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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樽俎之间(二)

2019-11-12李庆西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9年5期

李庆西

“天下第二泉”石壁前,我与少功有一张合影,拍照时少功故意让镜头避开石壁左侧的“泉”字,以“天下第二”相激励,亦自有不争之义。

1985年10月间,《钟山》杂志组织一次笔会,参会者有湖南韩少功、徐晓鹤,山东王润滋,江苏赵本夫、周梅森,浙江是我和李杭育。在南京丁山宾馆的接风宴上,我第一次尝到闻名遐迩的盐水鸭,果真美味。随后几日,辗转无锡、苏州、杭州等地。游无锡惠山,在“天下第二泉”石壁前,我与少功有一张合影,拍照时少功故意让镜头避开石壁左侧的“泉”字,以“天下第二”相激励,亦自有不争之义。在苏州,少不了松鹤楼的饭局。另日,范小青尽地主之谊,安排一桌很丰盛的筵席,自然是苏州菜,席上还有陆文夫小说《美食家》写到的冬瓜盅。

那次笔会事先我给少功写了信(编辑部让我问他是否能来),同时信中向他询问《爸爸爸》的创作缘起,打算给《读书》写一篇评论文章。少功回信如下:

庆西:近好!

我去湘西参加省里一个青年文学作者会,与立伟、新奇、徐晓鹤等在一起,十分愉快,前天刚回。你的信回得晚了些。

你接到此信,恐怕已从北京回来了。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还望能通通气。

《爸爸爸》,当初我写时,曾暗暗立意写成一个评家不好评的东西,使之戴什么帽子都不合适,也意在激励评家们制出几顶新帽子来。而我深以为,你在理论上是富于冲击力的,创造性的,显然能拿出新帽子来。严文井曾就这个作品有一封信给我,大概老人还抄留了一份,于是竟让《文艺报》给登了出来。信不长,你看了没有?可供参考。

作品的不定点很多,空白和残缺也很多,大概也给评论造成了困难,几近成了评家与作家之间的参禅。而我以为你大可不必顾及我的原意,大胆指手画脚无妨。注释性的唠叨必(毕)竟不是我们要干的事。

文学观念更新的事近来颇热闹。我听了刘再复的一个讲话,谈的是新方法论,引进自然科学成果。对冲击旧体系是有用的,然“京味”太足了些,嚇人的术语多了些,似穿戴过繁,叮叮当当。他们重科学,重理性,重分析,而轻玄学,轻直觉,轻综合,似乎还过于“西化”,比年青人的创作圈子的思路又慢了个半拍。寻根讨论被《文艺报》接过去以后,也时髦起来了,可怕起来了,大家都互相听不清了。这时节说话真不是容易的。

你的小说(《人民文学》那三篇)读过,觉得文字炉火纯青,凝重而从容,用极平凡的小材料揭示出人的生存状态,是真正的现代短篇小说。比较某些过于淡雅、闲适(也有卖弄之嫌)的文字,我觉得你这种风格我更能接受。你的评论我接触不多(也许我从来不太注意作者署名),有何近作,望提示一下篇目,我好找来一读为快。

我赴西德之事,因德方经费问题,还得拖一拖。因此秋凉以后还想写一点小说。你们的座谈会,我当然是极愿意来凑个热闹的,去年杭州一聚实在给了我很美好的回忆。何立伟也提到过这个会,大概上海方面已写信给他了,他也愿意来。

小集的事,烦你和育海兄多多支持,十分感谢。杭育近况如何?请代问好。请

秋安!

少功 8.29

信中提到的“小集”,是我和育海向他组约的一本文论集《面对空阔而神秘的世界》,其中收入了关于“寻根”话语的若干文章。少功说何立伟收到“上海方面”的邀请,可能是另一回事,那次活动何立伟没有来,《钟山》按我建议邀请了另一位湖南作家徐晓鹤。我很喜欢徐晓鹤在《收获》发表的荒诞小说《院长和他的疯子们》,也想认识一下。

后来意识到,疯子们也可能变为院长(至少一部分)。那时刚读了米盖尔·杜夫海纳的《美学与哲学》,记得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为了具有意义,对象无限化,变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它让我们感觉的就是这个世界。”

王润滋得知我和杭育原籍山东乳山,邀我们去胶东玩玩,那好像是1986年夏天。现在不常听人说起王润滋名字,1980年代初他以《内当家》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影响很大。他的小说写得鲜活,生活气息浓厚,也多少带有诠释政策的痕迹。

他安排我们去了烟台、蓬莱、威海和乳山。在烟台住当地武警招待所,早餐有一种蘸韭菜末吃的打卤面,顿时勾起我儿时的味觉记忆。在威海,游览了当年北洋水师驻扎的刘公岛,老王请我们吃当地名产加吉鱼(真鲷),那鱼肉鲜美无比,一桌人都顾不得斯文。剩下的骨刺让厨师拿去汆汤,二次上席,大家都说汤更好喝。说话间一大盆鱼骨汤又没了,不知谁去找来热水瓶直接冲入开水,竟依然美味。在山东人的筵席上,有一样让人不适,就是不停地让你喝酒,顿顿灌得头重脚轻。后几日,老王让矫健带我和杭育去乳山老家(矫健也是乳山人)。那时王润滋担任烟台、威海两市文联主席,配有一辆旧吉普车,由他的司机陪送我们。矫健在当地人脉很广,走到哪里都有乡镇干部接待。

到我父亲家乡的山村,我们的一个姑姑还住在我爷爷早年建成的宅子里,那青砖瓦房原来颇有模样,外墙还嵌有石雕的拴马桩,可当时已破败不堪。在姑姑家吃晌饭,鸡蛋炒了几样蔬菜。盘腿坐炕上,抬眼看,头顶上缺了屋瓦的地方赫然露着朽烂的檩子。又去村里拜访父亲一位挚友(父亲的入党介绍人),那户更是家徒四壁,炕上破烂的席子都遮不住炕面。老头见到我们有些激动,讲起当年他和我父亲一起参加昆嵛山暴动的事情。当晚,回到乳山县城,因矫健的关系,县委宣传部设宴款待。海参、鲍鱼、偏口、青蟹、牛鞭……只是没有加吉鱼,部长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这伏天的海产品都不成样子。

有一天,王润滋在家宴请我和杭育。文联主席居住条件亦简陋,两三间平房。让人惊讶的是,他院子里摆满了各种盆栽,简直就是一处花圃,雀梅、五针松、黄栌、花石榴……什么都有。那些盆栽全是他自己培植的,许多幼苗和砧木是他亲手从山上挖来。我不由嘀咕,这是否有些玩物丧志的意思?矫健私下跟我说,老王确有急流勇退之意,能堪破红尘自是高人。我不知道,他是有意淡出文坛,还是写作陷入了瓶颈期。其实,他一向写的不多。吃饭时,他不停的说话,介绍威海两位年轻作家,孙鸷翔和王春波,讲述他们小说中的情节和妙处。莫非他自己就此搁笔,一心为年轻人鸣锣开道?

不巧的是那次没见到张炜,老王说他去外地了。

胶东之行数月后,我在《文汇月刊》读到王润滋新作《小说三题》,大为叹服。那三个短篇写法跟他之前的路数很不一样,细致的笔触中更有一种深邃的开掘,阴郁的画面,映衬人性的复杂……可惜他后来也写的不多。后来听说他长年患病,2002年去世。这是一个未尽其才的作家。

1986年冬天,解放军总政文化部和中国作协组织若干作家去海南岛考察,人不多,八九个。有老诗人高平、评论家王愚、剧作家王培公等,好像除我之外都是军旅出身。负责接待的是广州军区,大家在广州集合,入住珠岛宾馆(又称小岛招待所)。我初到岭南地界,满眼新奇。报到后就去逛街,在街头小摊吃蚝油捞面,甚觉美味。第二天,一行人飞海口,随同有广州军区一名干事和一名护士。

到海口当晚,海南军分区大张筵席,政委和政治部主任都来了。席上海鲜居多,但此地海鲜似不及舟山和北方黄渤海出产的美味。那顿饭记忆最深的是喝酒,习水大曲,喝白酒的小盅竟灌下二十多盅,我从未喝过那么多。政委和主任都是好酒量,还有他们的下属,轮番代表首长来敬你一杯。喝着喝着只觉天旋地转,脑袋都要炸了。

那次是环岛走一圈,路线是:海口—文昌—琼海—万宁(兴隆农场)—三亚—通什—儋县,最后直接从儋县返回海口。离开海口时,军分区派给两辆车,一辆簇新的丰田中巴,一辆旧军用吉普。我和王培公年轻,坐那辆吉普,一路上跟他聊得比较多。之前王培公创作的话剧《WM》(又名《我们》)曾风靡京城,忽而又被禁演(二十多年后重返舞台,由濮存昕、李雪健、刘佩琦等主演),但他个人尚未受到影响。王愚当时主编《小说评论》,对年轻一代的文学观念比较关注,途中住下就找我和培公聊天。一路上多是驻军接待,部队晚餐时间早,我们夜里都聊到很晚,总是备着酒食作宵夜。王愚之前做过腹腔手术,身上插着造瘘管,依然彻夜长谈,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在通什,我和培公应邀在驻军某师机关讲了一堂文学课,我讲现代派小说。那时候部队搞精简,军营里文化气氛倒很浓厚。儋县是苏轼流徙之地,在那里我们瞻仰了东坡祠。

海南之行美食记忆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文昌鸡。在兴隆华侨农场,晚餐前主人询问是否愿意尝尝法式蜗牛(农场有养殖),竟没人敢吃,真是应了鲁迅“吃螃蟹”须有勇气之说。

有次去安忆家做客,她事先备了食材,让我做干煸牛肉丝。我自信满满,逮着机会也想露一手。可是那天见鬼了,居然彻底砸锅,做出的牛肉丝竟嚼不动。

第一次见到陈平原、夏晓虹夫妇大概是1986年夏天。他们住北大研究生宿舍,平日吃食堂。我去那天,平原兄在楼道里用煤油炉做了几个菜,一起喝酒。平原不善饮,晓虹却是海量,端起杯子一口闷,看那架势我先怯了。

第二年夏天,平原南下芜湖、南京、苏州、上海、杭州等地,往各图书馆访书。在杭州再次见到平原很是高兴,我和黄育海请他在楼外楼小聚。本社副总编老徐亦闻讯而至,老徐对平原的苏曼殊研究极为佩服,非要认识一下。四个人的饭局,育海点了许多菜,没等最后一道香酥鸭上来,我已吃不动了。老徐和育海也撂下筷子只顾说话。我想这下坏了,还有一道鸭子怎么办?岂料说话间,平原兄不紧不慢将整只鸭子全吃了。这等胃口,让我想起大学生活的饥饿感,平日吃食堂饭的清苦不言而喻。

许多年以后,我跟别人说起楼外楼这事儿,一来二去,闲话传入平原耳中。2003年夏天,我和文敏携子去承德旅游,途经北京逗留几日,平原、晓虹招饮,在中央党校门外一家潮菜馆。那天张鸣、岑献青夫妇亦在座。酒过三巡,平原兄责怪我将他描述成饕餮之徒,实有损其清誉。我强调确有其事,于是彼此各执一词,各自表述当日情形,众大笑不已。

平原是潮汕人,之前去北京请我吃过潮菜,他自己亦能上手做几道。我熟识的男性同道中,懂美食的不少,却没有几个会掌勺烹饪的,平原倒是知行合一的例外。1990年代初,他和晓虹刚分到住房时,我去他家,他亲自下厨,煎炒溜炸都有一手。

据说文学中人最擅庖事者是汪曾祺,我无缘见识汪老治馔,倒也有过尝脔的机会,有次在林斤澜府上吃过他做的西红柿牛肉汤,味道是极好。我写过《关于林斤澜的记忆碎片》一文(刊于《上海文化》2019年5月号),记述了当日聚会情形,这里不多说。

好像听郑万隆说过,汪曾祺最擅长做豆腐,有“汪家豆腐”之称。有一次汪老来杭州,住新新饭店秋水山庄,那次出版家范用先生也在,晚上一帮人在范老房间聊天,就着花生米喝花雕。我将话题引向厨艺诸事,又求证郑万隆那个说法,汪老说你别听外边瞎传。老头笑容可掬的样子至今在我脑子里晃动。出门时跟我说,下次你来家里,我做给你吃。可惜之后我始终未去他府上拜访。

有一度,我很想操练厨艺,对川菜尤为着迷。找人打听干煸牛肉丝和水煮牛肉的做法,自己做过几次,也还像样。1990年代初,一度闲得无聊,常去杭育家里做这两道菜,那时杭州还找不到像样的川菜馆。大概是跟吴亮吹嘘过自己的手艺,吴亮告诉了王安忆,有次去安忆家做客,她事先备了食材,让我做干煸牛肉丝。我自信满满,逮着机会也想露一手。可是那天见鬼了,居然彻底砸锅,做出的牛肉丝竟嚼不动。后来吴亮常拿这事儿挖苦我,还写入他那该死的札记《夭折的记忆》一书中。

记忆尚在,倒是我那点厨艺从此夭折。

在我接触过的作家里边,喝酒最厉害的要数莫应丰。老莫的名字现在恐怕也被人淡忘,早年他以长篇《将军吟》获首届茅盾奖,亦曾风光一时。

1986年(还是87年?)在上海跟他相处不少日子。那时上海文艺出版社在建国西路384弄设有创作室,其实就是接待各地来沪作家的一个小型招待所,也接待出版界同行。我和黄育海出差住那儿,莫应丰已来多日,在修改一部长篇小说。那是挨着一幢旧公寓扩建的独立单元,楼上楼下三层,二楼三楼是客房,底层是客厅(兼餐厅)和灶披间。老莫住在二楼左侧朝南的屋子,我们去拜访,老莫衣冠不整地开门迎客,坐下来就聊中东局势。我惊讶地发现,那床下扔着几十个空酒瓶子。

创作室自办伙食,要吃什么,告诉做饭的师傅阿姨,他们去采买。我们经常叫伙房弄几个好菜,跟老莫一起喝酒。育海酒量好,拚酒不输给老莫。住了一阵,我们回去了,老莫还在。我们下次来,老莫还没走。一天半夜里老莫狂敲门,酣睡中被他拽起,非要跟我们喝酒。拉着我们到楼下灶披间找下酒菜,做饭师傅将厨柜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剩菜都没有。好歹找出一块咸肉,一包霉干菜,还有几根发蔫的茄子,老莫将这几样东西炒了一大盆。三个人就在他屋里喝酒,喝到天亮。老莫的酒都是杂牌的廉价白酒,一口下去直冲脑门。

建国西路的创作室确实很有故事,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约请当年在那儿住过的作家写回忆文章,集成一本小书《小楼纪事》(1997年出版),其中也有我一篇。遗憾的是,没有莫应丰的文章,老莫1989年就患病去世了。

1988年5月,南京军区创作室让我去做了一次讲座,给军区创作员讲现代小说叙事特点什么的。其实那是一次面试,当时创作室要调我去,他们创作力量雄厚,亟欲加强评论。朱苏进是创作室负责人之一,之前专门来杭州跟我谈过。那时还算年轻,敢于胡说八道。讲课时,德高望重的胡石言主任陪我坐在台上,军区政治部文化部领导也在现场听讲。

第二天,朱苏进带我去逛夫子庙,告诉我领导那儿通过了,叫我回去等消息。夫子庙小吃有名,午间他带我进了一家门面豪华的馆子,楼上选一个包间,叫了一大堆好吃的。锅贴、酥饼、蟹黄包、开洋干丝、鸭血粉丝……前一天晚上军区文化部领导宴请,我只顾着说话应酬,记不得都吃了些什么,倒是夫子庙小吃印象至深。不过,那儿的东西做的过于精致,场面也太铺张(光是各种蘸料小碟就有十几样),小吃搞成了大吃。朱苏进结账时我留意了一下,两人竟吃了三百多。

一年以后,朱苏进来信告知:如果你没改变主意,现在可以办理调动(入伍)手续了。并有说明,时间拖了一年多,是在等老同志离休腾出编制。可是,我已改变主意。那时说年轻也不年轻,奔四的人怕是很难从头适应部队生活,毕竟一向散漫惯了。这事情朱苏进前后折腾两年多,到头来我又变卦,实在很对不起他。

不过,那儿的东西做的过于精致,场面也太铺张(光是各种蘸料小碟就有十几样),小吃搞成了大吃。朱苏进结账时我留意了一下,两人竟吃了三百多。

1988年夏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举办一个中国文学史讨论会,邀集的学者有做古代近代的,也有做现当代的,明显是打通古今的学术意图。会议地点在牡丹江镜泊湖。出席会议有钱理群、吴福辉、王信、陈平原、季红真、王晓明、陈思和、蔡翔、魏威、赵昌平、钟元凯、王钟陵、张中等众多学者。那是重写文学史的年代,讨论重点则是从文学观念的多元化到文学史书写的多样化。

那天出了牡丹江机场,四下顾盼,找不到去镜泊湖的车,幸好有人过来问:是不是去湖区开会的?原来同机抵达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陈早春和编辑王培元,牡丹江师院有车来接他们,正好把我一同捎去。从机场到镜泊湖一百多公里,当时路不好走,面包车颠簸了三四个钟头,途中还找饭馆吃了午饭。

那顿饭值得一说,主菜是北大荒传说中的生鱼丝。那种生鱼丝跟日料刺身做法完全不同。首先食材不是三文鱼之类,是用新鲜鲤鱼切脍,正应了“飞刀脍鲤”的古语。其次并非真的生食,是将生鱼丝用醋精处理过,那泛白的鱼肉已半生不熟。然后拌入花椒油、芥末、青椒丝、香菜末等。不像刺身那么华美,吃起来却非常过瘾。从下乡算起我在黑龙江待过十三年,之前只偶尔吃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此生恐怕不再有这种口福了。听黑龙江老同学说,如今饭馆里根本见不着这道菜,松花江牡丹江的野生鲤鱼几乎绝迹。南方人眼里鲤鱼不算好东西,但在北方极寒之地绝对是上品。

开会住在湖边,那几日顿顿有鱼。但镜泊湖的鱼并不鲜美,不知是否堰塞湖的关系?

有一年秋天,我陪冯统一兄去富阳。他在当地办理一些私事,又去千岛湖羡山祭扫夏承焘墓。他是夏老入室弟子,跟我讲过夏老当年的一些轶事,我听过都忘了。我们住在鹳山旁边的第二招待所(今富阳宾馆),那地方常有会议包租,床位相当紧俏。我们入住当天,大堂里川流不息都是人,正好有两个大型会议报到。一个是“华东六省一市蜂窝煤科技开发研讨会”,一个是“十七城市废品次品残损物品标准化工作会议”,前者简称“蜂窝煤”,后者简称“废次残”。统一兄见人家开会,竟有些莫名的兴奋。

那时已流行“解构”与“建构”一类新词。还有“整合”,统一兄亦常挂嘴边。他说领导开会都这么说。关于“整合”,他有个绝妙的解释,就是老北京话说“一块堆”的意思。

当晚,两个会议都举办接风宴,大餐厅门口熙熙攘攘,两边工作人员各自招呼自己人入座。我找服务员询问散客在哪儿就餐,转过身统一兄就不见了。再一转身,猛然被挨挨挤挤的人群推入门内。您是石家庄的老沈,沈科长吧?有人搂着我肩膀套近乎,上回咱们在连云港你说什么来着……不由分说被拽到“废次残”的餐桌上。隔着老远,看见统一坐在“蜂窝煤”那边,跟人谈笑风生。我摆脱身边的“废次残”,起身大喊统一名字。大厅里嘈声杂乱,根本听不见。找到跟前,那边已是酒过一巡,动筷子了,我好不容易将他拽起来。他还真把自己当“蜂窝煤”了。散客人少,我们被安排在另一处小餐厅就餐。统一兄嘟囔说,龙井虾仁你都没让我吃一口,忘了给你介绍,济宁那个阎主任是你们杭州人……

后来我将这事作为素材写进小说 《不二法门》。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好像 是1989。

生活不在别处,僵蛰的心灵渐渐苏醒。1990年11月,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第五届年会在浙江大学举行。我又见到钱理群、吴福辉。当文学陷入荆棘之地,人们重新认识鲁迅,重新估量五四与新文学,忽而发现还有张爱玲。会后陪老钱、老吴游西湖,从龙井一路走到九溪。下过雨,溪涧淹没了山路,我们脱了鞋,赤足涉水而行。在九溪十八涧“溪中溪”菜馆午餐,偌大的店堂里只有我们三人。喝着烫热的绍酒,老钱谈兴勃发,声振屋瓦。一道西湖醋鱼没等下箸就凉了,初冬气候竟是奇冷。

那几年常跟现代文学那帮人玩在一起。翌年十月,我和育海去济南参加“纪念文学研究会七十周年研讨会”,又见到钱理群和吴福辉。会上还有王富仁、舒乙、陈平原、夏晓虹、黄修己、孔范今、陈子善、蓝棣之、汪晖、王晓明等人。会后游淄博、泰山、曲阜。在淄博参观蒲松龄故居,午间在淄博师院餐厅用膳。上来三道当地特色菜肴:一盘蚂蚱,一盘蚕蛹、一盘蝎子。除当地人都不敢下箸,唯陈子善大噉无忌,称味道不错。

1992年9月间,湖南教育出版社拟出“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请严家炎老师做主编,钱理群、赵园、吴福辉、凌宇、陈平原、罗成琰等人为编委,我亦忝列其中。在长沙开编委会。赵园还带来一位日本学者,就是京都大学的中岛碧教授。

当时吴福辉正搞“海派文化”研究,对这题目最有兴趣,会上大谈老上海的文化生态。四马路,百乐门,兰心,美琪……从张爱玲苏青说到周天籁的《亭子间嫂嫂》。陈平原提醒大家,这套书切忌做成“上篇是某一区域文化特征的概述,下篇是表现此区域生活的文学作品分析”。他认为“区域文化”基本上是个史学命题,需要许多实证材料,不能“想当然”。他的发言引起中岛碧共鸣,第二天她写了几页稿纸的意见交给陈平原,对中国学者偏重感性因素的著述思路有所批评。

长沙的讨论结束后,大家乘车去湘西。每至停车休憩,中岛碧便到路边小店买啤酒喝,我身边有开瓶工具,她总来借用。一来二去也聊些别的,有次问我是否喝过日本酒,我说清酒当然不错,但有一种日产威士忌似亦不差于一般Scotch。她下次来华时竟专门带一瓶那个牌子的酒,托王得后转交我。途中在永顺县王村逗留一日,那是电影《芙蓉镇》的外景地。青石板街,米豆腐,吊脚楼、船埠……当地政府显然花了心思要营造乡镇聚落的自然形态。至张家界,游天子山,老钱像孩子似的满山乱跑。在一处山坳里,凌宇找了一家农户安排午饭,从人家灶间里觅到熏干的老腊肉和果子狸。

湖南教育社的事儿一完,我就拉着钱理群、吴福辉、凌宇三位去上海,参加我们浙江文艺社举办的“现代作家诗文全编”选题座谈会。坐火车,从长沙到上海,聊了一路。

在餐车吃午饭。豆豉苦瓜、红椒猪肝、蒜苔腊肉。老钱关心地问起做这套“全编”会不会亏本。商品经济大潮乍起,学者们已开始留意出版业经营状况。不知谁说起可利用文化衫做图书广告。老钱马上想到,可将现代作家书里的妙句印在T恤上——

譬如,鲁迅《狂人日记》那句话:“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大家狂笑,都说这主意好。

老吴拈出张爱玲名句:“生命像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凌宇想到沈从文《边城》最后那句

教授说,当你把诗歌拿到显微镜底下去研究,就不觉得有趣了。话:“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大家都说绝对有回头率。

这是途中解闷的笑谈,现在说来倒是文创思路。

“全编”座谈会安排在延安东路大文豪酒店(又称上海新闻出版活动中心)。黄育海偕本社同仁已先期抵达。这次很荣幸地请到上海文化界诸多前辈,有许杰、王元化、王西彦、柯灵、贾植芳、徐中玉、钱谷融等。更有众多学术中坚,如王得后、钱理群、吴福辉、凌宇、周介人、陈思和、王晓明、陈子善、蓝棣之等。《读书》杂志吴彬、赵丽雅,《文汇报》系统陆灏、郑逸文亦应邀出席。

此事王元化《9 0 年代日记》、扬之水《〈读书〉十年》均有记载。王先生记云:“(1992年10月2日)晴,上午出席浙江文艺社假座新闻出版中心召开的座谈会,与会者多王瑶弟子如钱理群、吴福辉等。”会议期间,王先生还赠我一册新近再版的《文心雕龙讲疏》。

老先生们对出版现代作家作品全编不但很支持,许多问题上对我们多有指教。王元化对现代作家著作的版本问题自有见解,告诫我们切忌偷懒采用坊间俗本。贾植芳特别强调,新文学发展不是左翼右翼那么泾渭分明,选题布局要避免以偏概全。贾先生山西口音太重,往往须陈思和翻译才能听懂。与会的中年学者大多承担这套书的编纂工作,发言中对许多问题都抠得很细。

那几日伙食安排得不错,酒店后边的餐厅叫“南海渔村”,育海专门去厨房叮嘱。就餐时,育海总是拉着老钱坐到老先生那桌,陪贾先生、钱先生他们喝酒。

我的大学同学孙苏、小梁原先跟我是同行,后来改换门庭做了大学教授。有一次在西湖边聚会,她们问起,你怎么没去高校谋一席教职?在她们看来,我来往的师友一多半是大学教师,以为我有一种学院情结。1990年代以后,作家、评论家和文学编辑投奔院校逐渐成为一种风气。尤其大学扩招一来,许多学校都忙不迭进人。可我知道,我做不来这一行,教师并非适合自己的职业。

有一部外国电影,说的是一位英国教授卷入军情六处与俄罗斯黑手党的暗斗,脑子里已连不起故事情节了,却记得某个对话场景。在卡萨布兰卡的派对上,有人问教授在大学里教什么课程,教授搪塞说,只是教些很枯燥的东西。追问之下,他说是教“诗学”。对方不解,研究诗歌不是很有意思吗?教授说,当你把诗歌拿到显微镜底下去研究,就不觉得有趣了。

我跟她们说,冷盘点杭州酱鸭肯定没错。她俩不是本地人,不太熟悉杭帮菜。以我个人口味,鸭子的吃法仅此三种最佳:北京烤鸭、南京盐水鸭、杭州酱鸭。至于杭菜的老鸭煲,不过是一般家庭主妇的做法(餐馆里只是舍得多搁笋干)。淮扬菜的三套鸭很有名,曾在某次筵席上见识过,但我更不喜欢那种过于复杂的菜品。

黑大中文七七级在浙江连我一共六个同学,除了两位教授,老黄、老付和宇清是公务员。过去各忙各的,最近七八年来每年聚会一次。现在都退休了,聚到一起多是怀旧的话题,有时亦聊文学。文学不用拿到显微镜下去看,话里话外勾连着我们的青葱岁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