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时”的目光
——论作为批评维度的“当代性”
2019-11-12马琳
马 琳
2003年,法国著名艺术史家和艺术评论家达尼埃尔•阿拉斯为法兰西文化电台制作了25讲的系列艺术史讲座,取名《绘画史事》。在第一讲中,阿拉斯将“最喜欢的画”给予了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错时”的神遇令阿拉斯感动不已,《西斯廷圣母》“跃然明朗”,从16世纪走来,获得了当代人的敬意。回望艺术史,那些曾在以往经典上停留过的目光,经过时间的沉淀,被再次塑造,构成一种“目光史”,其间的“当代性”视野作为必然的路径构成一种批评的维度。
一
“错时性”原指历史研究中颠倒时序、以今释古的错乱,而在考察和评判艺术经典时,“错时”的相遇不仅令每一个处在当下的观赏者、评判者欣喜,更令艺术研究与批评获得了某种正当的立场与合理的方法。艺术经典的不朽魅力、纯真气息,以及后世艺术家的追慕与模仿都由此找到了可靠的依托,甚至是科学的根据。
2018年,“第二届国际戏剧影像展”登陆中国,一批优秀的戏剧电影在各大城市隆重上演。莎翁的几部名剧再次出现在大银幕上,以舞台剧的形式与观众见面。在交错的时空中,经典的魅力再次绽放。打量这些经典剧作时,作为观众的我们,穿越了近四百年的时空隧道,去体验16世纪的英国生活,或走进王宫,或迈进市井,没有时空的隔膜,银幕上的舞台仍旧令人动容流连。究其缘由,艺术经典的纯真气息与作品中所内蕴的生命纠缠,使其穿越时空而收获敬意。经典在漫长的历史流变中不断被重复和模仿,创造常常隐藏在“复制”之中。此次展映的影片包括《哈姆雷特》《理查二世》《麦克白》《第十二夜》《裘力斯•恺撒》和《威尼斯商人》。这些来自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莎翁名作不断在舞台上被重新演绎,其中尽管有后人的创造,但也没有隔断与莎翁的精神联系。
观看的“目光”由舞台转至银幕,则是别一种视觉体验。《哈姆雷特》由林赛•特纳执导,无论是在巴比肯中心的现场演出,还是全球的数次放映,剧票影票均一售而空,“五星级的哈姆雷特”再次震撼了全球的观众。在英国历史上,理查二世被视为上帝派来领导英国臣民的君王,但也是具有人性弱点的普通人,他的虚荣威胁到王国的统一,将人民拖入一场持续百年的王朝内战。莎士比亚的首部历史剧《理查二世》气势恢弘,震撼人心。在银幕上和舞台上,创作者更专注于对理查二世的人性描摹,就此深刻表现了历史戏的当代意义。《威尼斯商人》作为莎士比亚从浪漫喜剧向悲剧创作过渡的重要作品,随着时代更迭而广受争议,话题超越了表面的公平与宽恕、仁慈与卑鄙,审视了社会中的种族分歧与个体的自私性。《麦克白》《裘力斯•恺撒》《第十二夜》同样在保持经典原貌的同时,被赋予当代意涵。对于观众而言,在获得了浸没式戏剧体验的同时,也在“错时”的时空中对经典投以敬意的目光。
艺术史家温克尔曼在论及后世艺术家对希腊艺术的模仿时,充满激情地肯定希腊艺术是最纯真的艺术源泉,荷马和《拉奥孔》高不可及。温克尔曼在谈到鉴赏与评判艺术杰作时,认为亟需“亲切的认知”,并由此赞扬尼科马库斯对宙克西斯的《海伦娜》的评价,是尼科马库斯发现了画家所赋予人物的一种神性。换言之,在错时的时空里观照经典,需要审美的直觉,更需要当代眼光,才可发现艺术的无限美妙。阿拉斯便是如此发现了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就在那儿,突然,我看见了《西斯廷圣母》——我应该说,我看见的是欧洲绘画史上蕴含着最深刻思想的作品之一,而如果你热爱并了解拉斐尔的话,那就是他最感人的作品之一”。从此,阿拉斯将这份感动深埋在心间,因为他已了然这幅画的庄严与伟大。温克尔曼更早地洞察了拉斐尔这一神作的秘密,《西斯廷圣母》极具“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圣母手中的婴儿“透过童稚的天真无邪似乎散发出神性的光辉”。而众所周知,拉斐尔一次次派青年人到希腊,去为他描绘古代文物遗迹,从希腊艺术中汲取高雅的趣味。在每一个时代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当代性”,拉斐尔的,阿拉斯的,他们在“错时”中被经典击中,并拥抱经典。
在当代,我们欣赏传统经典的方式是多样的,古典艺术经由多种介质被获知、欣赏和评判。本雅明就认为,古典艺术在经历了机械复制之后,丧失了灵韵,由膜拜价值而蜕变成展示价值。阿拉斯则不以为然地认为,“在现代社会里,机械复制非但没有消除原作的‘灵韵’,反而在‘展陈的崇拜’中,借助现代化的展陈方式(如玻璃展柜),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原作’如同‘圣物’般的神圣和‘禁忌性’!回望艺术经典,阿拉斯的观点或许更胜一筹,印刷、影像等介质所呈现的艺术经典,其样貌固然有异于原作,但也仍旧令读者或观众难免朝圣般的目光或心态。在“错时”的今天,艺术的经典价值被融进了当代人的情感纹理,犹如一盏灼灼的灯火,被照亮的是经典,更是我们的内心。
二
在“错时”的当代,若要去观照以往或同代的艺术杰作,发现细节的“目光”则是必备的神器。以一个小切口深入,最终读解出整个作品的深意,需要批评家的耐心,更需要从容不迫、抽丝剥茧的细致与全景式的作品观照。
细节的容量是巨大的,更是充满无限文化况味的。只有首先将作品诉诸于直觉和感性,用审美的目光与心灵打量和琢磨,才会发现经典与众不同的美。再次回到达尼埃尔•阿拉斯,我们可以发现独特的“目光”果真可以寻到艺术的秘密。阿拉斯在其轰动学术界的代表作《细节》《绘画史事》和《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一部别样的绘画描述集》等著作中,一遍遍讲述了迷人的近距离“看”的故事,如他在安托内罗•德•墨西拿受难的圣塞巴斯提昂身上,看到圣徒的肚脐偏向身体一侧,犹如一只眼睛,反观着观众;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耶稣和十二门徒的位置居然不在透视法之内,而是位于画面内景和作为观众的“我们”之间;如安格尔笔下,巴黎最美丽的女人穆瓦特希埃夫人华美绝伦的裙子上,有一块难以解释的污渍;又如,透过波提切利的《马尔斯和维纳斯》和弗拉戈纳尔的《门闩》,其织物的簇拥重叠,居然有女人的性器赫然在目……“看”令阿拉斯发现了圣母的“跃然明朗”,发现了“耶稣变容”,最终发现了拉斐尔的“异象灵见”。
正是那些经典中的细节使整部作品有了神采。实践证明,再宏大的叙事与观念也需要落实到具体而微的细节上。用细节支撑的艺术,才会扎实动人,因为细节常常与生命体验密切相关。巴尔扎克在《个人生活场景》的一版后记中曾经说过:“才能最明显的标志,无疑就是想象的能力。但是,现在当一切可能的结局都已准备就绪,一切情节都已经加工过,一切不可能的都已试过,这时,作者坚信,再前一步,唯有细节将组成作品的价值”。艺术史一再证明,杰出的艺术大师,大多是杰出的形式主义者,在他们的旷世杰作中,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细节往往藏着象征、隐喻和秘密,需要我们发现和打开。细节无疑需要细读,于是方法就显得尤其重要。发于英国、盛于美国的新批评,在上世纪70年代即被认为已经衰退,并迅速被解构主义所代替。但仔细观察耶鲁批评学派及其之后布鲁姆等的批评文本,细读方法仍旧是那些大批评家的看家本领。至今的艺术批评也一再证明,对于文本而言,从语义学角度出发的文本细读,仍旧充满了方法的生机与活力。不过,需要清晰认知的是,新批评的细读法不是一种自我感兴趣的印象式批评,而是一种“细致的诠释”,是对作品作详尽分析和解释的批评方式。在这种批评中,批评家似乎是在用放大镜读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舞姿……从而去捕捉每一个符号的言外之意、暗示和联想等。
1980年代以来,整个文艺研究界都在转向研究艺术作品的阶级、性别、种族、文化等属性,文化研究盛极一时。但面对复杂的艺术文本,文化研究却也不时显出尴尬和无措,用审美的而非意识形态的眼光来面对艺术经典,用新批评的方法细读作品,再次受到学者的青睐和热捧。比如钱理群的《鲁迅作品细读》和陈晓明的《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都为如何细读文本、解读作品,提供了很好的方法和样本。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批评家以“细读”介入戏剧、音乐、绘画、摄影、电影等领域,通过细致、全面的语义分析,尤其是通过对细节的捕捉和把握,实现对文本意义深入透辟的解读。从古典到当代,各个艺术门类的经典之作因此被不断发现,而许多作品中那些不易被察觉的细节,更是不断成为学界与批评界的热门话题,艺术的秘密之花由此绽放。
三
在当代艺术领域,伴随着创作观念的不断更迭,作品形式的多样探索,同时涌现了问题较多的审美标准。尤其是对于执迷于形式探索的先锋艺术家而言,很难以既定的标准概括其鬼灵精怪的艺术。那么,在当代是否不再存在大体一致的评判标准?这也困扰着当代的艺术审美乃至艺术评判。
2018年,“现实主义”成为文艺圈的一个热搜词,也成为评判近年艺术创作的规范话语。但其实从1985年开始,伴随更时髦的理论蜂拥而至,“现实主义”早已被挤在角落,郁郁而不得志。但奇怪的是,当艺术驳杂呱噪,人们混沌迷茫时,却不时瞄向“不在江湖”很久的现实主义,也会不时发现,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考验,它所提供的理论资源依旧丰润厚重,力量凿凿。需要警惕的是,无论是进行创作抑或是以方法介入批评时,“伪现实”确实要不得。真正的现实主义创作应该是对时代的代言,应该是于现实生存的关切,而直击和审视当下种种问题,更是现实主义的要义所在。更重要的是,真正优秀的具有现实感的作品,应该带给人的是一种真实与寓言同在的奇妙感。于是,无论面对传统经典,还是审视当下创作,现实关切永远都是一种有效的视角和方法。
面对艺术史上的传统经典,艺术史家和批评家常常以现实主义切入,进而观照出伟大作品的时代意义。在中国语境中,黑格尔一直被视为唯心主义哲学家,但其四卷本《美学》中对各时代各民族具体艺术家、艺术作品的分析和评论,明显贯穿着的是一条现实主义的脉络,其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就潜藏在其中。黑格尔对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推崇备至。他认为这两部史诗的最高成就是“显示出民放精神的全貌”,并从史诗的客观性、真实性及人物塑造等方面,肯定荷马史诗的素朴性与真实性。黑格尔之所以认为荷马史诗是希腊民族的“圣经”,正是由于这部伟大作品真实反映了古希腊的人民生活和民族精神。黑格尔的这一观点也被后来的马克思、恩格斯肯定和继承。黑格尔还分析了希腊的雕刻艺术,认为希腊雕刻是真实、丰满、生动、优美的典范;浩繁《美学》全书中有五十多次提到伟大作家莎士比亚,字里行间都在论证着莎翁戏剧是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的缩影;论及17世纪的荷兰绘画时,黑格尔则指出那些色彩斑斓的美妙画面就是平凡现实的风俗画卷;对歌德和席勒,黑格尔更是高赞他们是德国民族和时代精神的歌手……
那么,在艺术批评史上,批评家又是如何面对自己所处时代的作品呢?回望风华,每个时代都会有杰出的批评文本,以独有的理性语言,间离化的方式,整理并重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换言之,艺术批评能否以丰满有力的现实感面对艺术实践,是决定批评文字思想含量高下的重要标志之一。当然,这里所言的现实感不能止于对日常经验的日常观感,而取决于批评家的历史观与当下认知。批评家应该像创作者一样真正投入乱麻一般的现实中,去感受其肌理,批评才会因此而富有勃勃生机。德国文艺批评家莱辛为德国和他的时代贡献了《汉堡剧评》,对汉堡剧院上演的几乎每一部作品进行即时评论。汉堡剧院仅仅存在了11个月,是莱辛让人们记住了它。以《汉堡剧评》的成就而言,莱辛足以成为对于他的时代与他的国家,最具深远价值与影响的伟大存在。当然,这位默默地死于贫困的图书管理员的名字,终将被德国的文学史安放到“德国新文学之父”的崇高地位上。歌德诚恳地评价莱辛说:“同他相比,我们还都是野蛮人”。别林斯基,在短暂的37年生命里写作评论文章一千多篇,他的一系列文学与美学观念深深影响了俄罗斯的文学创作,在他的作品评述中萦绕着这样一个核心观点:俄罗斯文学始终散布着一种“销魂而广漠的哀愁”。别林斯基的批评文字充满了对祖国文学的热爱。莱辛与别林斯基的艺术批评,将德国和俄罗斯文学引向了更高迈的境界。而且,无论是莱辛还是别林斯基,始终都以现实眼光打量文学艺术,从而不断发现作品的深刻内涵,或微言大义或绵里藏针,都被他们一一道出。
高级的现实作品应该内蕴寓言性或内在的深刻性,批评的要义则在于指出寓言所在。对现实表象下的复杂性与深刻性给予关注和解读,才可见出批评思想的高下。好的艺术会对大时代进行深入透彻的现实描摹,但更在于对大时代中个体命运的洞察与真正同情,艺术于是成为艺术,而不是社会新闻。1982年,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给予这部小说的颁奖辞为:“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小说作品创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浓缩的宇宙,其中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映射了一片大陆及其人民的富足与贫困”,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巨著。在这部巨著中,所有读者都会看到神话故事、典故、民间传说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家族现实生活的浑然一体,但同时人们也无一不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民族寓言。对于其他艺术形式而言,现实主义的妙不可言也体现在丰富的思想底蕴中。作为视觉艺术,绘画、摄影、电影,更是不断被强调以现实主义或现实感进行观照的重要意义。正如阿拉斯嗅到了《西斯廷圣母》的神秘气息,观察到像丰富的“耶稣变容”一样,也有许多艺术批评家看到了图像背后的意义以及影像符号的象征。摄影家爱德华•韦斯顿推崇“敬重现实”的摄影观念,同时他特别指出“相机应是生命的记录,赋予事物以其自身的本色和精华,无论它是锃亮的钢铁还是颤抖的肌肉……”在处理与现实的关系方面,电影可谓是最直切的艺术样式,换言之,面对外在世界,电影最具现实表达力。也正因如此,“是否现实”,成为电影解读的一个重要维度。当然,好的电影故事不应该只是现实的投影,而只有人性表达的参与,才会令电影在艺术层面跃上高一级台阶。平常中见惊雷的锐利,是衡量好电影现实性的重要标准。这也同时要求批评家在认同世界复杂性的同时,意识到生活的底色是五味杂陈。把握到影片的这一层,才是发现了好电影,批评也才是好的批评。
奇诡变幻的历史风云与平静家常的人间故事,都曾被艺术浓淡相宜地加以表现,我们的目光追随着“错时”的往日经典至炫目的当代杰作,有痴迷,有赞叹,有惊艳,当然也不乏怀疑……艺术史即是“目光史”,只是每个时代都免不了属于自己的“当代性”期许。然而无论如何,杰出的艺术应该能够照见我们的内心,批评也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