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后本体论的历史唯物主义*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建构方向
2019-11-12冯建华
冯建华
(江苏师范大学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创新研究中心,江苏徐州 221116)
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过程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本体论视域和不同的本体论理论形态一直伴随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的建构,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许多重要理论问题的探讨,在某种程度上主导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不同的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也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当时的历史需要,但本体论视域的内在问题导致这些本体论形态存在着理论缺陷,在现实中也带来诸多弊端。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新形态需要立足中国道路、面向中国问题。大部分学者认识到要回到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根基,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中国形态。但这一建构究竟是一种新本体论形态,还是应超越本体论视域,理论界还存在着争论。
一、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的演变历程和内在逻辑
传统哲学教科书体系基本沿袭苏联模式,理论根基是“世界统一于物质原理”,认为马克思哲学革命之处在于实现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统一、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因而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推广和应用。这一理解的文本依据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下文简称《费尔巴哈论》),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斯大林主持下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世界统一于物质原理”作为世界观,是这一理论体系的第一原理,所有的理论内容(包括认识论、历史观)都是由这一物质本体论推论出来的,其地位和古代作为第一哲学的本体论(包括作为其萌芽和初级阶段的自然哲学)、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自然本体论是一致的,因而实质上是一种物质本体论。这一本体论的现实根据是计划经济体制和实践。物质本原是第一性的,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历史中体现为历史规律,在当时的历史阶段则体现为计划经济,这一“计划”拥有和自然观中的物质本体一样的效力,它是客观的、神圣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个人只能服从、听命,而无法支配。这一本体论虽然基本满足了计划经济的现实需要,但是存在着重大缺陷,带来一系列理论和现实问题。其一,抽象性和非主体性。虽然在表面上这一理论不否定人的能动性,但实际上人是一个受外在物摆布的客体和附庸,世界、历史本质上是一个无人的世界和历史。其二,缺乏马克思本人文本的直接支撑。其文本依据主要来源于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这一做法的合法性值得怀疑。其三,体系本身的机械性。历史唯物主义只是推广应用的产物,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实践的作用也仅仅局限于认识论,理论地位大为降低,带有明显的机械性。其四,导致教条主义的后果。过去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教条主义盛行,自由探索的理论精神缺失,马克思主义哲学沦为“原理+论证+事例”的僵化教条,窒息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创新的内在生命力。
以“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大讨论为标志,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了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反思,确立了实践的中心地位,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一直围绕着实践观这一中心。这一做法的现实基础是计划经济的弱化,市场经济确立、反思和完善的历史过程。在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中,活动主体带有强烈的依附性、等级身份性,这种依附性人格屈从于外在自然力、淹没于混沌整体之中,基本属于前现代的传统人格,物质本体论就是与其相适应的理论。市场经济则要求一种截然不同的自主性、独立性人格,具备明确的权利和利益意识、契约意识、理性精神,这样才能积极参与市场竞争,激发市场活力,建立理性的市场秩序。80年代初期的实践唯物主义代表了这一要求,它以主体性原则为核心,反对依附性人格,反对非理性的个人崇拜,凸显理性精神,积极推动主体人格的现代转型,因而它适应了市场经济的要求,弱化了传统物质本体论理论形态。在文本依据方面,这一理解重视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等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实践思想,使之成为理解马克思新唯物主义本质的立足点,弱化了基于恩格斯、列宁文本的阐释路线。实践唯物主义理论形态虽然突出了主体性原则,但因强调物质本体论、物质第一性的前提,主体性的地位仍然是受限制的,它并不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第一性、统一性、本源性。因此,为了更加突出实践范畴、主体性原则的理论地位,主体性实践本体论最终取代了传统的物质本体论,认为实践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出发点和解释原则,同时还是一种本体论,把它提升到世界本原的行列。
主体性实践本体论体现了现代性的两大原则:主体性原则、理性原则。它呼唤并论证市场经济,自觉充当了启蒙先锋,弱化甚至取代了传统物质本体论的教条主义做法。市场经济在上世纪90年代确立后,一方面带来了突出的成就,国家快速现代化、迅速融入世界体系;另一方面也逐渐暴露出问题。过度的主体性导致片面的人类中心主义,人与自然之间冲突加剧;激烈的市场竞争、片面的主体性使人过于自私,社会风气和道德出现严重滑坡,人与人之间因利益冲突而隔膜、冷漠,出现普遍的意义迷茫、意义危机。对此,完全以乐观精神对待市场经济的主体性实践本体论始料未及,难以做出有效解释,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得不重新深入反思。从理论方面看,这一理论存在着诸多缺陷:主客二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导致片面的主体性、人类中心主义;它对本体论进行了泛化理解,认为存在着物质和实践双重本体,失去了本体论作为终极存在、终极原因、终极统一性的原始含义,实际等于取消了本体论,在理论逻辑上不彻底、难以成立;作为一种新的知识论,通过建构具有终极作用的实践观来完成更加严密、系统的知识体系,人的生命意义被忽视,知识主体性压制了人的价值主体性。
为了解决主体性实践本体论的理论和现实困境,生存论实践本体论以弘扬人的价值主体性、生命意义的姿态取代了前者,它努力克服前者主客二分的分裂性、片面的主体中心主义、理性的独断霸权。这一新的本体论形态借鉴了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视野,典型代表是“以海解马”思潮。“随着马克思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对话的开启,海德格尔‘此在’现象学逐渐成为领悟马克思哲学的历史性契机。‘此在’的绽出之生存堪为打开马克思 ‘实践本体论’的钥匙。”基本含义是“要求自身达于前概念的、前逻辑的和前反思的世界”,它反对将马克思哲学理解为知识论路向,反对对马克思哲学的传统理解:反对理性本体论、认识论、主客二分思维方式、逻辑范畴的表达方式。这一本体论认为,存在是一种非理性把握的、人与世界源初不分、作为可能性境界的终极意义,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就是这种人的终极可能性的境界和意义;实践是立足本真的终极生命意义基础上的人的在世存在活动,它不断领悟着共产主义这一终极存在意义、筹划和呈现自身、事物的存在意义;实践的辩证结构不再是主客体之间的对立与统一,而是本真存在与非本真存在的矛盾,即一方面领悟着本真的存在意义,另一方面又沉沦于世,变成现成存在者,遮蔽和遗忘终极意义,陷入对立、冲突;真理也不再是认识主体与对象的符合一致,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去弊”、“无弊”,呈现和澄明人的本真意义。这一本体论的现实指向是批判市场经济的商品、货币、资本、科学技术等物化的存在者,沉沦和异化的存在方式,人与世界对立、冲突。它认为传统的理性本体论不是真正的终极存在,而是异化的终极存在者,科学知识、技术、物化世界作为异化存在者,皆导源于此,只有对其彻底批判,才能回归本真存在,实现人与世界的统一。
这一本体论的文本依据和主体性实践本体论大致相同,都是马克思早期文本文献,但立足点则转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代表的人本主义著作,以人的“类本质”、“自由自觉的劳动”等终极人性为出发点,只是把《提纲》和《形态》等文本思想归入这一基点上。生存论实践本体论批判了市场经济、现代化过程中的弊端和问题,消除了主体性实践本体论的盲目乐观态度,能够使人对当下沉沦、异化的生存状态保持警醒,唤起人们对终极意义、人与世界统一状态的向往,对于矫正市场经济初期带来的意义丧失、人与世界的分裂和对立,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生存论本体论也存在着内在缺陷:虽然它批判了现代性的缺陷,但是这种批判的基础和前提是虚幻的、非现实的。它是一种主观构想出来的先验可能性,这种存在于个体领悟之中的可能性来自未来终极意义的理想,而不是基于现实的社会基础,因而作为本体论的终极意义、终极理想难以落实。虽然它消除了对市场经济的单纯乐观主义态度,却又过度夸大了市场经济、资本带来的问题与弊端,无法解释中国道路取得的现实成就,也不能真正解决现实中的问题。
二、对本体论含义、类型、特点、缺陷的反思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否是一种本体论哲学,究竟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中的各种本体论形态,这需要从哲学史上考察本体论的基本内涵、类型、特点、优劣,才能明确其是否具有合法性,明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未来建构方向。从词源学来看,“本体论”是西方哲学中ontology一词的汉语翻译。17世纪德国经院学者郭克兰纽斯在1613年编辑的《哲学词典》中首先使用,后来沃尔夫在其建立的哲学体系中将其作为形而上学的核心、第一部分,含义是“论述各种关于‘有’(就是希腊文ont,对应英文中的to be或being,也可以翻译成‘是’、‘存在’——引者注)的抽象的、完全普遍的哲学范畴,认为‘有’是唯一的、善的;其中出现了唯一者、偶性、实体、因果、现象等范畴;这就是抽象的形而上学”。虽然本体论这一术语产生于近代,但并不是说它也始于近代。它产生并且盛行于古希腊哲学,古希腊哲学的总体性质就是本体论形态的哲学。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就直接做出了规定,而典型代表是巴门尼德、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这一本体论的的问题意识是寻求“世界的统一性”,世界的本源,并从时间在先性回答这一本源(虽然古希腊自然哲学宇宙论的理性构造层次较低,结论和论证方式都欠严密,但问题意识和本体论是一致的,可以看成其萌芽和低级阶段,可以视为广义的本体论)。近代哲学虽然实现了“认识论转向”,但那只是哲学重心的转变,并非本体论哲学形态的消失与转变,它典型地表现在17世纪形而上学、康德哲学中,黑格尔哲学是传统本体论哲学的集大成者。对于这一本体论哲学的性质,杨学功认为这是传统本体论,含义是“特指哲学史上研究某种超验实体的哲学理论”,它 “准确地传达出传统‘形而上学’的基本旨趣——以追求终极实在为依归,以奠定知识基础为任务,以达到终极解释为目标”,其特点是“以先验逻辑推演的方法构造出来的范畴体系”。 俞宣孟先生在《本体论研究》中则认为Being应译为“是”,主要的含义是指对“是者(或存在)”何为“是(或存在)”的研究,“所谓本体论就是运用以‘是’为核心的范畴、逻辑地构造出来的哲学原理系统”,它“与经验世界隔绝或者先于经验世界的理念世界、绝对精神、纯粹理性的领域,它是纯粹的原理,‘第一哲学’”。 自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问世以来,西方哲学批判了执着于“存在者”实体、而“遗忘了存在”的传统理性本体论,回归本真的“存在”,立足“此在”在世生存实践,揭示此在的存在方式,呈现各种存在关系,实现了本体论形态的转型。杨学功将这一生存论界定为“现代存在论”,含义是“特指现代哲学中注重于研究存在方式或关系状态的哲学理论”。而对于本体论的总体内涵、特点,学者们概括为:“哲学的‘本体论’,是一种追本溯源式的意向性追求,是一种理论思维的无穷无尽的指向性,是一种指向无限性的终极关怀。……是表征人类自身存在的矛盾性或悖论性的理论。”其基本内涵是“追寻作为‘世界统一性’的终极存在;反思作为‘知识统一性’的终极解释;体认作为‘意义同一性’的终极价值”。 有的学者认为本体论应该翻译成“存在论”,它“泛指一切有关存在的哲学研究,是这种类型或这一领域哲学的一个总名称,一个属概念”,包括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对于本体论与形而上学的关系问题,也存在很多不同理解,虽然二者有一些区别。比如沃尔夫、康德等人将形而上学视为内涵更加丰富的概念,但是就其实质而言,形而上学“在历史上与‘本体论’同义。 ……应当成为存在论的同义语”。
结合哲学史的理解,结合马克思的术语使用,笔者基本赞成上述学者对本体论内涵、类型、特点的界定。但是笔者不同意有些学者仅仅把本体论界定为关于超验理性的形而上学,因为这样一来,就会把亚里士多德的前期本体论、古希腊的宇宙论排斥在外,缩小了本体论概念的范围。在本体论与存在论两个术语的关系问题上,笔者不赞成将二者进行区分,因为不管是终极实体、终极存在者的“传统本体论”,还是终极意义、终极存在方式的“现代存在论”,研究对象都是希腊文的ont,或英文的to be或being、beings,“终极存在、终极原因,寻求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哲学追求”。因而,笔者认为可以将二者列入本体论,只是将本体论划分为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两种基本类型,追寻世界统一性的宇宙论也归属传统本体论。在形而上学与本体论关系问题上,笔者认为二者本质上是一致的,因此不作区分。在对待本体论的态度上,尤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否是本体论这一问题上,笔者则不赞成大部分学者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或者是物质本体论(传统本体论),或者是现代本体论,或者是后主体的形而上学,并不认为本体论问题是哲学探究不应回避也无法回避的。
笔者并不否认本体论视域在哲学史上曾产生过积极意义,它对于理论科学起到奠基和推动作用,使得自然科学得以在西方产生、发展、繁荣;或者对于现实的矛盾进行一定的批判、憧憬人类的理想未来。但是这一视域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内在缺陷:无论是作为终极存在、终极知识、终极意义;无论是理性推演而得,还是感性领悟而出;无论是对现实的奠基,还是对现实的批判,都是建立在脱离现实的先验预设基础上,虽然它的真实内容总是包含着、代表着一定的具体现实内容。所以,它在面对具体现实时,不能真实地研究现实本身的内在矛盾、结构、合理性、问题、缺陷,而是站在现实之外,或者在头脑中构造出超感性的、永恒的、理性逻辑的终极存在者,来论证现实、推演现实,代替对现实的具体研究;或臆想某种理想的、感性境界的终极意义,以此理想为标准来外在地批判现实,不能真实触及现实缺陷的本质,因而也找不到解决现实矛盾、缺陷的真实途径,最后只能在观念中、在头脑中虚幻地克服这些缺陷,实质上是掩盖了现实缺陷,为之做另外一种形式的辩护。本体论思维和各种本体论哲学在现实中导致的结果是,或者变成一种维护丧失合理性现实的神话,成为欺骗性意识形态;或者只是对这一非合理现实进行外在批判,实际回避了现实矛盾;或者变成一种教条主义,假借某种终极存在、终极知识、终极意义将某种真实存在状态教条化、永恒化、普遍化。在西方哲学自身的发展中,传统的本体论形而上学受到了实证主义的拒斥、批判而走向解体,现代本体论则受到后现代主义的颠覆、批判而衰落。
生存论实践本体论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建构的最后一个形态,由于当代中国道路的新开拓、由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取得的新成就,这一本体论形态也失去了现实解释力,正像其代表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要回到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范式”。生存论实践本体论在近十年逐渐退场,这也是本体论总体视域、各种本体论形态的退场。在这一本体论形态退场之后,马克思主义哲学如果再建立一种有影响力的本体论形态不仅是困难的,而且基本失去了可能性。
三、走出本体论、走向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
新世纪开始不久,在认真总结历史发展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中国不再简单照搬苏联模式、西方经典现代化模式、后现代发展模式,而是真正立足自己的现实,强调自身的特殊性、民族性、历史阶段性,奋力开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新阶段,强调并初步形成“北京共识”,以区别于代表西方发展道路的“华盛顿共识”。沿着这一发展道路,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新成就,综合国力、国际地位空前提升,尤其是近年来已经逐渐形成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目标、民族复兴的图景真实呈现,民族自信心极大增强。如何在聚焦当代 “中国道路”、面向“中国问题”、总结“中国经验”、提炼“中国价值”的基础上,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新形态作为指导理论,为当代中国现代化道路提供理论支撑和价值引领,就成了一个历史任务。为完成这一任务,在最近十年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界已基本形成一个共识:回归和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根基。
走向历史唯物主义,首先需要理清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内涵,明晰这一走向的基本规定。笔者认为,对历史唯物主义可以进行广义理解,只要以马克思的基本原理来研究一般的社会历史发展问题、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都可以视为宽泛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因此,各种本体论建构的历史唯物主义形态也属于宽泛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原因是,一方面,其研究对象确实是现实历史发展的各种问题,而非历史之外的问题;另一方面,尽管本体论视域的缺陷遮蔽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性要求,但是毕竟其背后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中国发展道路的时代性、具体性内容,物质本体论反映了计划经济的现实要求、主体性实践本体论反映了建立市场经济的现实要求、实践生存论本体论反映了矫正市场经济初期问题的要求,因而可以将这些本体论形态视为宽泛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但是,应该看到,本体论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着本体论视域的一般缺陷:其逻辑起点、解释原则、思维方式不是真正立足具体的、历史的现实基础上,而是一种脱离现实内容的终极存在、终极理想;其所反映的一些具体内容由于奠基于非具体、非历史、终极性本体论基础上,也就不能真正反映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性、历史性、具体性的本质规定,带有教条主义、理想主义特点;表现在舍弃中国的特定现实、特殊发展道路,迷信苏联教条和西方教条,盲目照搬外部发展经验,导致一系列现实困境:苏联模式的计划经济导致了僵化体制,模仿经典市场经济带来严重的环境危机、社会风气的恶化,而对后工业社会的推崇则会使中国超越目前的发展阶段。因而,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方向不是回归本体论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而是要走出本体论视域,走向严格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即走向后本体论的历史唯物主义。正像有些学者所说:“必须走出纯形而上学的马克思哲学建构,这是马克思哲学当代理解的理论与历史的起点。”
这一走向具有马克思主义的文本依据和原理依据。马克思在《提纲》中明确将自己的哲学称作“新唯物主义”,其内涵就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在《形态》中,马克思又继续称之为唯一的“历史科学”、“实践的唯物主义”。据此,应该将马克思的哲学称为历史唯物主义,或实践唯物主义,这也是马克思哲学革命之所在。这一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推广应用,而是马克思哲学的全部,并不仅仅是指历史观,也包括自然观、认识论、方法论、价值论等内容,历史性的实践是全部马克思哲学的出发点和解释原则。其批判对象是从“哲学基地”、终极哲学原则出发去看待现实生活的思辨哲学、意识形态(笔者认为这正是一切本体论哲学形态的基本做法)。此后,马克思一直坚持本体论批判的立场,其基本原则是“从物质实践出发去解释观念的形成”,“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这种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其基本特点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其本质特征是现实性、具体性、历史性、主体性。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并不是仅停留于说明整个历史的一般运动规律,而是具体研究资本主义这个特定历史阶段的规律,其本体论批判也具体化为当下社会生活的批判,即作为支配一切经济权力的资本批判。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性质,一方面是作为基本原理,这就是狭义的唯物史观内容;另一方面它又是研究特定民族、特定阶段历史发展的方法论,它不会将自己已形成的唯物史观内容僵化为不变的教条,而是以此为方法论去具体研究和分析各个时代、各个民族的现实情况,指导其形成具体的发展道路,它会不断地历史性出场,形成不同的出场形态。各种本体论形态恰恰是从一般的、绝对原则出发,推出特定时代、民族的发展道路。马克思对此一直坚决批判,直到晚年还着重批判了 “历史哲学”(笔者认为历史哲学也是本体论视域的具体体现),把《资本论》阐发的人类历史发展道路的规律看作是仅限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如果将其“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使用一般历史哲学这一把万能钥匙……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他认为唯物史观是指导历史研究的科学方法论,而不能取代各民族在不同历史环境中具体发展道路的研究。
如前所述,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分析,本体论本质上也是一定社会实践、社会发展道路要求的体现。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三种本体论也对应中国不同的社会发展道路:苏联计划经济模式发展道路、西方经典现代性发展道路、西方后工业社会的发展道路。而对某种本体论的批判实质上是对其所代表的社会发展道路的批判,第二种本体论对物质本体论批判的实质是批判计划经济的发展道路,第三种本体论对第二种本体论的批判实质是对西方经典现代性的批判,对第三种本体论的批判实质上是对超越国情的西方后工业社会发展道路的批判。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探索,已经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已不再盲目追随苏联模式、西方经典现代化道路、后工业发展道路,“中国道路的特殊性只是在与他国道路的差别中显示出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三种本体论形态不能真正表达中国发展道路的独特性,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照搬了其他国家的一般发展道路,并带有本体论的一般缺陷,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只有走出本体论总体视域的局限,才能真实面向当代中国现代化的特殊道路,“深入地研究中国社会,研究它的历史、独特性和当代处境。……从社会现实的角度对独特的中国社会作出更加深入、更加具体的研究和阐述”。
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理性层面已经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得到了全面阐述;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理性层面尚没有建构成熟,这一建构是必然的,又是艰难的。目前,对于西方经典现代性发展道路有一套成熟的解释框架、话语系统,相比之下,面对当代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开拓,还没形成一套完整、成熟、被世界普遍接受的解释框架、话语形式、学术理论体系。因而,建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历史唯物主义学术理性的任务异常艰巨。在这一建构中,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主要不是作为普适的、恒定结论,而是作为方法论起指导作用。中国历史唯物主义明确了新时代现代化道路的基本性质是新现代性,它不同于前现代性,既不是经典现代性,也不是后现代性,而是以现代性为基础,在批判片面现代性弊端、吸收后工业社会积极因素的基础上,以信息化引领和带动工业化,走新型工业化的现代化道路。中国道路的中心问题是如何对待资本的问题,处理这一问题的基本原则是辩证法:不能理想性地拒斥资本,而应该合理地利用资本的积极作用;不能成为资本的奴隶,任其消极因素泛滥,而应该理性地坚持马克思资本批判思想,限制资本、驾驭资本。这一走向必然强调中国道路的民族性,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极内容,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型,使历史唯物主义从理论内容到语言形式都体现民族性,成为讲中国话的历史唯物主义。建构中国历史唯物主义新形态的主要研究范式是出场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出场学研究范式奠定历史唯物主义与时俱进、实现当代出场的合法性基础,揭示出场形态对于出场语境和出场路径的依赖关系,总体研究出场语境、出场路径如何决定历史唯物主义的不同出场形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范式能够系统总结中国化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以当下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具体问题为中心,形成中国道路的目标、理论、纲领、举措和策略。在上述成果基础上,将会形成系统的当代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