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夜巡人
——读丁帆《先生素描》系列散文
2019-11-12李冰
李 冰
追忆“恩师”的文章很多。鲁迅先生有一篇著名的散文《藤野先生》,他写道:“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源于这样一份相似的心情,丁帆老师有了《先生素描》系列散文的构思和书写。他说:“我常想,倘若将一生当中给我授业传道过的正式和非正式的‘先生’一一进行素描,恐怕也得写成一本书了,于是便萌生了慢慢写来的念头。”
在当下社会,“先生”一词的含义,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由于过度而普泛的使用,连那点郑重的意味也很淡薄了。而曾经,它是一个叫人肃然起敬的词汇,叫出来时,是要揣着一颗惴惴之心的。它特指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以及那些饱读诗书、胸怀天下的知识分子。范仲淹就曾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来追念严子陵的高洁风骨。
丁帆《先生素描》系列散文是《雨花》2018年度专栏文章,按月刊发,其中,记章培恒先生一文因篇幅较长,分为上下两篇刊发,其余篇目各自独立,共11篇。这11篇文章,或为某一人物的特写,如潘旭澜、章培恒、何西来、刘绍棠、叶至诚;或为两三个人物的描摹,如南京大学文学院的三“陈(程)”(程千帆、陈瘦竹、陈白尘),现当代文学的“三驾马车”(叶子铭、许志英、邹恬),文学评论“双星”(曾华鹏、范伯群);抑或是人物群像的陈列,例如系列的开篇《扬州师院的先生们》,追忆年少时师长的《我的初中老师》,以及写自己年轻时插队所在地老师的《乡村先生素描》。作者用一年的时间,精心勾勒、描摹他脑海中记忆深刻的“先生”们,为我们展现了一幅神色各异的人物画卷。
一
既然是先生素描,自然是以文字为笔,为这些人物描形、摹神。画人物,首先画形貌。鲁迅先生是画人的好手,他笔下“眼睛间或一轮”的祥林嫂,“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的杨二嫂,“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的少年闰土,都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形象。他以为,写人最俭省的办法就是“写眼睛”。眼睛最能展现一个人的相貌特点。《先生素描》系列里,作者追忆的师长众多,然一一道来,各具特色。叶子铭先生“大眼,有神”;章培恒先生“不大的眼睛藏在金丝眼镜后面,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意”;何西来先生“目光咄咄逼人”;写到扬州师院图书馆里的一位先生时:“镜片里面的眼睛白多黑少,尚有睨斜,间或一轮,也判断不出他的聚焦点在哪里。”数笔白描,几位先生截然不同的性格特质已可略窥一二。这是用工笔白描的写法来写人,也有采取印象派写法的。在《乡村先生素描》一篇中,写到一位虽生活在乡下,却十分讲究,裤子必熨出一道中缝,遇到文化人必伸出右手进行长时间文明握手礼的教书先生。作者在写这个人物时,未详述相貌,只写了他的头发:“那油光水亮的二八分头发每天都用刨花水梳得一丝不苟,远远望去,犹如一口漆黑的小锅扣在头上。”通过对人物特点的聚焦和放大,将一个过于考究以致有几分可笑的教书先生形象传神地表现出来。
外貌勾勒好了,人物是平面的。想令其活起来,从画纸上走出来,还须赋予其丰富立体的人物性格。记人类散文,不同于作书立传的人物传记,篇幅常常是有限的,难以事无巨细,只能对素材进行精心筛选,截取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特征的事件。《先生素描》11篇,篇幅长则万字,短则几千,很多篇还写了不止一个人物。在相对紧凑的篇幅中,融汇素材,杂糅一生,展现出生动、立体、复杂的人物形象来,需要作者独到而精准的眼光。《刘绍棠先生侧记》一篇,写了少年成名的天才式人物刘绍棠。作者追忆同刘绍棠先生初次见面时的情景:“我”登门拜访,先生手拿一双筷子来开门,微笑寒暄之后,竟留“我”独自待在客厅,自己关上门,回饭厅吃饭去了。行文至此,不知者以为先生傲慢,恃才傲物,看不上这些前来拜访的晚辈们,这似乎与他的天才气质很相符。但他回到客厅后,却兴致盎然,与“我”大聊特聊,全然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此后的再一次接触,先生又是同“我”兴致勃勃地聊了一通,还邀请“我”参加他组织的研究工作会。我这才“渐渐地悟出来,刘绍棠先生那些不拘小节的行为举止乃是性格使然,对人并无恶意,也无设防,是一种本色性情”。正是通过前后印象的转变,揭开这天才印象背后的率真乃至不通人情世故的性格,刘绍棠先生才从传奇的光晕中走出,作为真实而丰满的人物形象,立于读者面前。
细节,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是点睛之笔,是肖像画里眼眸中的光彩。选一二细事,以质朴的语调娓娓道来,往往能不言情而含情,使人欲泣。《中文系“三陈(程)”》一篇,写到著名的学者陈瘦竹先生。先生学富五车,才情过人。好读书、亦好饮食。作者回忆说,“陈瘦老其实并不瘦,他的胖也许是和他善饮能吃有关吧。”80年代末的一次工作会议,与会者在食堂里吃工作餐,其中有一份红烧肉,一个青年教师看到了,想到“陈先生最爱吃这个菜,便连搛了好几块在他碗里,孰料有一块大肥肉滑掉在饭桌上了,大家都说算了,陈先生则不以为然,直接就用手摸摸索索地去寻觅那块肥肉,捕捉到后,便一口塞进嘴里……”其时,先生目力不济,视力只有0.03。这一饭桌上的举动,初读之下,只觉先生为人不拘小节,性情洒脱。然而联系到先生生平,早年经历大风大浪,多遭批判,在困顿岁月里,自身难保之下还不忘竭力庇护自己的学生。这样一个学识风骨皆叫人敬仰的大学者,晚年竟连一顿红烧肉的口腹之欲都难以满足,实在令人心酸。先生摸摸索索寻起那块掉在桌上的肥肉的情景,蕴含了巨大的情感力量,读之令人不禁落泪。
这样的细节描绘,文中比比皆是。它们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饱含写作者本人真挚的情感。一篇优秀的作品,在所有技巧层面的书写背后,必然有真挚的情感做支撑。写出“纯从至情至性中流出”的《祭妹文》的袁枚,主张为文需含真情,应出于意之所诚。“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先生素描》11篇,篇篇都浸透了作者饱满的情感,这些至情,让那些面貌各异的先生们脱离画卷,栩栩如生。
二
《先生素描》开篇的引子里写道:“打我刚上小学起,就已经开始废除‘先生’的称谓了,在我们的脑海里,那已然成为旧社会的隐喻。”作者上小学时,大约是60年代初,在此后的近20年中,随着“先生”这个称谓一起成为不可言及的隐喻的,还有这个称谓喻指的整个群体。《先生素描》11篇,追忆的先生们可谓这个群体的一个缩影,从初中老师,到乡村教师,再到高校的教授,他们多舛的人生经历背后,折射的是整个现代知识分子群体在动荡年代里的命运沉浮。
《扬州师院的先生们》一篇中,有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老者,他“略矮而臃肿”,“走起路来鞋子拖着地面,摩擦出踢踢拓拓的声响。他拿书给你时嘴里总是在嘟嘟囔囔地叽咕着什么,那并不连贯的吴语往往使许多苏北学生难以捉摸其语义”,他是作者笔下出现的第一位人物,却不是老师,只是扬州师院图书馆借书处的工作人员。这么一个邋里邋遢,形似卡西莫多的老头,“我”在与其交往中,竟十分惊讶地发现“他是一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先生”,后来听闻他因在1957年的运动中发表了不当的言论,被发配此间做了资料员。这样的遭际,几乎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宿命——程千帆错失了18年的学术青春,刘绍棠有20多年的时间都被剥夺创作的权利,曾华鹏、范伯群正当意气风发时被发配至学术荒地……沉重的历史带走的不仅是一去不回的学术青春,还有鲜活的生命——许志英先生以自戕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剩下的人,或是主动地噤声,或被动地失声,像影子一般融于浓厚的暗夜中。这些沉痛的记忆让《先生素描》系列的文字充满不可抑制的疼痛感和激愤之情。“亦哀、亦怜、亦痛、亦敬”是笔者读到程千帆先生《闲堂书简》里文字时的心情,我想,这也是作者在书写这一群人物时始终怀有的心情,更是我们在阅读《先生素描》时内心翻涌出的真切感受。
为了真实地再现人物,作者在回忆自己与先生们交往时的细节外,还援引了大量资料作为佐证,包括先生们自己的自叙性散文,如上文提到的程千帆先生的《闲堂书简》,以及他人的口述及文字资料。例如最后一篇《叶至诚先生》中,援引了叶先生的儿子叶兆言回忆父亲的文字。这些资料的大量补充,一方面让人物更加真实可信,同时也让《先生素描》系列极富史料价值。《先生素描》第二篇《中文系“三陈(程)”》、第三篇《现当代文学的“三驾马车”》写的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几位教授,对这6位教授的追忆性文字放在一起,几乎可以成为南京大学的简史。写史,是为了写人,又不止于写人。司马迁写史记,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丁帆老师的这11篇文章,意在悼念这些高风亮节的先生们,亦在追寻知识分子的风骨在今日的承继。
知识分子,《辞海》解释为具备相当知识学问,并对政治、社会等具有影响力的人物。远在这个专有名词出现之前,这个群体是以一个个具体的面孔留在历史中的。他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到了现代,他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真正的勇士,也是丁帆老师笔下这些虽身陷囹圄,仍狷介耿直、激浊扬清的先生们。但不知从何时起,知识分子这一称谓似乎已被污名化了,国人羞以知识分子自称,“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形象已成为惹人嗤笑的对象。这在《先生素描》里的老知识分子们看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想象的。“从王国维到陈寅恪,从蒋天枢到章培恒,中国知识分子从古代文人士子嬗变到现代知识分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许多人在大浪淘沙中沉沦了、折戟了,而仅有极少数的人还在坚持着、肩扛着。因为他们相信未来。”然而“今天,我们能够从前辈的身后望见他们的脊梁吗?”
知识分子,本应成为炬火,照彻黑夜,即便力不能逮,至少要成为这暗夜中提灯夜巡的人,为萤火虫般的青年们导航指路。《先生素描》系列里,作者不断追问,大声疾呼,对当下知识分子精神的堕落而痛惜,对真正担得起知识分子这一称谓的群体的回归的热切渴望,贯穿始终。
三
现在,让我为丁帆老师画一幅素描。一头鬈曲的黑发,目光异常清亮,眼睛看向人时,似有光。画里应当是他在夜里伏案疾书的样子,这是因为他在12期稿件的撰写过程中,几易其稿,反复修改,常常晚间11点发来修改了一次次的文章,第二天醒来,发现他在凌晨4点发来了再次修改过的稿件。在感慨他充沛精力的同时,不禁联想到写《夜颂》的鲁迅先生。他说,“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而看到了一切暗之后,还要敢于正视,与之搏斗。
丁帆老师作为学者、批评家,主要研究的领域在文学史,如《中国乡土小说史论》《文化批判的审美价值坐标》,亦著有多部散文集,如《枕石观云》《江南悲歌》等。无论读其文论,还是散文,都常感到有凛然之气。他在《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的文化选择》《人文精神的失落与重新选择》等多篇文章中,不断议及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这一话题,言辞锋利,毫不讳言。《先生素描》这个系列的书写,可看作他对传统知识分子精神的再一次呼唤和回望。
在评价潘旭澜先生的散文创作时,作者写道:“这种在知识分子良知下的写作风格,成为潘先生散文随笔中的骨架,它肩扛和支撑着的是‘闸门’还是‘星空’呢?”潘先生的文字,更像鲁迅所说的荧荧之光,它们汇聚成炬火,在黑夜中照彻去路,正如《先生素描》系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