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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野动物志[散文]

2019-11-12刘从进

边疆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婆子野猪老屋

刘从进

在山村加速消亡的过程中,残存的人与动物身上发生的遗事沾满了农耕时代的忧伤和异趣。

——题记

油麻岭村只住一个老婆子。老屋靠山,后园荒了好多年,站着几棵老柏树,其中两棵被风刮倒横在园中。早几年为治喉痛,老婆子又种了几棵桑树,每年还搬来弄去种点番薯、蒲瓜,有些郁郁葱葱。还是清冷,她又在几棵倒树中间布了一张网,养了几只鸡和鸭。

一个人在山里生活,原本孤单,却因一些动物的参与意外地获得了另一种丰富。

后园有蛇,很毒的眼镜蛇,常常竖起身子,扁着三角头,发出“噗噗”的声音威胁人,当地方言叫“犁头噗”。

一次,老婆子发现一条蛇钻在围鸡窝的网眼里,身体前面一半进去了,却卡在中间最胖处过不去,又出不来,不停地扭动身子挣扎,累了两头耷拉下去,过一会又挺身挣扎一番。这蛇应该是看到窝里有鸡,想钻进去吃鸡,结果落了这下场。老婆子也不敢动,跑老远到下面的村子里喊来捕蛇的独眼老张,捉走了,如此好几条。

听一个捕蛇的人说,把捕到的蛇放在编织袋里要小心。蛇很狡猾,它的尾巴会不停地卷剔编织袋的缝隙,等缝隙大一点,就把尾巴遛出去。只要尾巴能出去,整个身子就能慢慢地出去。这山村的蛇或许不够聪明,要是尾巴先进去,可能整个身体也都能进去了,又或者看到窝里的鸡而兴奋得忘了危险。

蛇还经常爬到老屋顶上蜕皮,椽瓦之间布满了蛇蜕,还掉落在楼板、桌子上。对此老婆子并不怕,还觉得暖心呢。她说蛇是好的,进屋会给家里带来好运,不能打,赶走就行。

网窝里养着鸡鸭。有一次,老婆子来喂鸡,发现一只公鸡顶着红红的鸡冠,高高地昂着头,伸在网眼上方,歪着眼,盯着天光发呆,不吃食。第二次来,那鸡像睡着了一样安详,还不吃食,老婆子并没在意。数次喂食,它一直不动,终于有些奇了。仔细一看,原来死了,一拨拉,还发臭了呢。这只鸡也是脖子卡在网眼上被卡死了。它在笼子里呆着不耐烦,想出来,急切地飞啊钻的,结果头出来身体出不来,头又回不去,就这样卡住了。

蛇想进笼子死了,鸡想出笼子也死了,命该呆哪里还是呆哪里吧。

有一段时间,老婆子很奇怪,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在笼子里捡到鸡蛋鸭蛋的,最近却一个也没有。只有一次,一个鸭蛋滚到笼子外面才被捡到。

纳闷中,有一天去喂食,正好看到那只鸭把自己刚生下来的蛋用嘴啄破,把里面的蛋白蛋黄吃个干净,最后还把蛋壳也吃了。留了心眼,发现这只鸭除了吃自己的鸭蛋,还吃鸡生的鸡蛋。鸭原本是不吃自己的蛋的,大约偶然一次,一个蛋破了,它试着啄了两口,发现味道很好,于是一生下蛋来就自己吃了,怕主人发现,还把蛋壳也一起吃了。且从此喂什么都不吃,无论是谷、米,还是剩菜剩饭都不吃。

只听说鸡为了报复人,会把蛋生在人找不到的地方,还没听说过自己把蛋吃了的。

以前农村老家的人都说喂猪时,偶尔给了一点有咸味的剩菜,从此这猪不给点咸味就不吃了。少时还听老人告诫说——什么东西最好吃?人肉!但千万不能吃,吃了就要上瘾。现在想老人的话是对的。

老鼠

一个傍晚,我来到村里,天黑又下雨。老婆子睡了,我就在另一处没人住的老屋檐下站了一会。

老屋尚完好,山雨围着小屋,寂静压着四角,屋檐如鱼,睁眼看着黑夜。想找一个石凳或一块木板坐一会,忽然,脊背上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初没在意,心理作用吧。可是这声音很执拗,仔细地听,慢慢发现了声音的出处,从小楼左侧厢房里传出来,这应该是厨房的位置。

还是山里的什么动物?没有鬼怪吧。可是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还很响地敲了两下,接着又像在翻缸倒米。是有人吗?还是……气氛很诡异!忽然,“射”的一声,有人要起床了!我的妈呀,我的股骨头在壳壳响。

一会儿锅盆缸灶都响起来,传来了舀水声,还“咝咝咝”炒起菜来,声音燃烧着,像一列火车要驶出来了。我仿佛闻到了从门缝里冒出来的菜的香味,这太瘆人了,想跑,又怕逃跑时发出声音,暴露踪迹,只好硬挺着把自己钉住。咕咕咕——它在喝酒呢,声音弄得很响。过了好一会,它霍地站起来,紧接着,咚咚两声,碰到门了,它要开门出来了!!娘呀!我的肝胆都要掉出来了!!!虽然腿软得在打麻辫,还是“嗖”一声冲到了雨中,迅速上车,发动,逃离。

这什么鬼呀,一直搞不清这老屋之谜。后来白天来,老婆子笑着说,老鼠呢,这鬼精灵的,它在吓你呢!哦,这让我想起聊斋里的口技,她奶奶的装得真像。

老婆子原没养羊,有一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三只小羊,呆在家门口。老婆子摘了一些菜叶给它们吃,希望它们吃完后,哪里来回哪里去。可是这些羊却死皮赖脸,就是赖着不走,老婆子只好把它们养下来。如今三年多了,繁衍到十多只。每年都有山下的人上来买走她的羊,但她从不多卖,一直让她的羊群保持十多只的数量。

这些羊常年放养,白天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来,老婆子从不管它们。有一天,她发现少了一只羊,顺着山路去找,一路喊叫,没动静没回音。跑哪里去了呢?找不到,那就算了呗,也没那么多计较。可两个月后,一只三条腿的羊一跳一跳地走到门口,站在门槛前,嚅动着嘴,摇着尾巴……老婆子一看,这不就是丢失的那只羊嘛?回来了!再一看它的腿,明白了。原来,它被山里逮野猪的人埋的野猪夹夹断了一条腿,在山里独自疗伤,痊愈后,一步一跳地回到家里。

我就惊奇,它是怎么在断了腿的情况下还能独自在山林痊愈,人要是生生的被砍去一条腿,独自在山里,那肯定是死路一条。看来动物的生存能力总是比人强,因为进化,人类很多本能的力量都丧失了。

一个外地游客看到老婆子家那只三条腿的羊,不知是好奇还是同情,说五百元卖我吧,买走了那只羊。

这几年老婆子养了很多蜜蜂,蓝色的蜂桶一溜儿排在房前屋后,密密麻麻,围起来成了一道风景。怎么突然养起蜂来了?她说,这些蜂也是自己跑来的。现在山林好了,蜂多起来。蜂群大了要分窝,像分家一样。那分出来的蜂王带着一群工蜂跑到一些山野地头或柴草矮树上,团着,另成一个家。老婆子发现后,拿一个桶过去,把它整团挪到桶里就行了。后来学聪明了,干脆拿一个空桶放到山里岩石下、地坎边,就会有新的蜂群自己钻进来,然后直接提桶回家就是了。就这样老婆子从一个不懂养蜂的人,成了山村养蜂专业户,一年能有个一两万的收入。

山里花草多,也不喂,一年割一次蜜。不能割完,要留些给蜜蜂自己吃。特别是冬天,没花可采,不喂食,蜜蜂就要吃自己的蜜当食物,不然过不了冬。割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专业的工具,老婆子就自己割,常常被蜂咬,咬就咬。当时是很痛的,有时咬在眼皮上,眼眶都会肿成一条缝。好在蜂蜜性良,拔出刺后,转天就好了。她说着拿两个指头在自己的眼皮上比划,一边嘿嘿笑着,说这没什么。

有时候蜜蜂误会了或者觉得你要伤害它的时候,就会主动攻击你。愤怒的时候,一边咬你一边在你的身上放臭屁,同伴闻到这种臭味就会“轰隆隆”冲过来,群起而攻你。经常会发生整个蜂群扑向她一人的情况,衣服裤子上全是蜂,吓得她花容失色,也只得毫不犹豫,咝溜一下褪了裤子,只剩一条裤衩往屋里跑。不行,还得往楼上藏。还不行,只得钻到被窝里!老婆子这样说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现在,她在自家的门口竖一块小木牌,让我帮她写上:野生蜂蜜出售,六十元一斤。下面还留个电话。我有咽喉炎,之后每年在她这里买几斤蜂蜜,果然比别处好很多。

老婆子还跟我说了一个让我大开眼界的事。

西面的山岙里有个岙底卢村,这几年家家户户养蜂,发展成一个产业了。正月里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做蜂桶,圆圆的,约四十厘米高,里面靠上装上七根档,下面再弄两到四根档,在桶壁涂上蜂蜡。正月一满,载着空蜂桶放到各处山上,甚至用车载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叫“张蜂”,过个十天半月再去收,一百个蜂桶里有七八十个都有了蜂窝,那些蜂原都球在老坟洞和深山古木上。把这些蜂带回来,又补上一些空蜂桶,到清明后结束,一年可“张”三四次。

“张”回来的蜂就养在自家房前屋后、山弯里,整村子到处都是蜂。一般在七月时可以割一次蜜,养得好的话,十月还可以割一次。然后在十一月时,把整桶蜂卖给外地用大棚薄膜种草莓的人。大棚里的草莓由于没有蜜蜂和其他昆虫传粉,不行。他们要买蜂,每口大棚至少放上一桶蜂,只要放一盆糖水给他们吃就行了。等传完粉,那些蜜蜂就要死了,也不要了,整桶扔掉。每桶蜂卖250 元左右,也有更高的。有些种草莓户生歪心,直接从养蜂人那里买来蜂蜜,然后当作草莓蜜出售。买来的价格是50 元一斤,卖出去150 元。

春天一到,整个村子“嘤嘤嗡嗡”的全是蜜蜂,有好几千桶呢。

野猪脚

一天,老婆子在锅里煮东西,她说又捡到一只野猪脚。我很好奇,笑出了声,野猪没事还会把自己的脚扔给你煮了吃?她说是呢,现在山林旺,野猪一窝一窝生得快,人们就在山路上放野猪夹逮野猪。开始时一逮一个准,可是后来,野猪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性烈的就用嘴把夹住的腿咬断,咬不断的就扭来扭去把它扭断,然后扔下腿跑了。山路上常能捡到几只血淋淋的野猪脚的。

那些被夹段了腿的野猪,跑到深山里,有些独自痊愈了,有些没几天就死了,等人发现时,已经烂臭了。还有力大的野猪把整个野猪夹连同缚住它们另一头的毛竹和树干一起拖断逃走了,逃到深山里,找也找不到,也不知死活。

但野猪还是聪明,没几次就识破了陷阱,不管你的陷阱伪装得多么好,它们看到就知道了,总是小心地绕到旁边的地坎头上下,避开你的陷阱。

边上隔坑村有一个人用电网逮野猪。把电通到家里头,那边有野猪落网了,他家里的铃就响。一次,有一头野猪落网了,他太高兴,没切断电源,就跑去抓野猪了,结果自己也被电死了。

又是蛇

随着人的离去,山里蛇也多了。老婆子还跟我说了几个蛇故事。

春天的时候,经常看到山野有蛇在交配,两条蛇卷麻花似地缠在一起,打架一样难分难解。看到交配的蛇她总是小心翼翼,不去打扰它们。希腊神话里的忒瑞西阿斯,一次在基勒涅山上行走,看到两蛇交配,他用手杖打死了雌蛇,结果变成了女性。七年后,他又在山上看到两蛇交配,这一次用手杖打了雄蛇,结果变回了男性。

蛇还经常跑到她的老屋门口草丛中,她的黑狗就咬死了三四条,不是咬死,是用脚踩死的。夜晚睡觉时,听到门口的狗呜呜汪汪叫着蹿来蹿去时,她就知道狗在踩蛇了,她也不起来。第二天早晨总会发现被踩死的蛇。狗的速度之快让你意想不到,如果它不踩得快,就会被蛇咬到。没事的时候,狗狗还经常跳来跳去,不停地练习,以至于身手敏捷。

忽然老婆子很伤心,说有一次她住在镇上的女儿生病,她下山照顾外甥,忘记了把拴着的狗绳解开。结果等她半个月后回来的时候,狗被活活饿死了。边上那棵树都被咬了半边,吃了,死状极惨。

蛇与猫也经常搏斗,一般一只猫能与一条蛇势均力敌;有两只猫,一只抓头,一只抓尾,蛇就斗不过,要跑。猫龇着牙竖起须,发出呼呼的声音威胁蛇,然后也是用脚踩它。山里有几只野猫,偶尔到村里来转一转。有一次,老婆子看到一垛残墙上,一只猫与一条蛇在争一只老鼠。它们同时在墙洞里发现了老鼠,然后猫把老鼠从墙洞里拖出来,这时蛇从地面上蹿起来咬住老鼠尾巴。就这样,一只猫与一条蛇挂在墙壁上争一只老鼠。猫在上,蛇在下。猫拼命甩动嘴巴,蛇终于受不住,掉落地上,输了。

老婆子还跟我讲了两个蛇故事。

叶家村一个抓蛇的人,一天在坟堆里追一条蛇,看着它逃到坟洞里,是无毒的油菜花蛇。他就用手伸进坟洞里去抓,结果被咬了一口。觉得是无毒的,咬一口也没事,又伸进去再抓,又被咬一口。拔出手一看,立刻全肿了黑了,原来咬他的不是那条逃进去的油菜花蛇,而是呆在坟洞里的蕲蛇。这下慌了,可是蕲蛇毒性大,来不及,最后从手腕处把整只手截了,才保住了性命。也找不到老婆了,后来搭了一个别人的老婆过日子。

长湾村一个单身老人,60 岁,早早地就自己给自己做了生坟。一日无事,来到坟前转,看到一条蛇,觉得是某种暗示,把蛇逮回家养了起来。养了有一年多。有一天,蛇跑了。他四处找,终于找到了,想把它逮回家,结果被自己养的蛇咬死了。

老婆子还说,以前啊,河里江里田里蛇很多,一根根很大的,看着挺吓人。那时候,人也缺少吃的,但不捕蛇,看到蛇要怕,远远地走开。蛇进屋里,也不打,赶走就是。蛇也不伤人,很少有人无事被蛇咬的。

那只黑狗死后,老婆子又养了一只黄狗,这一次她想,反正山村里也没人来,干脆就不拴了。拴住的话,怕自己记性不好,哪一天又被饿死了。

一天,她在老屋门口,围住趴在地上的黄狗,翻着狗毛,对着狗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黄狗则“呜呜……汪汪……”地哀叫。

这是在做什么?老婆子说狗身上长了一种虫子,她说了好几遍,说的是方言,大意是“山虱”之类的。她把狗头上的毛翻开来让我看,一种黑色细小的干粉粒状的东西,很深地粘在狗毛和狗皮之间。老婆子说,这东西是从山上来的,现在山村不住人,山林旺了,各种不干净的东西多起来了。它钻到狗的身上吸它的血,严重时会把狗弄死。

怎么发现的呢?她说,狗无端地叫,好几天不吃东西,翻开它的毛看了一下,满是“山虱”。老婆子用手颤颤抖抖地捏住“山虱”顺着毛根小心翼翼抽丝剥茧般地把它捋出来。因为粘着毛,狗会痛,呜呼呜呼地叫。老婆子就训它:“叫叫叫,这点痛都不能忍一下,痛死了一样……”她每挖出来几粒,就拿边上一个瓶子往红红的伤口处倒一点液体,那是敌敌畏,消毒用的。老婆子手提着瓶子,控制不好,一倒下去就多了一些,狗随即“汪”地一声大叫。老婆子又骂狗:“叫叫,就像痛死了一样!!!”这时狗就节制一些,低低长长地呜一声,再汪汪地小叫两声。

狗的头上背上太多这种黑色的粉粒了。老婆子很认真地伺弄着,还时不时蹲下去抱住狗,在它身上拨拉来拨拉去,非常仔细地检查着。已是下午两点多了,看样子弄到天黑也弄不完,我悄悄地转身走了。

过了一阵子,我再来。村里没有人也没有狗,很奇怪,来到村后的山坡上,老婆子拿着铁锹在默默地挖坑。挖完后,捋着黄狗的毛,把毛一簇簇捋直,然后哆哆嗦嗦地给它穿上衣服,再戴上帽子,原来黄狗已经死了。问怎么死的?老婆子说躺在门口无声无息,叫它不动,喂它不吃,一看已经死了,它是被“山虱”吃死的。我转而小心翼翼地问,这穿衣戴帽是啥意思啊?老婆子空洞的眼窝里流出两碗水——让它转世好去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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