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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樽俎之间(三)

2019-11-12李庆西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9年6期

李庆西

1990年代初,程德培办《海上文坛》,邀朋友们写稿,我给他写过一篇小说《社会贤达范鹤屏》。好像只写过那一篇,德培的刊物以纪实文学为主,我不擅作那类文字。

不过,那几年去上海,常有德培兄的饭局。德培在饭局上谈锋甚健,指点文坛,评骘人物,妙语迭出。他说起吴亮的段子不输给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并非编造,只是放大了某些行状和细节,被叙述的吴亮基本上是发噱的呆萌形象,跟真人形成有趣反差。

德培后来下海办书店(当年文化人办书店蔚然成风,如北京万圣、上海季风等),亦时常张筵招待远近朋友。他那些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不仅是文学同道,更多是书店老板、公司高管、乡镇企业家、出版社跑发行的……记得有一次,一桌十八罗汉,我身边挨着两个台湾人,不知做什么生意,不停地跟我说话,从旧城拆迁说到虫草雪蛤行情。桌上我只认识陈子善、韩石山、谢泳几个。那回饭局没有吴亮,对了,有黄育海。饭桌上印刷厂老板缠着育海拉业务,那时尚未有九久读书人,他还在贝塔斯曼主事。我想起了,德培找我和陈子善来,是要做一套“边缘书库”丛书,那套书推出的第一种就是苏青的《饮食男女》。那应该是本世纪头两年。

1980年代,吴亮、德培是评论界的神荼郁垒,从1990年代开始各玩各的。德培沉潜书市,吴亮跑到艺术圈里去了。吴亮不在场,德培就少了那些有趣的段子。生命像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大概彼此都在想: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那些年吴亮走到哪里总有几个画家朋友相随。他带南京画家汤国、徐累来杭州,我和文敏陪他们游玩吴山。那时吴山尚未重修城隍阁,山顶的老房子还没有拆迁,屋前屋后是豆棚和菜畦。我们找了一户人家,在墙垣颓圮的天井里喝茶聊天,听两位画家说他们圈里的八卦趣闻。到了饭点,让主人烫一壶酒,蒸一碗酱鸭,再弄一盘酱肉炒青菜,就在那儿喝上了。那时的吴山有一种旷废的世外之意。

有一年冬天,吴亮带画家孙良来,正好吴俊也在杭州,我和文敏陪他们游西天目。抵达当晚,景区谭局长请吃火锅。第二天上山,沿着古木参天的山路蜿蜒而上,爬到开山老殿,已过了午餐时间。让火工道人现炒一盘青菜,各盛一大碗剩饭,吃得津津有味。举目四望,山上融化的积雪,长满苔藓的石阶,庙檐破碎的屋瓦,皆是武侠片的场景。

离开文学的江湖,感觉走入江湖的文学。

离开文学的江湖,感觉走入江湖的文学

有一回,沈公昌文偕同京中一位文化公司女老板来杭,三联分销店叶芳在杭大路“新世界”请饭,也把我叫去。大抵是1990年代中期,金庸过后是高阳,武侠和讲史承包了文学与影视。女老板得意地说起,她的公司已拿到高阳小说《红顶商人》的影视改编版权,准备投拍电视剧《胡雪岩》。据介绍,北京还有另一家公司也要拍摄以胡雪岩为主人公的电视剧。饭局上女老板兴致勃勃,话头全在电视剧上。

“新世界”是当年流行的粤菜风味,清蒸石斑、白灼基围虾、广式烧腊,一道道美味佳肴堵不住女老板的嘴。你说他们的脚本会怎么写?她意思是,对方肯定绕不开高阳小说,必然要挪用高阳的情节和细节。她就等着打侵权官司了。我泼了她一盆冷水,高阳的情节细节从哪里来?她说,胡雪岩的史料不多,加到一起不足两千字——她说是听人说的。我说不可能,高阳编故事肯定有其来源,人家找到更早的文本就能绕开他的路径。虽说道光至同治间朝野掌故我并未特别留意,偶尔过眼的零星史料也远不止她说的两千字。

回到家里翻书,胡雪岩的史料竟不胜枚举。欧阳昱《见闻琐录》从胡氏发迹说到破产,差不多就有四千字。胡替左帅办粮台之事,亦见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曾纪泽《使西日记》、醒醉生《庄谐选录》乃至《左文襄公奏议》诸书。刘体仁《异辞录》有关胡雪岩有十一条之多。邓之诚《骨董琐记》对雪岩金融事务有详细考辨。还有李宝嘉《南亭笔记》、陈云笙《慎节斋文存》,有雪岩渔猎女色及阃闱嬉戏诸事。徐一士《谈胡雪岩》一文,辑录各种笔记达一万五千字,尚未能打尽。其实,晚清小说也有写到胡雪岩,《海上花列传》的黎篆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古雨山,写的就是胡雪岩。无聊中勾稽这些资料亦足够无聊。

我不知道那个电视剧后来拍了没有(我从不看影视古装剧),也不知道那两家公司是否为是否侵权上法庭掐过,只记得女老板自信满满的样子。文化,有时因气场而呈现。

华师大老校区后门枣阳路有一溜小饭馆,那儿给我留下不少美好记忆。马路对面华师大二村,是徐中玉、钱谷融先生住处,黄育海和我曾去拜访,陪两位老先生在枣阳路小馆里午餐。满街是“跟着感觉走”的歌声,听着让人心头痒痒。钱先生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男生女生,感慨地说,这条马路变化最大。

1993年11月,全国文艺理论学会第六届年会在华师大举行,我和育海一同赴会。我们给王元化先生做的《清园夜读》正好拿到样书,趁这机会给他送去,此事育海在《一个编辑记忆中的王元化先生》(见《书城》2008年7月号)一文中已有叙说,这里不赘述。那次年会是换届,王元化先生辞去会长一职,由徐中玉先生接任。除此,年会本身好像没有什么重要议程。

不过,会议之外搞了几场“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务虚会,影响很大。由王晓明、张汝伦、朱学勤、陈思和、蔡翔、许纪霖等学者发起,一连搞了几个晚上。一个中型会议室满满当当坐了许多人,在座不光是教授们,还有不少学术新锐和研究生,如罗岗、倪文尖、毛尖等,《读书》杂志沈昌文、吴彬在座。发言很热烈,从后现代文化处境说到拉康、哈贝马斯、德里达,一个个议论风发,满嘴理论名词。之前《上海文学》发表了王晓明和几位研究生的对话《旷野上的废墟》,讨论现代化进程中精神失落问题,而这次座谈无疑将问题放大到更为广泛的文化范围。从第二年春天开始,《读书》陆续登载了深入讨论人文精神的六篇对话。多年之后,回过头看,那种精神诉求自有其发展逻辑,从悲悯到崇高的心路历程,以他者设置排他性的话语游戏,植入了某种意识形态的美学动机。

我们住在华师大校内培训中心,每天晚上我和育海喊上吴方、吴彬、吴俊等,到学校后门枣阳路上吃夜宵。酱爆螺蛳、四喜烤麸,碎米空心菜。灯火阑珊的小酒店里,醉眼朦胧中听吴方大谈民国掌故,真是有滋有味。回来时校门已关,一个个笨手笨脚地从铁门上方爬进来。跟吴方一起参加会议,那是最后一次,不到三年他就走了。

会议最后的晚宴,与法国文学专家郭宏安坐一桌,我刚读过他译的波德莱尔几篇文论,趁机向他讨教。席间,有人起哄让张德林教授唱京戏。他唱须生,有沪上名票之誉,一开口果然技惊四座——“适才离了汾河境,一马儿来在柳家村。”

绍兴“咸亨酒店”绝非鲁迅笔下的模样,那回我们带了二三十人杀到那儿,在楼上摆了三桌。茴香豆、醉河虾、糟鱼干、霉干菜扣肉、白鲞鸡块……都是典型的绍兴菜,自然不是当垆饮酌的吃法。怎么没有油豆腐?王富仁问我,还记得鲁迅《在酒楼上》提到的四样菜吗?我支吾了半天也只想起油豆腐。我们带去的这些鲁迅研究专家,是来出席新版《鲁迅全集》编纂会议的,期间专门安排了这趟绍兴之行。

自浙江文艺社出版鲁迅几种“全编”之后,育海就有意要搞新版《鲁迅全集》。当时浙江出版集团领导很支持这项工作,仅就出版资源角度而言,这也是值得一抓的大项目。不过,育海和我更看重编纂工作本身的挑战。通行的人文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毛病不少,因为那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前投入的项目,限于当时政治文化环境,留下了许多令人遗憾的问题。在我们看来,编纂出版新的《鲁迅全集》已是当务之急。

我们对编纂事宜作了充分准备,事先去北京、上海拜会了一些专家学者,包括楼适夷、钟敬文等曾亲聆鲁迅教诲的老一辈文化人。综合各方面意见,对重编《鲁迅全集》有了一个基本目标。编纂会议在钱塘江东岸之江度假村举行,邀集二十几位鲁研专家和现代文学学者,有钱谷融、王得后、朱正、王富仁、吴福辉、陈漱渝、陈平原、夏晓虹、陈子善、马蹄疾、陈琼芝、姚锡佩、王锡荣、裘士雄、郑择魁、王嘉良等人,其中约半数学者参加过1981年版编纂、校注工作。考虑到注释涉及的学科范围,我们还请来几位精于古代文献的学者,有葛兆光、冯统一、尚刚、张鸣、戴燕等人。现在哪家出版社也难以拉起如此强大的阵容。

我查了当时的工作记录,那是1995年8月。育海和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任职期间,策划过两个大项目,都没有搞成。一个是1980年代后期编纂《新时期文艺理论大系》,因形势变化而胎死腹中;另一个就是这个重编《鲁迅全集》计划,编纂会议开完不久,就被上边叫停。当时上边有一个说法,即1981年版是“国家法定版本”,不容更动。更有人藉此攻讦,说是要“警惕歪曲、污蔑、贬损鲁迅”。

此事虽已作罢,但1981年版的问题不容忽视,朱正先生率先撰文指谬,我亦以该版第一卷《坟》的注释为例,写了《想象生伪》一文(刊于《读书》1999年第10期),举述纰缪有二三十处。其实,朱先生和我发现的问题只涉及少数几个集子。直至十年后推出的2005年版,才改正我们指出的那些舛误。

1999年11月,新世纪来临之际,《出版广角》连续在北京、合肥召开“二十一世纪出版论坛”会议,我参加了合肥这一站。与会者大约五六十人,记得有贺圣遂(复旦社)、汪家明(山东画报)、肖启明(广西师大)、刘景琳(江西教育)、胡守文(中青社)、王国伟(东方出版中心)、王建辉(湖北新闻出版局)、王一方(青岛社)、阿正(福建人民)、张秋林(21世纪)等人。能与这些极富创造力的同行切磋交流,自是人生一大快事。到会第一天晚上接风宴上,我跟刚认识的贺圣遂把盏交谈,说起他们复旦社新出的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对贺兄的眼光和魄力赞佩不已。

酒筵阑珊,别人都撤了,老贺拽着我不让走,想把我灌醉,结果他自己也醉翻。

会议主题是瞻望二十一世纪出版前景,但“瞻望”这种事情总是不大靠谱。当时几乎没有人意识到电子读物将改变今后的出版格局,也没有人谈到出版如何“走出去”的文化战略。其实,未来是由权力、资本与技术所决定,不是我辈能够窥识的方向。大家都知道将面临新世纪的挑战与机遇,也都在谈论出版改革,但当时所说的“改革”与后来出版社的“改制”完全不是一回事。

2001年秋天,黄子平来浙江大学文学院作访问研究。暌隔已久的重逢让人喜出望外,整整十二年了。他1980年代末出国,后来定居香港,在浸会大学任教。那次他在杭州待了四个月,我时常陪他各处走走,有时也请他来家里小聚。

寒假临近,他准备打道回府。我建议,不妨让玫珊和孩子一起来杭州过春节,两家凑一起热闹些。子平一想也好,就将玫珊、阿力叫来。大年三十,我们两家在“新花中城”酒家吃年夜饭,第二天一同去了富阳。那时富阳还是杭州郊县,我想带他们看看浙江乡下过年的情形。我们住在富阳宾馆,就是当年跟统一兄遭遇“蜂窝煤”和“废次残”之处,我将那事儿说给子平听,他也忍俊不禁。在富阳,当地文史专家蒋增福先生替我们安排了一些节目,蒋公是我相识多年的忘年交。

初二,蒋公借了几辆车,偕家人陪我们一行去龙门古镇。我向子平介绍,给我们开车的小伙郁峻峰乃郁达夫长房长孙。子平特感荣幸。午前至镇外“龙门客栈”,休憩及午餐。客栈建在山坡上,屋前屋后养鸡种菜,纯是农舍格局。午餐是可口的当地土菜,最受欢迎的是一道笋干炖土鸡。

龙门是那种少见的大型村镇,保留了大量明清建筑。在家家张灯结彩的大年气氛中,我们在迷宫般的村落转来转去,之前我多次来过这儿,每次都转晕。

2004年4月,浙江文艺社同时推出库切小说五种,与《文汇读书周报》联合举办库切作品讨论会。邀请上海诸多文学人士参会,有王安忆、王晓明、陈思和、夏中义、赵长天、马原、陆灏等。主持库切项目的曹洁女士还请来了郑克鲁、李景端、黄梅、陆建德、余中先一干外国文学专家,以及译者文敏、北塔。

讨论会借用文新大厦一间会议室,食宿安排在近旁的棠柏宾馆。曹洁做书是一流,却疏于饮食之道,让棠柏安排的饭食实乏善可陈。

1990年代初,我给黄梅《女人与小说》一书做过责任编辑,那回还是第一次见面。陆建德亦早有耳闻,他是杭州人,之前却无缘得见。以后,建德兄来杭州出差,只要有时间我们都会找地方聚一下。往龙井村三台山吃农家菜,去郭庄饮茶吃片儿川,在西溪河渚街吃油爆虾……他离开家乡几十年,还是杭州人口味。这些年建德兄的学术兴趣显然更多转向中国问题,尤其从外文所转到文学所之后,对近现代文学乃至晚清以后的社会文化事件多有独到见解。他研究的问题,有些我有所涉猎,彼此看法往往相左,每次见面都有争论。有机会与朋友争论问题,是一大快事。

2005年春秋两次去上海,住在衡山路庆余别墅。当时王元化先生在那儿养病。秋天那次,黄育海说要请王先生和钱谷融先生吃饭,让我帮他安排一下。考虑到王先生行走不便,就让别墅伙房办理筵席。那天在楼下餐厅摆了一桌。育海派车去华师大接来钱先生。

两位先生年事已高,平日难得凑到一起,见面聊得很开心。连同我们夫妇,那天总共五个人。育海带来茅台酒,钱先生喝得畅快,他酒量不错。王先生因身体原因不能饮酒,话说得多。王先生说,有两点很羡慕钱先生,一是学生出色,二是自己身体好。钱先生说,学生好是他们自己有出息,我是不管他们的。钱先生散淡而温厚,自谦“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说到能保持健康的秘诀也是这句话。钱先生有一本散文集《散淡人生》,可谓人如其书。

两位老先生彼此相契而敬重,性格却是截然不同。王先生为人做事刚直严整,一丝不苟。1990年代初,育海替王先生安排《清园夜读》出版事宜,让我做责编,我算领教了先生那种严谨作风。当时讨论书稿和校样的信件就有一大摞。往往是白天刚收到寄回的校样,晚上又来电话。第几页第几行要如何改一下,卢梭那个说法还要再查对……

那天晚餐我多喝了点,后来就有些晕晕乎乎。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听到有敲门声,我去开门。王先生一身运动服,一脸粲然地出现在眼前,来邀我们一起去晨练。见我们还没起来自己就走了。下午再碰见,他摇头说,你们年轻人太懒。

2005年秋天,我个人情况有一个变化。出版界改制,社里让我提前退休。翌年春天,加入《书城》杂志编辑团队。从那以后,一两个月去一次上海。这种状况一直持续至今。

在上海,工作之余总有朋友们的饭局。起初育海兄多半在宝鼎大厦旁边“新开元”设馔,或是徐家汇路重庆南路拐角上的“川国演义”。有次他得了一笔稿费,带我们杀到闵行吃韩式章鱼火锅。上海老朋友中,林伟平、蒋丽萍夫妇知道我喜欢川菜,好几次在他们家附近一家“巴国布衣”请饭。蒋丽萍英年早逝,走了快有十年了,她最后想写的一部作品是《吴敬琏传》,但她说很难落笔。我还记得在她家楼顶小木屋喝茶聊天的情形,屋旁是她精心打理的小花坛。那次陆公子陆灏也在,话题从章诒和《往事》说到陈巨来《琐忆》中的掌故。

陕西南路上还有一家“鱼羊老镇”,是上海崇明菜,红烧羊肉,三黄鸡,两道硬菜就把你打倒。作协的朋友们常在那几处雅集

上海的美食版图经常在变化(其实哪儿都一样)。《书城》编辑部在宝鼎大厦时,旁边日月光中心冒出了许多时尚餐饮,以致编辑部小女生钞票“日月光”。作协附近,进贤路有两家私人小馆,本帮菜做得很地道。襄阳北路那家湘菜馆,半肥半精的腊肉最吊人胃口。陕西南路上还有一家“鱼羊老镇”,是上海崇明菜,红烧羊肉,三黄鸡,两道硬菜就把你打倒。作协的朋友们常在那几处雅集。在那些饭局上又见到了程德培,有时还能见到金宇澄和孙甘露。重返文坛的德培有如王者归来,年轻同道尊之德公。德公厚德载厚物,如今专写长达数万字的巨幅典论,不遑他顾,我替《书城》向他约稿十年而未得。

后来,那家崇明老店突然就消失了。

2007年4月,我和文敏去英国利兹大学参加哈罗德·品特国际学术讨论会。我对戏剧有点兴趣,却并不研究品特,自费前往,主要想去旁观英美学术会议的开法。

那是开放式的学术会议,参会者都在网上报名,须缴纳会务费和餐费,住宿自行安排(会议指南开列了学校附近各家旅馆,并标明价格)。英国人做事严谨细致,大小事宜网上都有说明。E-mail报名确认后,利兹大学戏剧工作室主任马克·比提即与你保持联系。出席会议的有不少研究品特的大腕,也有一些戏剧爱好者,甚至像我们这样的非专业听众。主持人请来了品特本人,还有著名戏剧表演家亨利·沃尔夫。关于会议情况,这里不能细述,文敏写过一篇《利兹日记》(刊于《书城》2007年8月号),有详尽介绍。

要说的是,那几日会议餐实是魔鬼训练营的食物,英伦四月寒气砭骨,居然全是冷餐,嚼不烂的培根,冰冷的约克布丁还粘牙,唯有咖啡是热的,却甜腻得没法喝。会议结束那天有晚宴,安排在市内一家意大利餐馆,离校园有好长一段路,赴宴的队伍跟着马克走,前后拉开一两百米。马克突然回身走来,叫住正与文敏交谈的一位尼日利亚学者——你没有定餐吧?说着将那人请出了队伍。英国人太较真,这里没有“蜂窝煤”和“废次残”。

有时会突然想起范用先生,他去世也快十年了。范老是出版家,也是美食家。早先他住东总布胡同,吴彬、赵丽雅她们带我去,那天范老亲自下厨,做了许多菜(他做菜不用别人帮厨)。后来他搬到方庄小区,我也去过那处新宅。

有一次,只是我跟他两人,他让我陪他喝酒,喝绍兴花雕,就着几碟小菜。有一样是牛肉切成很细的肉丁,加豆瓣炒制,口感很好。他跟我说过烹作方法,好像很简单,可我试过竟做不出那种味道。喝着酒听他聊了许多早年出版界的事情。抗战爆发后,他所在的读书出版社(三联前身之一)已歇业,他说,老板当时就忙着一桩事儿,就是设法用社里剩余的部分资金接济一些作者(作为预付稿酬),当时文化人都生计窘迫。老板让他带着一笔钱给沙汀、艾芜送去,他在路上辗转数月才找到他们,两家人正好都在断炊的节骨眼上。最困难的时候还想着作者,老板是坚信终有复业的一天(指抗战胜利)。范老说完便大笑——他也不怕我这小伙计携款跑了!当年出版人有这样的担当,让人感佩不已。

这样说着,我脑子里晃动着一个身着长衫的人形,在风里雨里举步跋涉……话题陡然插入旧时的衣着服饰。我说,可惜如今不兴长衫了,要不你穿着一定好看,您老长得清瘦。范老莞尔一笑,盯着我看,不知道我是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转过年来,范老来信说,他真的去做了一件长衫,信中附来他身穿长衫的照片。那样子真的很不错,儒雅而持重,更显精神矍铄。照片背面给我写了几行字:“少时一袭布衣,老来还我旧装。悲夫!华年似水,去日无多。赠庆西兄 范用 癸酉新春”。癸酉是1993年,那年他正好七十大寿。他信中还说,穿着这身长衫到街上走了一圈,路人都视为怪物。

2007年初夏,上海大学举办“文学周”,蔡翔叫我去凑凑热闹。他们请来作家李锐、蒋韵夫妇,还有毕飞宇、林白几位,除李锐之外都是初次见面。二十年前,我写过李锐系列小说《厚土》的评论(《古老大地的沉默》,刊于《文学评论》1987年第6期),以后曾在《上海文学》一次活动中见过,当时还有史铁生,那也过去好多年了。我还记得有天晚上从餐馆回宾馆路上,李锐和史铁生唱民歌的情形,一个唱走西口,一个唱信天游。民歌的原初文本尽是赤裸裸的男欢女爱,根本不用绮语廋词。我一说,李锐也想起那事儿,感叹不迭,“可惜现在铁生不能出来了”(其时史铁生病情已加重)。

两年之后,李锐夫妇偕女公子笛安去千岛湖旅游,途径杭州下榻新新饭店。我和文敏去看望他们,两家共进晚餐。我们要了二楼一个带阳台的包间,看样子是客房改成的。我说这房间没准当年胡适、徐志摩他们住过(徐志摩《西湖记》记述一九二三年与胡适、朱经农等来杭,就下榻这家饭店),李锐一听忒兴奋。新新餐厅主打杭菜,我们要了杭州酱鸭、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宋嫂鱼羹等。杭菜略有汴梁、淮扬底蕴,北方人容易接受。

少时一袭布衣,老来还我旧装

2001年5月,全国书展在哈尔滨举办,我撺掇文敏一起去,她没去过哈尔滨。我说那是一座很有特点很有风情也很有故事的城市。我还特意约了尚刚一同去。

可是这次重回哈尔滨,连我自己都有些失望。城市的特点正在消失,新修的宽马路和高楼大厦跟别处没什么两样,而中央大街一带特意装饰的俄式风格显得童话般的夸张。离开哈尔滨三十年了,中间只是1989年回去过一次,一切都变样了。尚刚请我们在华梅餐厅吃西餐,感觉不如记忆中美妙,也许学生时期是难得有那么一回。在省文联工作的老同学韦健玮陪同我们回学校看看,当年我们八条汉子的宿舍居然还在,这让我和尚刚兴奋不已。

在哈期间正遇我六十岁生日,韦健玮兄张罗了一桌寿筵,按我的意思吃东北菜。东北菜是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主义,口感爽利,吃着过瘾。可是那家餐厅弄得过于精致,不像是东北菜的口味。那天,老同学诗人张曙光也来了,赠我新出的诗集《午后的降雪》。

赵先生研究明代士大夫,得后研究鲁迅,我个人兴趣正好两头都沾点边,向他们请教学问也是一个话题

记不得是哪一年,十年前还是十几年前,梁晓声来杭州,陪他坐船游西湖,在湖中小瀛洲登岸,遇上作家柯云路夫妇一拨人。我跟柯云路没见过面,晓声热情地向他介绍我。旁边柯夫人听说我是搞评论的,马上问晓声,他是评论家?写过柯云路的评论吗?晓声见我摇头,感觉柯夫人有些不待见,婉言解释说:我跟庆西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他也从未评论过我的作品。这说的没错,我做文学评论确实不考虑评论对象跟自己有没有关系,譬如评论李锐的《厚土》,其时彼此尚毫无接触。

晓声也许不知道,我倒是给他的电视剧《雪城》写过评论,不过那部电视剧的编剧另有其人,只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不能说是他的作品。大约是1988年初夏,《雪城》一剧开播之前,《大众电视》杂志邀集若干记者和文艺界人士观看录像,并在刊物上做了一个评论专栏。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那天在《大众电视》编辑部(就在杭州)看录像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间看片室里坐了十几个人,满屋子烟雾腾腾(那时许多场所允许吸烟),大家盯着一台十八吋电视机看了一整天,连着将全剧十六集都看完,差点将眼睛废掉。当然,中午管饭,编辑部事先告知有饭局安排,在马路对面一家粤菜馆享用生猛海鲜。餐桌上啤酒管够,有诗人即席赋诗一首《啊!倪萍》(倪萍扮演剧中女主角),有人竟将剧中刘欢唱的主题歌一字不差唱了下来。这般热闹的饭局那时对我还挺有吸引力,大抵就是冲着那顿饭去的。可是代价也太大,十几个小时盯着屏幕看,弄得两眼红肿,过了一周还是红肿。

王得后、赵园夫妇好多年未来杭州了。赵园先生上次南来还是1990年代末,当时我陪她去王店朱彝尊曝书亭、盐官王国维故居等处。浙江文艺社拟议重编《鲁迅全集》时,请得后先生来过,那就更早了。这回,2017年9月间,得后、赵园先生来杭逗留三日,我和文敏兴奋之中又觉遗憾,只有短短的三天。

我们一起坐船游西湖,在茅家埠吃农家菜。由于时间短,没去几个地方,也没走得太远。最后一日,请他们来家里吃饭,文敏做了几个菜,两位先生颇为捧场。他们回去后,赵先生给文敏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不知说到什么事儿还唱了一段。文敏说没想到赵先生唱的这么好,我说人家早年是文艺活跃分子。不过她的歌喉我也只聆听过一次,那是1985年去湘西途中,她和钱理群、吴福辉他们一起唱苏俄歌曲。

其实,跟他们在一起,更多是聊天。赵先生研究明代士大夫,得后研究鲁迅,我个人兴趣正好两头都沾点边,向他们请教学问也是一个话题。自编辑《书城》以来,前辈学人中,他们夫妇对我帮助最大(当然还有钱理群先生),前后给我们的杂志写了不少文章。得后这些年对“鲁迅左翼思想特质”有深邃思考,可惜因眼疾加重,那组系列文章没写完就搁笔了。

分别的时候,赵先生说,这回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来杭州,希望我们多去北京相聚。

几年前,钱理群先生入住养老院,成了一桩新闻,国内媒体和自媒体多有报道。我们一直想去看看他。2018年5月,我们专程去了一趟。黄子平夫妇正好在京,十八日那天文敏租了一辆商务车,我们带上得后、赵园、子平、玫珊,还有《书城》编辑齐晓鸽,一起前往京郊昌平南邵镇的泰康之家。

看上去,老钱和他太太崔可忻老师身体都不错,他说搬进养老院是为了方便写作。那个泰康之家条件甚好,硬件堪比五星级酒店,我们看了一处健身区域,那些器材都是进口的。崔老师是文艺活跃分子,经常参加养老院合唱团演出。老钱写作之余还玩摄影,得意地向大家展示他的作品。中午,老钱夫妇在餐厅设馔招待我们这些客人,那儿的菜品很上档次。老钱席间谈笑爽朗,说起这些年遇到的一些趣事和尴尬事,令大家捧腹大笑。这些年他仍是笔耕不辍,说是在写几部大东西,言语思维状态极佳。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走后崔老师检查出癌症,于2019年8月间去世。)

第二天,我们去吴彬家。每次去北京,吴彬和统一兄便邀集朋友们在家里聚会,通常有张鸣、岑献青夫妇,尚刚、高燕宁夫妇,有时还有陈平原、夏晓虹夫妇。碰上子平、玫珊在北京,也将他们请来。这回吴彬家中在重新装修,餐会改在附近一家咖啡馆。是从别处叫来的冷菜热菜和烤鸭,还有女士们喜欢的甜点。茅台,红酒,普洱,咖啡,中西合璧,全是混搭。统一、尚刚、张鸣都是海量,子平和我也喝得不知天高地厚。相识三四十年的老友,樽俎之间追忆逝水年华,攒下一段段悲欣交集的故事。

平原、晓虹没赶上那天咖啡馆聚会,是因为我将日子弄错了。早在两个月前平原就打招呼说他们一定来,三月十五日发微信说:“庆西兄,听子平说你们五月来京,那段时间我们恰好赴港。赶紧调整行程,昨天已弄好,改二十日中午回京,参加聚会。”那天我还以为他们被什么事儿耽搁了。隔日,他们在白石桥一家日料店定了座,请我们过去。那家店刺身特别美味,我一般不吃冰镇食物,文敏劝我尝一块,竟连着吃了不少。平原说,他可能明年会来杭州待一段时间,我一高兴又多喝了几杯。

相识三四十年的老友,樽俎之间追忆逝水年华,攒下一段段悲欣交集的故事

在河边散步,雨下得很大,有垂钓者在桥洞下简餐。卤牛肉,鳗鱼杂拌,野餐篮里还有芥末和胡椒,很讲究的样子。见他一丝不苟地摆弄,拿出一个扁形金属酒壶啜饮着,不由让你想象一种闲暇的满足。这时忽然觉出一种缺憾,自己这辈子竟未曾享受野餐的快乐。

有陌生号码来电,海宁皮革城旺铺首付仅二十万……我说不要。他说你再想想。你看现在学区房都涨什么样子了,P2P之后总该回归理性不是?

想起读大学时,星期天出门,到处都能看见在外边野餐的哈尔滨市民。学府路、和兴路的马路牙子上隔几步坐一堆人,铺一块塑料布,摆上红肠、罐头和啤酒,哥们几个或是一家老小就在那儿撮上了。那些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景点,人来车往的马路而已。一个孩子问大人,咱们为什么不去江沿(松花江边)?父亲告诉他,江沿人多,人挤人的,塑料布都摊不开。母亲说,你瞅这儿多好,有树,有房子,还有大汽车,那边还有许多小朋友……你听有人弹琴!随着吉他乐声,我听见有人在唱,“灌下七瓶八瓶,你没事儿哥就放心……”

那时候哈尔滨人很擅于在简陋的物理空间里营造诗和远方,就像现在的我也学会了如何享受这满世界的荒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