知道王海东连桶带鱼丢到了河里。可是,既然是偷鱼,为什么还留一桶?他完全可以把剩下的这桶鱼匀到两只桶里一起带走。他不理解他给自己留下一桶鱼是什么意思。是可怜他还是羞辱他的智商?说起来也是奇怪,王海东偷走两桶鱼小伙子并没那么气愤,反倒是留下的这桶鱼让小伙子受到了莫大侮辱。他马上发动车子,沿着岸边追起来。路很快就出现了岔口,他停下车,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追,这时候,走来一位拾荒的老人家,他便问老人家有没有看见一位拎着两只水桶的男子。小伙子说完,又忙纠正道,不是两只桶是三只桶,他自己还有一只桶。老人家被他整晕了,不知道到底是三只桶还是两只桶,什么叫‘他自己还有一只桶’,到底几个他?到底几只桶?这几个他拎这么多水桶做什么?老人家似乎钻进了一座语言的迷宫,怎么都绕不出来了,小伙子解释了半天,连自己也绕进去。他想了几秒钟,索性删繁为简,问老人家在这条路见没见过一位钓鱼的年轻男人。见了!老人家说,咋没见,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多着呢!小伙子挂了挡,一脚油门,车子噌地一下冲出去,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呆若木鸡的老人,骂了一句“日你妈!”……

天色渐渐黑下来,快八点了。王海东打算去超市买只烧鸡给父母。明天他要返城了,他得重新找一份工作,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他刚走到超市入口,电话来了,舅家表妹打的。尽管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彼此却从不联络,表妹给他打电话,比他买彩票中五百万的概率还小。他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一定是父母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表妹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开门见山地说,那天她发现大姑父的肝部CT 片上有阴影,就让大姑父做了核磁共振,现在结果出来了,是恶性肿瘤。

恶性肿瘤?他问,就是癌症对吧?

对!表妹说。

他只觉得脑壳里轰地一下,似乎有一吨炸药被引爆了,他被炸个五马分尸。

见他长时间沉默,表妹说,情况未必很糟,趁早住院治疗,治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表妹又说了一些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见,更不知道表妹是何时挂电话的。他蹲在墙根儿,眼前全是父亲的影子,年轻的父亲,中年的父亲,现在的父亲,甚至还看到了住院的父亲,满身插满管子的父亲,葬礼上的父亲,变成鬼的父亲……这些父亲的影像交叠在一起,如同反复曝光的底片。可怜的父亲,他竟还在担心母亲。半小时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桑晓兰电话。他是跟桑晓兰借钱的。桑晓兰听完他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说,既如此,咱俩不妨谈一谈。你想见面谈,还是电话里谈。王海东问,谈什么?桑晓兰说,那就电话里谈吧。她说,现在她有一个合作项目,希望王海东入伙。王海东说,开妓院的事情就算了吧,他是不会入伙的。入伙?桑晓兰说,你拿什么入?资金还是技术?他被问得哑口无言。桑晓兰继续说,她快生孩子了,孩子缺个爸爸,她想让他做孩子名义上的爸爸。是的,她说,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能赚到钱,谁也不敢戳她的脊梁骨,可是,孩子,她继续说,孩子是她的软肋,她不能不替孩子着想,她想给孩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思来想去,她不能做单亲妈妈,她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当然,对她来说,找男人并不比钓一条蛇头鱼更困难,只是,她圈子里的那些男人都不配做孩子的父亲。王海东就不同了,不喝酒,不抽烟,不玩麻将,不嫖娼,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钓鱼。她希望孩子的未来也是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桑晓兰说,毕业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千条路,万条路,对于无权无势的农村人来说,考大学才是最稳妥最靠谱的路。王海东很想告诉她,就算考上大学,未来未必比一个从事色情行业的妓女更好。为什么选择我?王海东问。桑晓兰说,你还不明白吗?王海东说,不明白。桑晓兰说,你为啥离婚?为啥这么多年没孩子?你以为我不懂?王海东说,你怎么会懂?桑晓兰说,我和你做过三年同桌,你说我懂不懂?王海东沉默了。桑晓兰说,海东,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和我在一起,你不吃亏。到时候,你爸爸就是我爸爸……

6

王海东没有回家,他沿着国道走了一会儿,又拐弯去了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天空,像一颗白而小的太阳。王海东穿过桥洞,来到钓蛇头鱼的地方,他发现河面上漂着很多带夜光的浮漂,几个黑魆魆的影子坐在岸边,手里都夹着明明灭灭的烟头。是一些夜钓的人。真是疯了!王海东想,白天钓了晚上钓,有多少鱼经得起这样钓呢。王海东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半仙说他有水劫,因此,到了夏天,父母说什么也不允许他去河里游泳。那是个异常炎热的晚上,王海东趁父母在房顶上乘凉,悄悄溜出家门,和小伙伴跑到河里游泳,游着游着,小腿突然抽筋,差点就淹死了,小伙们呢,只顾着打水仗,根本没发现他的异常,这时候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噌地一下跳进来,那身影一个猛子扎到王海东身边,一只手从背后将王海东抱住,另一只手划着水游到岸边。那是他的父亲,原来,父亲一直悄悄地追在他后面呢。

手机响起来,父亲打的,问他咋这么晚还不回家。他和母亲要睡觉,锅里给王海东留着饭,等回去了热热再吃。父亲的声音如同敲一口锈迹斑斑的老钟。王海东觉得喉咙口里滚过一阵热流,喊了一声“爸!”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他不敢让父亲听出他的哭腔,忙把手机挂掉。悲伤的情绪涌上来,他索性靠在一株沙柳上哭了。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树上栖息的鸟“嘎”地叫了一声飞起来,直直地冲上云霄,又猛然落下,停在下游河心的沙洲上,那沙洲呈橄榄状,恍如一条大鱼露出水面的脊背。相传这条河里是有一条大鱼的,那是一条深蓝色的鱼,总是在月圆之夜出现,它漂浮在水面上,如同一座小岛。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见过这条鱼。

应该说,王海东并没有注意到岸边停泊的那辆灰色昌河。这时候,一道雪白的手电光光柱射到了王海东脸上,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叼着明明灭灭的烟头,抓着一把雪亮的匕首,慢慢地朝王海东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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