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新表达、新范式
——评滕贞甫的长篇小说《战国红》
2019-11-12周景雷肖珍珍
周景雷 肖珍珍
辽宁作家滕贞甫是一位创作力和时代感都极强的作家,尤其是近些年来,他不断通过其创作与时代相呼应。比如,他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刀兵过》不单单是一部描述文化对抗刀兵的历史叙事,更是一部强调文化自信和重建文化秩序的现实之作。而最近创作的长篇小说《战国红》更是将视角转向了农村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战国红》以辽西贫困山村柳城为视点,在历史与现实、乡村与城市的相互转换中,深情地叙述了这个小山村在驻村干部的带领下,经过修建广场、治赌、种植杏林、整修抗战遗址、兴办乡村企业和改造饮水工程,最终克服“喇嘛咒”,走上了脱贫致富道路的故事。作者以诗意的笔触和浪漫主义的情怀为新时代乡村建设留下了浓墨重彩。总体而言,这部小说较好地处理了时代主题和文学表现之间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它不仅继承了《创业史》《山乡巨变》等当代文学早期经典创作的精神内核,同时又能够立足新时代,为我们提供了更加充盈的审美内涵和更加丰富的表达方式,是新时代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收获。
文学创作如何有效表达时代主题,如何精准呈现现实生活,这不仅是新时代赋予作家的责任,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至今的题中应有之义。作为经过不断累积而沉淀为中华优秀文化的文学创作不仅要有返观和沉思历史的能力,更要拥有通过对现实的敏锐感知而挖掘社会发展动力的能力。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创作如果只是单纯记述现状、原始展示丑恶,而没有对光明的歌颂、对理想的抒发、对道德的引导,就不能鼓舞人民前进。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美善战胜丑恶,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在新时代为文学创作提出的新要求、新任务,同时也是对文学创作,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功能所赋予的更为清晰的内涵。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发展,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积累了深厚而独特的发展经验,也为我们提供了鲜明而廓大的现代化前景。而在这前景当中,如何精准脱贫并在此基础上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主题中的重要内容,当然,这也势必会成为有责任、有担当的现实主义作家们丰富的创作资源。
显然,滕贞甫的《战国红》就非常好地诠释了上述问题。
客观真实地再现社会现实是现实主义创作的基本要求,但如何再现却在不同作家那里表现出了不同的路径和创作取向。从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历史来看,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现实主义作为创作原则和创作方法在不断被深化的同时逐渐走向分歧,批判与歌颂、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等问题没有得到充分的讨论,而作为理论的现实主义却在逐渐淡出。但近年来,现实主义问题不断得到强调,很多作家重拾现实主义精神,涌现出了一批优秀之作,比如关仁山的《麦河》《金谷银山》《戳脚》等。滕贞甫的《战国红》则在此方面作了更进一步的延伸。
小说在客观真实再现社会现实上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使用了全景画式的方式再现中国贫困乡村的社会现实和脱贫攻坚的艰巨性和复杂性。柳城地处辽西,十年九旱,多少年来,“河水断,井哭天,壮丁鬼打墙,女眷行不远”,这“喇嘛咒”成了压在柳城村民头上的一座大山,百年来没有人能够挣脱这一符号化的、观念性的纠缠,以至于在新的历史时期这仍然成为制约乡村建设和发展的魔咒。但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历史和客观外在条件的简单描摹上,更没有以此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来扫描柳城村之所以贫困的原因,而是把笔触伸向人的心理和乡村生活的深处。作者坚信,贫困之所以形成,还应该有更为隐秘和深刻的内在因素。因此,在小说中,作者全面展示了柳城的社会构成和文化构成。比如在柳城,从人民公社时期的大队长柳奎,到当下的村主任汪六叔,再到后来被推举为村主任的杏儿,这是一种纵向历史逻辑;从“四大光棍”到杏儿、李青、汪正等年青一代,以及居于这两者之间的犹疑者、等待者,这构成乡村社会的横向文化断面,纵横两者相交织,把一个传统乡村社会变得既宁静朴实又纷繁复杂。在此基础上,作者又把小村的触角伸向整个社会。比如通过两期驻村干部不同经历的描写把柳城置于整个国家脱贫攻坚的廓大氛围之中,通过抗战遗址的挖掘和驻村第一书记陈放爷爷的革命经历把柳城的发展和党的初心使命联系在一起,通过刘秀、李青等人又将商业社会的市场经济和乡村的城镇化建设联系在一起。上述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既写出了柳城作为辽西贫困山村在脱贫攻坚路上的独特性,又挖掘和总结了精准扶贫和脱贫攻坚的一般性规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了在新时代社会大背景下,以柳城为代表的农村在驻村干部的引领下开启全面振兴之路的全景式画卷。二是作者在努力描写、挖掘和礼赞精准扶贫这一攻坚任务的同时并不回避矛盾,敢于正面介入生活。作者创作《战国红》既来自于其个人工作和调研经历,也来自于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的使命担当。他对以陈放为代表的驻村干部的热情歌讼和对脱贫攻坚事业的热烈瞩望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滕贞甫在创作谈中说:“他们(驻村干部)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并不为人所知,我感到自己有责任为这些担当奉献、抛家舍业的干部们立传、画像、明德,以文学的形式,向这些默默无闻的扶贫干部致敬!”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作者在歌讼的同时也恰当地指出了在脱贫攻坚过程中出现在基层的非积极性因素和些微的灰色地带。比如,因为意外,前一期驻村干部海奇被迫“逃离”;因为盛记者在未做深入调查研究基础上的一篇关于鹅冠山旅游项目破坏生态的报道险些使正在进行的项目半途夭折;再比如关于对脱贫攻坚任务进行考核时的形式主义问题,等等,这些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是作家通过文学创作干预生活的重要表现。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小说《战国红》在客观真实地再现社会生活时,并未停留在所谓的客观冷静的描述上,而是充满了激情和诗意,这使这部小说先天地具有引领和鼓舞的力量。比如,小说将农村优秀青年杏儿塑造为一位诗人,并通过诗歌使之与前期驻村干部海奇结下友谊。在后一期的脱贫攻坚工作过程中,也是因为诗歌之故,灵动地开启了诸项扶贫项目。作者巧妙地设置了诗意的线索并将之时刻与柳城的脱贫攻坚事业结合在一起,不仅还原和塑造了美丽新乡村,也在更为宏观的层面明示了,当下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的脱贫攻坚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也是一项伟大的富有诗意的事业。正是在这一点上,《战国红》拓宽了现实主义视野和表现方式,为当下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范式。
《战国红》着意塑造了一批典型人物,比如陈放、彭非、李东、杏儿、李青等,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按照现实主义理论的要求,典型人物塑造是现实主义创作的核心内容。典型人物既代表了所处时代的特殊性,也符合历史发展的普遍性,是特殊与普遍的融会贯通。一般而言,现实主义文学发展史上那些经典人物之所以成为经典并不断流传,正是典型人物这种特征在发挥作用。在最近几十年的文学发展中,我们看到,作品的数量和体量在不断地增加,但这与我们所熟知的典型人物的数量并不成正比,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典型人物的“陷落”和由此所引发的现实主义理论的式微。今天的时代,既复杂多变,也蓬勃昂扬,因此我们也就既需要批判的现实主义,也更需要积极的现实主义。如何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我们把握这个时代和社会完整性的重要维度,而《战国红》就是在积极的现实主义立场上来进行人物塑造的。
总体来看,《战国红》中的人物形象基本上是以群组的形式出现的。在驻村干部群像中,陈放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他在临近退休的年龄驻村扶贫,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最后牺牲在脱贫攻坚第一线。对于陈放的付出,杏儿一直想寻找答案,要解这道二元一次方程。关于这一点,陈放一共说过三段话:“这次大规模驻村扶贫,大家都知道有一条硬要求,就是不让一户人家掉队,更何况是一个村子。这是承诺,承诺了就要兑现。”“付出是不需要条件的,比如你爱祖国,难道还需要理由吗?”“如果非要再说一个想法的话,那就是我爷爷的一句话,我爷爷在辽西参加过抗联,对辽西有情感,他临去世前嘱咐我不要忘了大庞杖子,要让那里的孩子天天吃上面包。”仔细分析这三段话,我们可以发现三个层面的内容:第一段话是国家脱贫攻坚战略的现实需求,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必然要求;第二段话表现了新时代一名共产党员的担当精神和意识;第三段话则是共产党初心使命的形象化和通俗化表达。这既是三种观念,也更是陈放作为驻村干部的优秀代表所应具备的三种品质。在这个意义上说,陈放身上完美地体现了典型人物的特殊性与普遍性。除了陈放之外,驻村干部李东、彭非,甚至包括海奇,也都在不同层面表现了这组群像所应具有的优秀品质。
柳奎和汪六叔是现实乡村社会的主导力量,尤其是柳奎形象,虽然在小说中着墨不多,但是每一笔都是正统和道义的化身。柳奎在人民公社时期担任过大队长,坚韧而富有干劲,曾为柳城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是“柳城最有威望的老者”。这一形象的塑造,不仅代表了过去时期柳城的历史存在,也代表了当下乡村社会的稳定基石。正是基于这种稳定的结构,脱贫攻坚工作才能从历史中走出,才能在现实中有序开展。与柳奎、汪六叔等相反,作者还在小说中塑造了“四大光棍”这组人物形象,他们是现实乡村社会的异质性存在,他们靠着某种非正当手段结成同盟而成为乡村文化建设的逆流。他们在柳城这个地方有着特殊性,但在中国的乡村社会中又是一种普遍性存在。作者并没有将他们描写成丑恶性的存在,而是成为可改造和争取的力量。这组形象的出现,表明了作者一种更加开阔的审视现实乡村社会的视野。作者提示我们,脱贫攻坚战略不再是单纯的物质层面的脱贫致富,也不是单纯的市场经济规则中的利益获取,而最终将归结为新乡村社会的文化和精神品质的提升。
在《战国红》的人物群像中,最值得指出的是作者用饱含深情的笔法塑造的一群乡村新青年形象,这在近些年乡土题材小说创作中是罕有其匹。年轻人的缺位是当下乡村社会中长期存在的一个不争的事实,这种现象不仅引起社会学家的注意,文学家们也都在通过其创作对此进行了回应和演绎,这在长篇小说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年轻人的缺位使乡村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既缺乏活力又缺乏动力,在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制约乡村发展的瓶颈问题。但更深层的问题还在于中国乡村社会是否可持续发展。况且即便乡村社会有了年轻人,那么又会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年轻人?这些问题似乎在此前很多的创作中并没有给出答案,似乎也没有引起强烈的关注。而《战国红》则完全不同,其罕有其匹之处正在于倾力塑造了一批这样的新青年。在小说中,杏儿、李青、汪正、六子、李贵、柳信佳这些新青年中,有的贯穿于整个作品,有的着墨不多,但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虽然作为乡村青年,他们都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人生诉求,但作为新青年,他们又有着相同的信念追求——既有心怀家乡的道义担当,也有新时代年轻人的诗情浪漫,柳城的脱贫攻坚正有赖于他们的薪火相传。尤其是杏儿这一典型形象的塑造,寄予了作者对中国乡村社会未来发展的瞩望。借着驻村干部李东的感慨,作者写道:“驻村收获不仅仅在于扶贫,重要的是发现了底层蕴含着诸多可能,生活最底层永远有挖掘不尽的矿藏,杏儿的成长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陈书记不止一次说过,他们这些人早晚要回去,柳城的未来是柳城人的,能把杏儿这一茬年轻人培养起来,比上几个项目还重要。”显然,这一感慨已经超越了简单的物质层面的脱贫致富,而是上升到了对人的培养和自身发展问题的思考,这在很大程度上进一步提升了作品的品格。
上述四组人物形象的塑造既在社会学意义上分析了中国当下乡村社会的基本构成,是作者深入实际、观察和体验生活的重要收获,也在文学叙事层面上为作品能够获得进一步的阐释提供了张力。而更主要的意义还在于通过确定的主题和巧妙的文学形式的有机结合为乡村社会的未来发展提供力量和蓝图。在这种人物形象分析中,我们也看到,从《创业史》《山乡巨变》到《平凡的世界》再到《战国红》,现实主义精神在这一脉系中既接续了历史,又获得了升华。
另外,战国红这一意象在小说中的使用也别具一格。战国红是开采于辽西北票的一种玛瑙材料,因其与出土的战国时期玛瑙饰物同料而被称为战国红。战国红光华内敛,华而不张,温润有度,历久弥坚。它既是某种品格的象征,也是某种观念思想的化身,这就使战国红具有了符号化的意义,小说命名为“战国红”正是作者借用了这种深层的意味。首先,战国红在整部小说中并不是主要的描写对象,但它却无处不在,充盈在整个叙事过程中。比如柳城的邻村致富靠的是战国红,前期驻村干部海奇送给杏儿的礼物是战国红,而刘秀赠送给杏儿和李青的手镯也是战国红。这不仅仅是因为战国红是当地的出产,更是因为附着其上的观念意义。这样说来,战国红便在一个宏阔的历史背景上为小说的命意提供了文化基础,也为整部小说的诗性化叙事提供了想象空间。其次,我们也注意到小说中这样的线索:陈放的爷爷早年在辽西打游击,腿部受伤,险些牺牲,是当地的老百姓救了他。后来陈放爷爷多次回辽西寻找救命恩人而不得。因传说面包扣(战国红玛瑙扣)能保佑后代天天吃面包,便买下了这个平安扣。在临去世之前,传给了陈放。后来陈放在临退休之前到柳城扶贫,遇车祸生命垂危,在临牺牲前又将这枚平安扣传给了柳城新青年杏儿。陈放牺牲后,人们在柳城村外安葬陈放的墓地中意外发现了战国红。应该说,这一线索若隐若现,却顽强执着,不时跳将出来,极具象征意味。从思想性上说,它表达了中国共产党前赴后继、不忘初心的历史使命和时代主题;从艺术性的角度而言,它又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成一体,使小说在篇章结构上突破了单纯的脱贫攻坚叙事,进而为艺术想象提供了更加清晰的线索和路径。
作为一部站在新时代主潮上的现实主义力作,《战国红》还带给身处时代浪潮中的人们诸多反思与借鉴。小说向我们展示的不仅仅是对历史重负、自然困扰的破除,更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人内心深处的精神成长的探索和关涉乡村人内心归宿的追问,对此不再赘述。总体而言,小说在语言上简洁明快,叙事节奏上张弛有度,几条线索交叉潜行,充满着明媚的阳光和昂扬向上之气,是一部既有现代气息又向传统致敬的新农村叙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