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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明幽暗处的景象朱大可和他的《古事记》

2019-11-12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9年6期
关键词:神话小说

宇 秀

他从已知事物的相反方向进行思考,如同侦探破案过程中的推理、假设和情景再现,细致地还原人物与事件的第一现场

读过朱大可关于屈原自杀现场勘探的随笔,一定对他侦探式的推理和假设,感到无限惊讶和新奇,其实,通过他的许多文化批评文字,尤其是关于神话传说的随笔,都可以看到其谨严而引人入胜的推理演绎,他擅长破解各种传说谜语,拨乱反正,令人耳目一新。而《古事记》作为小说体裁,为他在“侦破案情”过程中重设“案发现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游戏空间。

从《字造》、《神镜》到《麒麟》,他所书写的每一个故事和场景,不仅调动了他的历史、考古知识储备和研究成果、以及文学的十八般武艺,而且将这些知识和手法,放到逆向思维推理中去展开想象。他从已知事物的相反方向进行思考,如同侦探破案过程中的推理、假设和情景再现,细致地还原人物与事件的第一现场。我认为,这种“倒行逆施”的思考路线,正是朱大可构思神幻小说的秘密武器。

1. 《字造》

作者描述的每个字符的诞生,都是情节之中必要环节,而这些情节的设置,是作者根据已经完成的现行文字而逆向行走的结果。他在重返文字起源的旅途上,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拆解字符游戏,然后把那些被拆卸后的散乱部件,重新加以组合,这时,小说特有的虚构马达就开始运转起来,文字之父创字时分的心灵状态和外部场景,便逐一浮现,历历在目。朱大可就这样用他的标签式的“朱语”,把“所见所闻”向我们娓娓道来。颉在获得来自伏羲大神额造字异能之后,不仅创造了大量新字,继而创造和改变了物性的世界。颉还发明了象形、会意和指事等多种造字法,甚至在做爱的叫喊中把不同的字组合起来,由此推动了“美妙”这个词的诞生。

本来枯燥的文字和考古知识,在朱氏文本里成了人物行为的依据。大量的字符和字词的生成推动情节的进展,成为人物关系网络中的必然线索。把如此大量的考古学知识变成小说的核心内容,对作者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智力挑战,但作者对此却如庖丁解牛而游刃有余。朱大可甚至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神话和历史的分野,并且巧妙地利用这两者的差异,去推动他的神话叙事。

2. 《神镜》

在朱大可面对那些从故纸堆里扒出的碎片记载和历史传说时,逆向思维是他的必经之路。我仿佛看到《神镜》落笔前的朱大可,不止一次地站在博物馆玻璃柜前,面对陈列其间的古镜而惘然沉思。那些从上古墓穴里重见天日的铜镜,虽然有着不凡的身份,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更无任何神性可言。他的思绪穿越历史记忆的狭长通道,试图揭示它们在陪葬前的神奇经历。

早在镜子诞生之前,先民一直以水自观。据说直到东周年代,铜镜才被人发明出来,却为王公贵族所专享,直到在汉后进入民间为止。铜镜鉴形虽比以水面更为清晰稳定,但由于镜面曲率的缘故,其中的映像还是多有变形,甚至被扭曲成妖魔的形态,所以民间才会有“照妖镜”之说。镜子与外部世界的这种诡秘关系,引发了古人对镜像的奇思妙想,附会出种种关于镜灵的传奇。在《太平广记》这部收录了三千篇古代神话故事的百科全书里,就有一些关于铜镜的零碎记载。朱大可认为,对于照镜者而言,铜镜具有换颜、摄魂和蝶变的神力。朱大可在《神镜》的一开始,就借用小说中人物铸镜师窦少卿之口,揭秘了被庄周隐瞒的事实:

那就是他的“梦”借助了神镜。庄周使用的镜子,叫做“蝶变镜”,是一件来自身毒的名镜,能够实现身体向禽兽或昆虫的转化。他入镜变成蝴蝶。

《太平广记》记载的铜镜所具有的蝶变神力,在朱大可的逆向推理中被设定在庄周身上,从而颠覆了千年传说,“还原”了“庄周梦蝶”的真相,为这部小说埋下一个道家的哲学命题——“我”与“物”、镜内和镜外、彼岸与此岸,究竟谁才是真实的存在?

在这部小说中,朱大可将古代各种对于铜镜的资料传说进行了考古性发掘、梳理和重构,可谓当代人书写的“古镜大全”,“以小说的语言,汇聚了人们对于镜子的全部幻想”。小说里涉及的人物有真实的历史人物,也有古籍中记载的传说人物,比如窦少卿,在《太平广记》中有一则他的故事,但与铸镜并无关联,大约只是借用了典籍里的人名而已;小说里的皇帝刘策,也并非历史上真实人物,其荒淫昏庸残暴的状况,倒是令人联想到关于隋炀帝的历史传说。而陶渊明作为真实的历史人物及其传世名篇《桃花源记》,却都被机智地编织进了小说故事,如真似幻,漂浮在历史和神话之间。

《神镜》的取材和故事线索,显然跟隋唐时期王度的传奇小说《古镜记》有关,该传奇被称为古今小说记镜异者之大观也。小说以一面黄帝所铸的古镜之始得终失为线索,以十二个与古镜有关的灵异故事,展现出隋唐更替时期的广阔的历史画卷。

王度笔下丢失的古镜,在朱大可的《神镜》里,变成了公主苏娥从宫中盗走的“寻宝镜”,此镜乃神镜中的极品,不仅可以穿越到彼岸,还可将主人引向史上最大的宝藏。于是一场追杀和保护的争斗惊心动魄地展开了,小说由此讲述了镜里镜外的两个世界,以及寻求彼岸世界的理想,却最终又回到此岸世界。经过一场扣人心弦的神镜之旅,读者跟着作者到达了他所设定的“终点”——一个幻象破灭的悲剧。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平静地描述了一代护镜大师尸体浮上江面的惨象:

他的身体像纸一样折叠起来,已经高度腐烂,但脸庞清晰,上面带着跟神镜完全一样的裂纹,像被刀子仔细割过一样。镜鼠王就在现场,他认出了死者的身份,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护镜师李阿。

在小说的结局里,作者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一个正面人物。英雄与美人纷纷逝去,而最后给英雄收尸的竟是英雄所嘲笑过的盗贼,而在镜子的幻象湮灭之后,盗镜者和护镜师,无论正邪,皆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曾经的盗贼重新获得了人的存在感,但却是毫无意义地苟活而已,他把自己的意义丢弃在了神镜时代,无论它如何疯狂,又如何的风雨飘摇。小说试图告诉我们,英雄无法穿越时间,从一个时代进入下一个时代,他们不能苟活,也不能转型。死亡是英雄捍卫自身的唯一归宿。

3. 《麒麟》

朱大可将故事的起点放在非洲大草原,这让我想到他在华夏上古神系研究中的发现与证明:中国上古文化和神话与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神话,均起源于非洲。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作者一直在尝试把学术研究的成果,转入小说的情节编织和场景描绘之中。

郑和把非洲长颈鹿当成麒麟,敬献给热衷于虚名的皇帝,并且在京城上演了一场盛大而古怪的喜剧。这部小说以明成祖朱棣在位的永乐年为故事展开的时代背景,不同于《字造》中远古时代的虚无缥缈。它的底层结构是真实的,却在表层叙事上涂抹了浓烈的虚幻色彩,然后又覆盖以编年史的结构,这种三明治式的叙事,造成了历史和虚构的巧妙对应,彼此融为一体,令人能够从奇幻的阅读经验中,身临其境地握住明朝古史的迷人脉搏。

“《麒麟》讲述的是六百年前的故事,如何还原现场,还原人物的灵魂、心理和性格,还原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研究。我对郑和下了很大的功夫,研究了很多年,并非一挥而就。”朱大可曾这样谈到《麒麟》的创作。2003年,他为阳光卫视撰写过专题纪录片《郑和》的文稿,并因此获得艾美奖的提名。

作者设置了两种不同的叙述视角——在大海航船上的麟,和已经置身于中国皇宫里的麒,这对巨兽“夫妻” 的不同观察和亲历,构成两条互相平行和交织的叙事线,分别讲述海上的奇幻经历和宫内的诡谲争端。作者把雄性动物的视线,更多放在对后宫的观察上,使它成为皇宫里了解最多隐情的知情者,却永远保持着动物的缄默。这既符合动物的真实性,又富于深刻的社会寓意。

朱大可将历史上有案可据的史料,有机镶嵌在虚构世界里,却并未有令人“出戏”的破绽,譬如《麒麟》中,宝船上的马欢在他钟情的女子凤梨面前背诵马致远的小令,还有姜夔和李商隐的诗歌。 尤其是在小说尾声,把交代主要人物和一对主角巨兽的命运结局,以及马欢身后留下一卷《瀛涯胜览》的真实事件,编织到真实的历史时空里,令虚构的神幻帝国,呈现出浓重的历史写实感,制造了真假难辨的阅读效应,显示出作者学术功力与文学机智的双重功力。

这种文化孪生效应,正是《字造》所要探讨的思想母题。颉的造字能力越强,他的对手沮颂制造暗黑字系的力度也就越大

当然,神话、传说、历史故事进入小说,鲁迅先生早已开了先河。我们很容易从《古事记》想到《故事新编》。用白话小说对中国神话、传说进行再叙述,是鲁迅先生对现代小说的一大发明。而同样取材于中国神话和传说,朱大可则另辟蹊径,令两者间出现显著的差别。

首先,从小说叙事角度来看,规模和体量的显著差异。前者是短剑,后者是长枪大炮。量变引起质变,中篇的容量相较于短篇,因更大的空间,需要作者动用更为奇幻惊艳的想象来结构情节,丰富细节和塑造人物。而非“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陈一篇,到无需怎样的手腕”。作为中篇的制式,朱大可书写了人物或动物角色完整的历史和命运,而这神话人物历史和命运是我们前所未见的,神话话语中符号型的人名,成了《古事记》里的血肉之躯。可以这样说,相对而言,朱大可小说更接近史诗的风格。

其次,鲁迅先生是要拿旧故事来说当下的事,故曰“新编”,“借古讽今”显而易见,我们不时看到鲁迅当年现实斗争中的对手或先生不满的人物,被他套上古装随时拉进“故事新编”里吐槽一顿。鲁迅为此也曾对自己陷入这“油滑”表示不满。因对现实的焦虑与批判的急切,鲁迅在他的神话小说里加入了不少杂文元素。固然,所有拿古人古事、借神话传说来写小说的,都一定有包含着针对现实的企图,朱大可也不例外,但他坚持在小说叙事的轨迹上行走,而拒绝旁逸斜出,其笔触始终保持在神话体内穿行,即使写大明皇宫内的故事,也是通过雄性巨兽麒的目光和感觉。而作者对现实的态度和批判,全部化为字里行间的隐喻,甚至整个文本就是一个庞大的喻体。

有人声称,没有诗意或者没有诗性的小说,一定不是好小说。但小说的诗意或诗性绝不止于语言的表面,而是一种立意上的难以言说的事物,它超越语言本身,建构更高远的寓意和象征。就现代诗歌来说,其本质是一场隐喻的词语搏斗。而在朱大可的小说叙事里,他一如既往地继承了其隐喻式写作的传统,让我们看到了隐喻暗潮的持续涌动。

在用小说追索文明起源和华夏文化身世的书写过程中,朱大可始终在表达自己的思考和忧虑,那就是,文明的进步,必定会伴随着邪恶的诞生。这种文化孪生效应,正是《字造》所要探讨的思想母题。颉的造字能力越强,他的对手沮颂制造暗黑字系的力度也就越大,因此——

颉只能造字,却无法消字。他只能等待那些错字在岁月中腐烂,或者像野草一样疯长。 直到生命临终时刻,颉都没有找到有效消除的方法。

当时的天下,分为传统的结绳派和颉所代表的造字派。当颉的文字越来越受到民众欢迎并被广泛运用时,结绳派便派出大师麻结前去挑战颉。麻结揭示出“重”和“出”两个字的读音与语义的矛盾,嘲笑文字还有更多的弊端:“它们为事物下了定义,导致在语义上固化。一旦形成大量坏字,就会败坏世人的道德。”

伴随阴暗与灾难,文明从一开始就是新生与毁灭的二律背反,这构成了整部小说的阴影主题

作者借造字之父之口,承认字造活动深处隐藏着巨大的文化风险,这是对文字作为文明起源的重大反思。伴随阴暗与灾难,文明从一开始就是新生与毁灭的二律背反,这构成了整部小说的阴影主题,在小说结尾,妙违背遗嘱,私藏了本应烧掉的坏字,但也保留了龙和凤这样的好字。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即便是那些好字,要是掌握在坏人手里,也一样会反人类的灾祸。在这里,好与坏皆是变数。《麒麟》里也有类似的暗喻。人类在进入文明的同时,距离大自然日益遥远,逐步丧失跟宇宙的通讯能力,其实是在文明进程中跟自身的初始本性永诀,正如麟看到人类用言语示爱的方式发出的感叹——

麟觉得那是一种精妙的系统,人类的感官神经已经退化,只能靠符号传递讯息。他们在符号中崛起,爬升到生物链的顶端,肢体坚硬,表情放荡。

《古事记》虽然描绘神幻世界,却与人类现实密切呼应,譬如《字造》里的“光明系”和“暗黑系”、《神镜》中的“白镜”与“黑镜”,等等。可以说,《古事记》三部曲表象看是朱大可用小说样式精心打造的神幻帝国,但这帝国作为一面神奇的透镜,令无限荒诞的现实世相得以聚焦和显形。这当然会让某些人感到惊悚,一如小说里的昏庸暴君刘策在神镜中看到了自身的丑陋。不仅如此,神镜内外的两个世界,分别暗喻着人的理想 与现实。作者让现实人物陶渊明进入他 的神幻王国,揭秘了《桃花源记》的真正出 处。这个情节设计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深邃的隐喻:

魏晋时代的著名镜主是陶潜,他借助“桃花镜”进入“桃花源”,成为一个有力的观察者。但他竟违反游戏规则,向世人公布了他对彼岸世界的观察记录。陶潜不仅为此失去“桃花镜”和再次入镜的契机,而且为自己带来严重的厄难。他失去命运的顾惜,死于贫病交加的黑夜。

另一方面,这种自由的行旅和逃逸,也违反皇帝的独裁意志。这是一场解构权力的运动,它严重削弱了皇帝的威权,因为他 不再是主宰一切的君王。他无法容忍臣民以这种魔法的方式背叛。毫无疑问,拥有 神镜的镜主是极度危险的,必须连镜带人一起消灭。

陶潜(陶渊明)被作者描绘成率先抵达彼岸的先驱,他对彼岸世界的描述,也成为此岸人民逃遁现实的样板。小说中的陶生作为陶潜的后裔,竭力追寻先祖的“桃花源”下落,却在进入彼岸之后又被莫名其妙地送回此岸,而落得悲惨的结局。陶生,谐音逃生,他的自我循环之路,具有强烈的讽喻意味,作者试图向告诉我们,任何乌托邦彼岸都是幻象,但问题在于,寻求幻象,恰切成了人类的文化本性。在不知所措的现实中,人总是把逃遁当作已知出路,把幻想当作未来的现实。

李阿答应了陶生的护镜请求。李阿懂得,如果没有其祖父陶潜的《桃花源记》, 就不会有这场旷日持久的彼岸运动。陶潜的文字点燃了世人逃遁的愿望。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逃遁是生命自卫的唯一策略。

好在他的文字总有一股芬芳的妖媚,尽管缺乏人间烟火气的世俗喧闹,但另有一番美学意义上的语词快感

出色的小说家,多半不肯满足照着传统路径来叙说故事,他们总想匠心独运,哪怕冒着失去读者的风险。在《古事记》的创作中,朱大可同样没有放过形式上的营造,并在《麒麟》的叙事结构上露出了自己的匠心。《麒麟》的结构,从表面看只是两条平行叙述线索,但作者在小说名字上就隐藏了结构的秘密,作者玩了一个词组分裂游戏,在他的笔下,“麒”和“麟”是一对巨兽“夫妻”,他们在非洲草原的野猎中被迫分开,最后又在中国皇宫里得以重逢。小说所描述的世界,就是这对“夫妻”瞳仁里的映像。作者称其为“一种鸳鸯体的复调结构,如同伏羲和女娲的交尾图式。两个独立的经验主体,平行、交叉、呼应、对比和互文,并最终缠绕成共同体式的尾声”。

《神镜》的结构和文体,相对于传统小说则显得更为另类,在初涉开头的几个段落之后,你甚至会觉得这只是一场有趣的知识考古而已,好在他的文字总有一股芬芳的妖媚,尽管缺乏人间烟火气的世俗喧闹,但另有一番美学意义上的语词快感。但这其实是作者欲擒故纵的叙事策略。随着阅读的继续,读者的心理开始变得紧张,并伴随着悬念的推进,读者的猎奇心已经点燃,并很快就被李阿和苏娥的命运攫住了神经。

要是我们进行更深入的探究,就会发现,《神镜》的文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哈扎尔辞典》,但《神镜》的条目,与其说是一种词典文体,不如说是被切得更碎的叙述标题,完全打破了传统章回和现代章节的结构,利用一些伪装成词条的小标题,蓄意诱导读者,让那些神奇而迷离的情节,以碎片化的方式,形成平行、交错、诠释和互文的关系。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有助于跳跃性地推进纷繁复杂、人物众多的情节,也有利于插入大量的铜镜知识、传说和貌似正史的记载,这是传统线性叙事结构无法企及的。跟《哈扎尔辞典》相似的是,它们都是传统叙事模式的越狱者,两者都在想象力和结构力上令人折服。

毫无疑问,《神镜》这部看似结构散漫的碎片化文本,却是三部曲中故事情节最为紧张的一部,融入了悬疑、惊悚,玄幻、武侠等多种元素,而又暗涌着微妙的男女情色。像一团缠绕得错综复杂、难解难分的线团,令叙事变得更为自由,犹如小说中镜主的入镜与出镜,但就在表面支离破碎的叙述洪流之下,却隐藏着一条幽暗的情节主线,环环紧扣,令人心悸。

根据我们的阅读经验,凡是过于突出文体实验特色的小说,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缺憾,就是故事乏味,人物扁平。朱大可的《古事记》是三个迷人的故事,这不仅体现出神话题材自身的魅力,也展示了作者驾驭人物灵魂的高潮能力。仅以《字造》为例,在他的笔下,颉、暗黑对手沮颂、大私枭九黄和岐舌国王虎仲,都是栩栩如生、令人难忘的人物,但也存在着被类型化和扁平化的角色,比如《字造》中的哑巴之妻盲女,是个着墨不多却给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也可以说是小说男主命运逆转的杠杆人物,可惜作者仅仅利用了一下她来推动情节转换,但没有给予珍惜,令这个本来很棒的人设,不幸沦为了“路人甲”。

另一位小说中地位很高而形象却较为苍白的人物,就是颉的妻子妙,此女始终都是被符号化的,无论作者用了多少美好的词汇描绘她,感觉都只是一个纸人,虽然地位重要,却少有魅力,直到结尾处才突然苏醒,放射出人性的短暂光辉。在我看来,要是妙跟盲女之间有一种奇特的联系呢?要是在最后一刻,小说揭秘了她们间的母女关系,那么盲女的神性和救助颉的作为,就有了故事中的故事。而妙之大难不死,也就变得更为合理和更合乎神性。

他和《古事记》就这样于不经意之间,挑战了现有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话语秩序

就我个人看来,《麒麟》中的郑和,显然是三部小说里最具内心张力和性格魅力的人物。作为一个以美男大丈夫面貌现世的阉人,在征服大海的探险中,他内心的情感冲突,在与其周遭人物的复杂关系中被层层递进,丝丝入扣地刻画出来,令人读来为之动容。“我们看见了一个被阉割的男人复杂的情感经验,深陷现实的肉身囚笼,却渴望一种灵魂的超越。他既是皇帝的忠实奴婢,也是征服世界的伟大英雄。”这段作者自己对郑和的诠释,跟小说自身形成了紧密的互文,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郑和这个人物的心情复杂的爱意。他是郑和的知己,越过六百年的沧桑岁月,洞察了这个航海英雄的终极痛苦。

如果说,以往朱大可在文化批评中着力于“破”,而今他通过学术营造和小说创作,实现了“立”的目标。两卷本的《华夏上古神系》,可谓他以小说来“立”的学术基础,为神幻帝国的小说计划提供了坚实的形而上基石。而他在设置游戏迷阵中展示出的想象力和童趣,令他得以在小说的天空上自由飞翔。但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经年累月的考古探源,大量的古史知识累积,有效地防范了文学虚构的泛滥,令神话叙事沿 着原型的方向奋力前行。这即便不是在补天,至少也是在补缺。在小说这条已经被挤烂的航船上,他从题材、样式和手法上,均开辟了另一种可能性空间,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崭新的经验。但同时,他在传统小说诸多领域的越狱,也令现存的文学批评和理论,一时无法找不到既定的概念工具来加以评判。他和《古事记》就这样于不经意之间,挑战了现有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话语秩序。

值得庆幸和欣喜的是,我们终究有朱大可这样的思想型作家,把他在古文明幽暗处洞察到的景象,以栩栩如生的小说形态分享给读者,令人从中感受到先祖的原创力量和华夏文明源头的开放性气质,建构得以跟全世界对话的灵魂共同体。

“中国上古神话恰恰是全球神话的一部分,它是整个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它绝对不是闭关自守的产物……如果想要重新积蓄传统文化的力量,那么首先就必须回到神话,因为神话是民族文化精神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先秦哲学,因为那是‘流变’而非‘源头’。如果不能掌握神话的秘钥,我们就无法实现跟历史的完美对接”(朱大可《〈山海经〉与诸神世界,中国神话与全球性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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