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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想象与苏轼的快乐诗学建构*

2019-11-12沈章明

江淮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思乡江水诗学

沈章明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苏轼一生总是在思乡与弃乡之间徘徊,忽而涌起强烈的思乡情绪,忽而希望终老他乡。这让他的人生充满矛盾,也为他的诗歌增添独特兴味。从早年一味思乡到中年逐渐弃乡,苏轼的家国观念悄然转变,家与国不再两分,所到之处既是国又是家,早期强烈的思乡之痛转变为此心安处即吾乡的快乐自适,诗学主张和创作实践随之发生变化。苏轼的快乐诗学发展了其早期诗歌创作中经常采用的借水生波手法,采撷一种意象八面分说,建构物我相得的欢乐意象,追求情与景、物与理的巧妙融合,变“不平则鸣”为“欢乐气象”。这种诗学主张不同于欧阳修,也不同于其父苏洵提出的“风水相遭自然成文”理论,历来不为研究者所重视。本文拟采用文本细读的方式,具体梳理这种诗学的产生背景与发展过程,分析其创作特色与现实意义。

一、思乡与弃乡:借水生波的诗学

苏轼自幼热爱家园,不想出仕,甚至不想婚娶,“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人到中年,还在为此感叹,“嗟予少小慕真隐,白发青衫天所械”。夙愿难遂,主要与其父苏洵有关。苏洵素有离乡之志,壮年折节读书,却困顿场屋历久不售。嘉祐元年(1056),陪二子赴京应试,仍然表示“我独厌倦思移居”。苏轼难以理解父辈的离乡冲动,在给“卜居新息临淮水”的乡人诗歌中,直言“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 ”乌台诗案之后,尽管对黄州充满了家园般的想象,但是苏轼依旧殷切地期盼回归故乡,“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看到有人感叹 “悔不先归弄清泚”,他立即附议,表示“诏恩倘许归田里”,自己也要“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苏轼经常在饱含浓烈乡情的诗句中,不厌其烦地称颂蜀地的秀丽风物。蜀地山川奇丽,就连一直期盼离开的苏洵也承认,这里宜居而可爱,“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苏轼更加热爱家乡,离乡多年后还时时牵挂蜀地江山。嘉祐四年(1059)离家南行,客船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开始思念: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这首《初发嘉州》记述父子三人离乡南行之事,兼写别情,是苏轼早期作品,比苏洵和苏辙的同题作品更胜一筹。诗歌以江水为主线,串起了一系列意象:锦水、蛮江作为故乡的代表渐行渐远,源自二者的江水却与诗人相伴,“过佛脚”“造平川”,成为他联系家乡的纽带。另外,多情的江水还先于诗人奔流到前方,在钓鱼台下殷勤陪伴提前到达约会地点的乡僧。

借江水立意,营造意象,组织篇章,可以称之为“借水生波”法。苏轼最擅长使用此法,从眼前众多景象中选择加工出一个主要意象,再通过巧妙剪裁、串联和约束,形成层次分明的意象群,使得整首诗波澜起伏,灵动多态,精深有味。

“故乡飘已远”。此后,除了治平三年(1066)至熙宁元年(1068)因父丧归蜀之外,苏轼一生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故乡。漂泊在外,无论离家多远,眼前所见总是能唤起他的乡思。“门前商贾负椒荈,山后咫尺连巴蜀。何時归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飞鹄。 ”一切都可以和故乡联系起来,可谓一往情深。传达这种思乡深情的诗歌作品基本上都采用借水生波的手法。嘉祐七年(1062)创作于凤翔的《题宝鸡县斯飞阁》便是明证:

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魂飞不可招。野阔牛羊同雁鹜,天长草树接云霄。昏昏水气浮山麓,泛泛春风弄麦苗。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鱼樵。

这是一首“思归之作”,诗人“望乡心与雁南飞”,身体却只能伫立楼阁,承受瞻望弗及的苦痛。为官去国,独倚高楼;返乡无计,失魂落魄。恍惚之间,一往无垠的碧绿原野变成了蓝天,草树与牛羊就像雁鹜一样颉颃;山麓和麦苗在水汽和春风中浮动摇曳,也是如此的自由自在。相形之下,无计返乡的诗人只有呆呆站立,心中充满无奈与哀伤。苏轼通过有意营造的系列“斯飞”意象切合诗题,组织篇章,而又避免了板滞僵硬的弊病。

与《初发嘉州》中的江水意象相似,这一系列自由自在的“斯飞”意象都是以乐景写哀情,表达出苏轼对家乡的眷念。日后,当思乡之情衰减时,这些欢快奔腾的江水意象、自由惬意的牛羊草树意象都将成为快乐诗学的种子。

时日不居,在离乡和思乡的愁绪中,苏轼的诗艺日渐发展,借水生波法趋于老成。嘉祐八年(1063)创作的《东湖》仍由家乡江水生出层层波澜,笔笔不离清泚,在写景叙事中“寓不得志之感”。先借“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蓝”,反衬歧山“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突出东湖水域的清奥。紧接着,赞叹清流,想象昔日凤鸟在此地饮水临照的情形。如今,凤鸟已经不可得见,只有在水面上纵饮放谈,流连忘返。

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通判任,途经金山寺,再次由波澜立意,创作出著名的《游金山寺》诗。这首诗歌中的意象比《初发嘉州》密集,结构比《题宝鸡县斯飞阁》紧凑。开篇直奔主题,凝练奇特,“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接着写山石盘陀,纪登顶望乡,叙山僧留宿,看落日江火,思江山之意,陈离乡实情,全都不离江水。诗句之间,联结紧密,由江水映带大江南北的青山,意象众多而章法不乱,乡思、江景和宦情水乳交融。即便如此,诗人仍不满足,又别立线索。“全就望乡归山落想”,“‘望乡’一联,篇中筋节,与起结贯注。”结尾“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再次表达有乡难回的怅惘。注家每以此句为誓言,其实,诗人是以江水自比,表达一别而难归的无奈。

有时,苏轼会直陈有家难回的原因,“已成归蜀计,谁借买山赀”,“老去尚贪彭泽米,梦归时到锦江桥。宦游莫作无家客,举族长悬似细腰。”个中辛苦与尴尬的确难以言说。不过,这些都没有挫伤他的创作热情,反而变成诗歌创作的不竭动力和灵感源泉。借水生波的创作不曾停止,相关诗作也不只关注故乡山水和思乡情意。

道场山顶何山麓,上彻云峰下幽谷。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陂湖行尽白漫漫,青山忽作龙蛇盘。山高无风松自响,误认石齿号惊湍。山僧不放山泉出,屋底清池照瑶席。阶前合抱香入云,月里仙人亲手植。出山回望翠云鬟,碧瓦朱栏缥缈间。白水田头问行路,小溪深处是何山。高人读书夜达旦,至今山鹤鸣夜半。我今废学不归山,山中对酒空三叹。

《游道场山何山》一诗纪游二山之事,如何写景叙事,如何收束全篇,都是难以措手的问题。开篇二句如同《游金山寺》的发端一样叙事凝练,一笔道尽诗题,增加了后续写作的难度。“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由家乡山水起意,借山写山,仍是借水生波法。“看不足”承起首二句,引出其后八句,对道场山、何山作细致刻画。“出山回望”还是“看不足”之意,生出小波澜;大波澜则由“白水田头问行路”生出,转叙游览何山的情形。为了突出章法变化,纪何山之游只用简笔虚写。由何楷读书何山联想到自己废学不归,戛然而止,收束巧妙,稳稳照应住起首四句。诗歌铺展出两条线索,一叙游览经过,一述“爱山”情结,相生相成,烘托出诗人的爱山之情以及故山难归的惆怅。

苏轼一生宦游,就如同依依不舍的送行者,将浩荡的长江从蜀地一直送到海边;他本人最终也仿佛就是东流的江水,汇入宦海,浮沉漂泊,再也回不到故乡。强烈的思乡情绪与事实上的弃乡行为相互冲突,促使其创作出大量诗歌作品。这其中或有轻率庸俗之作,但更多优秀作品。苏轼总是带着浓烈的思乡情绪来观察宦游途中的山川物态,将它们与故乡山水相联系、相比较,从而形成独特的意象、开阔的诗境和饱满的架构,开拓出新的诗学空间。

二、守穷与放达:求田问舍的快意

随着宦游时间和空间的延展,苏轼的家国观念逐渐变化,思乡之情开始消退,弃乡的念头与日俱增。相应地,他的诗学观念和诗歌创作实践也发生变化。

游金山寺时,离乡还是不得已之举。到了杭州,归蜀的想法虽在,但是已经有了弃乡的念头。“而我弃乡国,大江忘北渡。便欲此山前,筑室安迟暮。”从此,卜居成为重要话题,“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 ”昔人“一百万买宅,千万买邻。”苏轼经常运用这个典故,如“卜邻尚可容三径,投社终当作两翁”,借此表达弃乡愿望以及对友人的赞扬。这也是一种借水生波。

卜居不易,苏轼买田经历如同他本人的诗作那样一波三折。熙宁七年(1074),首次对外透露买田意向:“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地偏不信容高盖,俗俭真堪著腐儒。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 ”诗歌由买田起意,首先赞扬宜兴风物佳胜,民俗俭朴;接着表明淡泊之志,邀约友人来此相会;最后,向友人解释未能及时返回的原因。这是典型的借水生波法,纪事、抒情与议论兼具,又不失诗味。元丰元年(1078),苏轼打算在徐州买田。二年三月,向苏辙详细介绍完石佛山南尔家川的情况之后,催问其“归耕何时决”。到了七月间,忽然又报告,“腴田未可买,穷鬼却须呼。 ”元丰七年(1084),终于在宜兴置下田产。次年,由扬州赴宜兴,路上感叹“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 ”借扬州蜀冈上的新井水生波,赋予其乡思乡味。显然,他的家园观念和家国想象发生了质的变化。

从不愿出仕、惊讶于乡人移居他乡,到四处卜居,这样的变化值得注意。

促使苏轼弃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离乡的现实无法改变,只能转而希望在异乡过上安稳的生活。 “漂流二十年,始悟万缘虚”,归乡成了亟须去除的执念。熙宁十年被贬黄州时,苏轼不再责怪别人“便尔忘故乡”,转而赞扬弃乡的任伋“上蔡有良田,黄沙走清渠。罢亚百顷稻,雍容十年储。闲随李丞相,搏射鹿与猪。苍鹰十斤重,猛犬如黄驴。岂比陶渊明,穷苦自把锄”,表示“会当相从去,芒鞋老菑畬”。另外一种主要原因来自家国观念的变化,正是这种变化帮助苏轼完成了精神上的弃乡。在此之前,苏轼迭遭家丧,自称见惯存亡,却总不能忘情于家乡,所谓“存亡见惯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念兹在兹,全是乡思乡情。这时,只有来自蜀地的江水是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和安慰剂。正如《庄子》所言,“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江水就是他相见而喜的对象。可是,这种喜悦程度有限,只要有故乡和异乡之别,总不免惆怅或悲伤。一条通往巴蜀的山道就能触发归意,让他愁苦万分,痛恨身无彩凤双飞翼。长期经受此种愁苦的苏轼开始作退一步想:“功名正自妨行乐,迎送才堪博早朝”,“虽去友朋亲吏卒,却辞谗谤得风谣。 明年我亦江南去,不问雄繁与寂寥。 ”开始追求顺势而为,及时行乐。这是苏轼坦然弃乡而别求田舍的内在动机。

从思乡到真正的弃乡,转变过程比较漫长。离家之初,苏轼努力压抑乡思。通判杭州后,湖山之胜开始征服诗人,他对眼前山水的爱恋日渐增加:先是坦言 “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后来生出“从此北归休怅望,囊中收得武林春”之想。知徐州任上,与异乡山水更加亲密,“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 ”到了扬州,代表“乡味”的已经是蜀冈井水,期盼回归的也已经是宜兴而不是巴蜀了。后来,又提出“安心即吾乡”。总之,没有了只见蜀山之家而不见天下之国的狭隘。一国之内到处可以安家,思乡之情不再浓郁,观看山水的视角也就发生了变化,诗句间的乐观情绪开始增多。“山城亦何有,一笑泻肺肝。 ”异乡没有美景也没关系,诗人照样可以快乐,而不再愁苦,不再恋家。

承认有家难归的现实,便是守穷,由此及时行乐,可以“亲吏卒”和“得风谣”;坦然弃乡,自我拯救,便是放达,由此推进借水生波的诗歌创作和家国一体的山水观照,催生快乐诗学。当苏轼真正亲近异乡山水之时,异乡山水也给他带来更多的诗意和快意,两相契合,相得益彰。

古汴从西来,迎我向南京。东流入淮泗,送我东南行。暂别还复见,依然有余情。春雨涨微波,一夜到彭城。过我黄楼下,朱栏照飞甍。 可怜洪上石,谁听月中声。

徐州的汴水犹如来自蜀地的江水,西来东流本是自然状态,苏轼却感受到它们的迎送热情。这是因为原本极其分明的家乡与异乡的区隔已经消失,家国一体,物我更加相得。他对汴河充满牵挂,别后的思念像春雨一样涨满汴河,一夜回流到彭城;古汴河的水也和锦江奔流出来的水一样与他相亲相近,依依不舍。

同样是借水生波,这首诗与往昔之作并不相同。苏轼不再像写作《初发嘉州》时那样执着于故乡山水,他主动将自身的放达和快乐情感投射到异乡山水之中,对汴河充满了深情,甚至希望有人能像自己那样,深夜来黄楼聆听它美妙的涛声。没有了愁苦,乐观放达的情绪高涨,关于异乡山水的诗句日益工整,充满欢乐气象。《新城道中二首》其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三四句经常遭受后人批评,其实那是故作诙谐,意在烘托快乐心情。全诗都在写快乐,借“乐”生波。前四句通过耳中声、眼中景侧面烘托一己之乐,后四句则明言他者之乐。野桃依短篱而含笑,溪柳临清水而自摇,道出物之乐;煮芹烧笋,春耕于田,则是西崦人家之乐。又用“最”字较量短长,无论己之乐,还是物之乐,都比不上西崦人家的快乐。诗旨曲折却不隐晦,体现欢乐气象。虽然部分诗句不合传统的审美期待,如认为“絮帽、铜钲究非雅字”,但不能就此说它背离风雅,相反,恰恰可见物我相得而相互愉悦之情。

苏轼也有忧思感愤之作,曾经因此招致诗祸。这类作品主要创作于通判杭州和知密州任内,其他时期多见欢乐与达观意象。即便在密集讥讽新法的时期,也常有工整的欢愉之辞。苏轼反对作穷愁之诗,“吟诗莫作秋虫声,天公怪汝钩物情,使汝未老华发生。芝兰得雨蔚青青,何用自燔以出馨”,因而“愿君发豪句,嘲诙破天悭”,赞成“诗酒事豪纵”,希望“日午饥未动”的诗人免于“偶然得一饱,万象困嘲弄”,那样“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这里固然有谐谑意味,但也是真诚的倡导,主张做“豪纵”之诗,不作真能“穷人”的愁苦之音。这与其师欧阳修的观点恰恰相反。

欧阳修接受了韩愈“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的诗学主张,相信“诗穷而后工”,“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 ”在他看来,创作主体决定诗歌质量,“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诗人内心郁积忧愤时,就会主动探寻外在世界的奇怪,写出工整的诗歌。

苏轼与之不同。一方面,他接受了苏洵的立场,追求“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推崇物我相得,主张创作主体与外物的平等互动。诚如第一节所述,即便在因为思乡而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也会尊重外物本有的状态,由外物来反观自己,而不是让外物来代表自己,或将个人的愁苦情绪附加在外物之上。另一方面,苏轼自幼赞同《庄子》中的逍遥无待思想,这是其追求放达的精神基础。从精神上弃乡而家国一体之后,他更加专注于从山水中寻找快乐意象,借以对抗久在樊笼而无法复归自然的苦楚。有了这样的心态,又坚持物我相得的立场,苏轼才会主张并制作欢愉之辞,并且能够做得工整。

当然,所谓的放达,所谓的“豪句”或“诗酒豪纵”并非轻狂与粗豪,快乐诗学也需要通达与节制。创作于徐州太守任上的《答吕梁仲屯田》就体现了苏轼诗歌在这方面的品质。

“熙宁十年七月十七日,河决澶州曹村埽。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水高于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而外小城东南隅不沉者三版。 ”如此沉痛之事进入诗歌,一般都会写得严肃凝重,苏轼却写出了具有快乐诗学色彩的篇章。诗人不用重笔,开篇多写洪水未起之兆,洪水滔天景象仅用“卷闾井”和“屋瓦留沙痕”带过。“坐观入市卷闾井,吏民走尽余王尊。计穷路断欲安适,吟诗破屋愁鸢蹲。”故意用自嘲的语言反衬水大势急,减少沉重压抑之感,同时暗示自己作为太守的尽心尽力。描写水灾过后的诗句重点申说“何不乐”之意,既庆幸得全生,又有为苦役而行乐之意。有此达观之乐,然后才可以直面这种苦难,以至于身先士卒。官民齐心协力,辛苦劳作,最终换来“高城如铁”和“谈笑”之乐。待到“秋谷布野”时,在民,则“农夫掉臂免狼顾”;在官,则“更置软脚酒”“击鼓行金樽”。

这种风格与杜甫的沉郁顿挫有所不同。汪师韩分析得最为中肯:“或疑诗有‘歌舞诙笑’之句,谓不于此时殷忧恻怛而以行乐为言,似为失体。然此语乃在河复之后,幸得免为鱼鼋,因而饮釂,固是人情所有。正见其率真不作妄语,岂比后之矫情自饰者,对人作凄怆之词,而实于民事漠不加意耶? ”苏轼写作此诗,既通达人情,又做了恰当的节制,尊重人情而将其引向积极之处,直面苦痛而自得欢乐,正视事功又不废诗学,正堪称独具仪型。这是快乐诗学的老成境界。

三、高卧与痴病:快乐诗学的意义

自秦观《答傅彬老简》写成,人们普遍相信,“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 ”然而,后人对苏轼的快乐诗学熟视无睹,很少分析“与世周旋”的快乐诗学的生成过程,也很少从这个角度讨论“深于性命自得”之道的获取路径。

苏轼自幼喜欢《庄子》,又接受父亲苏洵的影响,追求物我相得与性命自得,然而,这个求道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一帆风顺。在其求道的过程中,家国观念和诗学观念同步变化。关注其家国观念的演变,分析他关于出处行藏的不同态度,不仅可以考察苏轼快乐诗学的建构过程,而且有助于揭示其养成性命自得之道的艰辛曲折。

青年时期,出川赴京,强烈的思乡情绪催生借水生波的写作手法,创作出《初发嘉州》《题宝鸡县斯飞阁》这样的诗篇,以乐景写哀情,为后来的快乐诗学埋下伏笔。为官既久,思乡情浓,一度写作诸如《东湖》《游金山寺》这样的“不平则鸣”之作。当此之时,苏轼很少有悲苦之音,他一边执着于思乡,一边积极寻求放达的可能性。最终,接受了有家难归的现实,开始张罗卜居买田,积极经营乐观的心境和诗篇,创作出《新城道中二首》《答吕梁仲屯田》,它们是苏轼快乐诗学的典型代表。

在思乡与弃乡之间,苏轼还曾经历乌台诗案以及谪贬黄州的大波澜,他的快乐诗学因此受挫。不过,苏轼始终积极追求放达,能够坦然接受自身的局限性,积极反思和转化这些局限性。因此,愈挫愈勇,持续推动了快乐诗学的发展,最终抵达性命自得的人生境界。

柳宗元认为“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苏轼经常引此入诗。元丰元年作《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就借“痴”生波,既批评别人痴,自诩“百事不挂眼”,又故意显露痴状,与友人相互调笑。自从在精神上弃乡之后,苏轼的确达观,自称“我书意造本无法”“意行信足无沟坑”。但是也不尽然,他热衷收藏墨,量大到足支三十年;到处求田问舍,营造家园;时时创作意造的书法作品,随手赠人;见到友朋甚至古人的优美诗篇总是喜欢次韵作答,凡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痴状与自诩达观相矛盾,也与故意调侃友人憨痴的作态相冲突。苏轼刻意表现这些冲突,刻画出痴癫形象,制造欢乐气象。通过这样的诗歌作品,着力宣扬一种委运顺化的人生态度。

苏轼的快乐诗学形成于求田问舍期间,完成于自认痴癫之时。此后,纵然声称“百事不挂眼”,他依然会犯各种痴病,或有乡关之思,或贪恋诗书纸墨,有时甚至难以妥帖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过,随着阅历的增加、心态的调适、诗艺的精进,这些问题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小。他坦然承认自身的局限性,从容面对自身局限性,借以生波,从中寻觅或酝酿出丰富的诗意。

家国一体,意造无法,成为苏轼中年以后处世为文的基本原则,借水生波的快乐诗学渐臻纯熟。纵观其一生,个性化的家国想象或许与陈登高卧有些神似,具有典范意义的快乐诗学却未必是痴病。有了这两方面的支撑,苏轼才能更加从容地面对人生的惊涛骇浪,为后人留下坚定的身影和快乐的诗句。

注释:

(1)中国古典诗学中的“快乐诗学”很少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目前所见,仅有张海鸥《邵雍的快乐诗学》(《中山大学学报》2004年第 1期)、张文初《华兹华斯诗学:快乐的本体论认定》(《云梦学刊》2004年第6期)、吴跃安《儒家的“快乐诗学”》(《信阳农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17卷第2期)、刘学《词人家庭与宋词传承:以父子词人为中心》(百花州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76-77页)等有所论及,至于苏轼的快乐诗学则未见专门论述。

(2)按,这有助于我们理解苏轼以下诸句:“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难独守。”(《苏轼全集校注》第一册,第12页)“尽解林泉好,多为富贵酣。”(《苏轼全集校注》第一册,第64页)“嚣嚣好名心,嗟我岂独无。”(《苏轼全集校注》第一册,第140页)。

(3)苏洵《初发嘉州》诗见《嘉祐集笺注》“佚诗”部分,第488页;苏辙《初发嘉州》,见《栾城集》卷一,苏辙著,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页。

(4)如作于熙宁十年(1077)的《赠写御容妙善师》中有“不须揽镜坐自了,明年乞身归故乡”,见《苏轼全集校注》(第三册),第1598页。

(5)苏轼母亲逝于嘉祐二年(1057),伯父苏涣逝于嘉祐七年(1062),父亲苏洵逝于治平三年(1066),详见《三苏年谱》第 232、365、484 页。

(6)例如《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门前商贾负椒荈,山后咫尺连巴蜀。何时归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飞鹄。”见《苏轼全集校注》(第一册),第352页。

(7)苏轼词《定风波》(长羡人间琢玉郎)中有“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见《苏轼全集校注》(第九册),第526页。

(8)关于苏轼的山水观,笔者另有解读,参见沈章明《望山还是见山》,《文史知识》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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