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故里的仰望[散文]
2019-11-12李兴
李兴
岷江从古眉州眉山城蜿蜒而过,江面晨雾缭绕,仲冬城区的绿地上绽放着晶莹的霜花。冷风摩挲着我的面颊,寒意渐渐被心里的热望驱离,惬意便舒缓地从心里慢慢升起。朋友说要聘请一个导游,被我婉拒,二十多年前拜读过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我深信林老先生会在冥冥中牵引我抵达一墙之隔的遥远时空。
置身于新建的三苏纪念馆,在配有画图的众多橱窗前我才发现,那些文字描述与我的记忆并无二致。历史的原貌已经深嵌于逝去的光阴里,即便是林语堂这样的国学泰斗,他渊博的学识和飞扬的文字也无法摆脱笼统的记录属性。但那些馆藏的数千种三苏父子的珍贵典籍,还是让我浮想联翩。眼前这些辉耀古今琳琅满目的诗词文献,让人首先联想到开启三苏时代的苏洵。“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三字经所言的苏洵,满腹经纶却屡屡科举不第,但他却乐观豁达潜心治学,用满腹诗书和满屋藏书,潜心铸造出了苏轼苏辙两个与他并驾齐驱的旷古三苏。
时光无法倒流,如同浩浩奔腾穿城而过的岷江。回眸远古,我们只能循着先人的文字从书页中寻找历史。长期以来,一个遗憾始终纠结着我,像苏轼这种旷世奇才,居然在中华千余年浩荡的科举状元榜上难觅其踪,原来事出有因。1057年,史称“千年科考第一榜”的科考让人惊叹不已。在这一年,苏轼带着弟弟苏辙进京赶考,主考官是大文豪欧阳修,副主考官则是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参加考试的学生更是让人咂舌,除了苏轼和苏辙,还有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张淳、王韶,这十人后来都对中华文明产生了深远影响。阅完苏轼的考卷后,副主考梅饶臣手舞足蹈,欧阳修更是啧啧称奇,欲将此卷评为第一。但他以为是其弟子曾巩所写,为了避嫌便笔锋一转将其阅定为第二。哪知作者竟是苏轼,看了苏轼的旧文后,欧阳修感叹:“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觉得自己这个文坛领袖该让贤了。在四年后仁宗皇帝直选特优人才的制科考试中,苏轼考得第三等,弟弟苏辙紧随其后考得第四等。不要小看这个三等,苏轼在如此年少便成为北宋建国100 多年来第二位考取此等功名之人,而此间却产出了近百位状元。宋仁宗大喜过望,称自己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位清平宰相。
从纪念馆来到一街之隔三苏祠,紊乱的脚步始终伴着冗杂的思绪,我想为这块神奇之地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关于玄学中天相、地脉等词汇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雕梁画栋的宽大楼宇风铃阵阵,一群群飞鸟不知疲倦地穿梭飞驰,如果能知晓真实的三苏父子,恐怕也只有眼前这株遮天蔽日黄叶飘飞的千年古银杏树了。真相都深藏于无尽的费解中,所以历史才会那么诱人。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文学之繁荣莫过于唐宋,而苏氏父子都能跻身于“唐宋八大家”之列,旷世仅有。就在我的这片弹丸之地上,怎么就诞出了横贯古今的苏洵、苏轼、苏辙父子?我长久地站立在脚下眉州的土地上,看黄页飘落,听微风絮语,试图在清新恬淡的空气里嗅出不一样的味道,感受肥沃地脉里衍生的别样能量。冥思苦想的执着挖掘似乎没有让我的努力成为徒劳,凭栏远望,我眼前汹涌奔流的大岷江数万年冲积而成的眉山坝子沃野千里,终于在古眉州这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积淀出地灵人杰,滋养了旷古绝今的三苏父子。
绵延的文化径流出历史的深厚和久远,过往便循着时空的脉络来到眼前。洗砚池并非后人祭奠先贤臆想出来的杰作。这是苏轼青少年时习字作画后洗涤笔砚的地方,后人为了纪念而将其辟为洗砚池,清末眉州拨贡彭耀章模仿苏轼字体题写的“洗砚池”三字镌刻于池壁之上。在这里,我开始将思绪和联想专注于仰慕一生的苏轼。我渴望邂逅苏轼熬夜苦读奋笔疾书后清洗笔砚的身影,但清澈见底波澜不惊的池水残酷地搁浅了我的念想,在惆怅中我也深切地感受了苏轼的艰难求学历程和严谨的治学态度。苏轼天资聪明却也勤勉苦读,晚年时他曾对弟子王古说:“我每读一部经典,都是从头抄到尾。”东坡被贬黄州时,好友朱载上前去拜见,见其在抄写《汉书》,很是不解。东坡说自己已经第三次抄写《汉书》,朱载上随手抽出一页,苏轼竟能全部背出无一差错。朱载上对儿子朱新仲说:“比我们优秀的人还比我们更努力,我们有什么资格不勤奋呢?”如今人已经不怎么崇尚读书,国民的阅读量已急剧萎缩,像苏东坡这样的才情和学识还三番五次地誊抄诸多名著佳作更是让人唏嘘。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抄写有助于记忆和更深层次的理解,手书则更多地体现于中国汉字的独特魅力。笔墨书写的时代已慢慢被电脑打字取而代之,将来还有多少人会写出中国汉字呢?铺天盖地的信息化浪潮让人欣喜更使人感伤,为什么新生事物的诞生,非要倒逼传统文明的消隐?
千年前的古眉州已经演变为今天的东坡区,在这个生于斯的地块上诞生了一个以自己的影响力命名的现代化城市,以及蜚声内外的“东坡国际文化节”,这是东坡先生无法预见的。三苏之魂无疑是眉州的文化之津和营养之源,之后走出的众多文士大儒,辉耀中华九州,雄冠巴蜀大地。眉州的千百年来的辉煌,除了固有的肥沃属性,更有厚重的人脉因素。眉州因深邃而儒雅,因儒雅而曼妙,在东坡区厚重的文化氛围中,我明澈地看见了它的远古和未来。历史,以真实照亮现实,并用正能量导引现实。在这里,我迫切地希望更深入的认识到历史和现实的互相促进,以及历史如何有效地照映着现实,现实又如何传承着历史。我必须融入这样的地方,才能更加开阔地生活在时代之中,热烈地生活在土地之上。
城中心的东坡湖碧波荡漾静静流淌,这是当地政府打造三苏旅游的形象工程,如织的人流彰显出大众对这项工程的认可和对苏东坡的景仰。湖边全木结构的栈道是在当年的古道上建立起来的,行走中伴随着轻快的嘎吱声。宦海无涯,行者无疆,流离颠沛一生的苏轼是否从脚下这条古道去往京都,我们不得而知。此去茫茫无归期,关山漫漫无尽头,他带着弟弟苏辙1069年再次离开眉州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故土。
湖岸微风轻拂,眼前有树叶飘飞或跌落。我们对命运可以有预期,但永远不可能有预见,如同眼前形影无定的树叶。金榜题名少年得志,人们料想着北宋政坛将升起一颗璀璨的新星,但不卑不亢的个性和不偏不倚的风格却注定了苏轼在仕途上的水土不服一筹莫展。为官40年,便有33年被贬谪流放,官职最高时为正三品,最低时为八品,官是越做越小,生活也越来越窘迫。北宋最大的政治事件——党争,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苏轼的命运。当时,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要改革变法,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要保守持旧,两党互不相让你死我活,苏轼对双方激进和保守的做法都不认同,而且提出了许多尖锐意见,左右不受待见,为他急转直下的政治生涯埋下了伏笔。苏东坡上任湖州知州时给皇帝写了一封感谢信《湖州谢表》,提出“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近”“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更使新党恼羞成怒。新党到处收集苏轼隐含讥讽的诗句,并上书神宗皇帝,理由是诽谤皇帝,抨击新法。随后,新党们纷纷上书,要求处死苏轼。这就是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受牵连的官员文友多达数百人。神宗皇帝也是苏轼诗文的仰慕者,史载:“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风雨飘摇的北宋晚期,在赵氏天下与笔吏的取舍上,皇帝选择了前者,动了“杀一儆百”的念头。但苏轼影响之大超乎想象,上至朝廷文武百官,下到万千黎民百姓,都吁请留下这个旷世奇才。后来,还是皇帝的母亲曹太后出面力主保全了苏东坡的性命。苏轼的重挫突然间引发了我对其为文与为官大相径庭的不解。为文谋篇钩深致远凝练方圆,为官何至于“一根筋”似的倔强固执不合时宜呢?当代国学大师王国维曾说:“东坡学之天才,其人格也自足千古。”不为进而流于逸乐,不因退而短其气节。古往今来,超然独立的人格舍他其谁?
命运造物弄人,但磨难和挫折在苏轼眼里总是那么风轻云淡。大难不死的苏轼被断崖式降级,被下放到湖北黄州担任团练副使,相当于如今的正部级直接降到了副处级。没有从此开启的贬谪流放生涯,也就没有之后的人生盛宴。从此,政坛上的苏轼开始谢幕,文坛上的苏东坡已经冉冉升起。低廉的薪酬无法保证20 多口家眷的衣食住行,朋友便将其位于苏轼东门土坡的50 亩荒地赠与垦荒种粮。生活依然清苦,但苏轼一如既往的豁达乐观,从此自名为东坡居士。即便在1094年流放到瘴气横行的惠州,面对友人的来信安慰,他却回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62 岁的生命后期,苏东坡被贬谪到蛮荒之地的海南儋州,面对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他不但苦中作乐广交朋友,还办起学堂教起了书,培养出了海南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在三苏祠公园的核心地带,坐落着用花岗岩精塑的苏东坡雕像,一卷诗文,两袖清风,儒雅洒脱。在他和善温暖的眼神里,笑容安详透明淡定坦然,从来没有如此葱茏茂盛的笑容这样撼动过我。塑像的身后是安宁青翠的草地,周围山柔水静,云停树梢,炊烟袅袅。
陪同我的当地战友为我讲了许多有关苏东坡的奇闻异事,他对苏东坡的熟络让我这个熟读过《苏东坡传》、拜读了苏东坡大量诗书的人出乎意料。特别是他讲的苏东坡与章惇的故事让人感慨万千。官场宦海深不可测险象环生,苏东坡的遭际让我的心情突然间有些黯淡和低沉。了解宋史的人应该知道章惇其人,当年的苏轼与章惇同年及第,为官之初可谓不分彼此情同手足,后来张惇站队新党而远离了苏轼,旧党得势后张惇被流放数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世事如万花筒般的轮回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新党再次得势后张惇便官拜相位。昔日的老友苏东坡也成了他的报复对象,他亲手将苏东坡发配到了惠州。豁达开朗的苏东坡却在岭南的艰苦中活出了逍遥滋味,当苏东坡诗作“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传到京都时,张惇更是怒不可遏,立即将苏东坡流放到了生存条件更加艰苦的海南儋州。宋钦宗继位后废黜了张惇,并让苏东坡回京,朝野上下也都认为苏东坡将官拜宰相。返京路上,苏东坡便收到张惇之子送来的书信:“恳请东坡老为相之后放过我父子俩。”苏东坡却在回信中说:“轼与丞相定交四十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故无所增损也。”张惇对他的两次流放,伤害之深非常人可以承受,但苏东坡理解别人的欲望和局限,甚至对张惇附加于他的迫害都一笑而过。纠结和计较充盈着我们的现实生活,人们常常会因一些利益引发攻讦、械斗甚至杀伐。张惇于苏东坡的迫害罪恶般深重,对常人而言何等仇恨。“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是他留给后人的至理名言,散发出深远的人性光芒,宽厚宽容宽恕之心前无古人。
流连于东坡湖的湖光山色之中,苏东坡的影像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通过仕途施展抱负,我相信他从古眉州跨越千山万壑奔赴京都的第一天起就有这样的欲念。纵有才高八斗,命运也没能眷顾他,虽然没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但他却是一个万众称颂的好官。位卑未敢忘忧民,他心里始终心系着黎民苍生。苏东坡刚上任徐州知州就碰上百年不遇的黄河泛滥,百姓人心惶惶四散逃亡,他却携家带眷在城墙上搭建了一个草棚坐镇指挥抗洪抢险。知州尚能无惧生死,百姓也就安定了下来。带领百姓抢修月余,洪水还是未退,苏东坡便向城内禁军求援。禁军服从皇帝号令,地方官员无权调动。看到浑身泥浆战斗在抗洪一线的苏东坡时,禁军头领满含热泪:“文官尚且如此,我这个武官岂能苟全性命。”徐州城就这样保住了。当然,此类事例不胜枚举。在流放杭州时疏浚西湖,修建了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春晓”。流放惠州时设计修建了自来水供水系统。流放黄州时大兴慈善,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孤儿院。我曾经多次漫步于杭州苏堤,在苏东坡率万千之众筑就的防洪堤上,感受过微风拂面的温情。
纪念馆里丰富的资料和介绍较之深邃高远的苏东坡只是沧海一粟,苏东坡的一生广博到无法想象没有边际。一次次贬谪流放,成就了苏东坡的苦难辉煌。政治上的建树远逊于他文学艺术上的造诣,这是不争的事实。具体有多少诗词已无从知晓,仅留存至今的就有三千多首,这些诗词奠定了苏东坡在中国古今文学史上登峰造极的地位。他一生坎坷沉浮却乐观畅达,诗文中无不流露出浪漫主义情怀。被贬黄州时已经贫困到食不果腹的境地,但他写下了著名的《赤壁赋》和千古绝唱《念奴娇》。在黄州时的《临江仙》和《定风波》,把苏东坡的超凡脱俗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都潇洒飘渺得栩栩如生。在这里,他还写出了震撼千古书法作品《寒食帖》,这可是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齐名,被誉为天下前三行书的惊天之作,位列“宋四家”之首也就不足为怪了。极致的豁达让巨大的苦痛荡然无存消隐无形,艰难中始终充盈着澎湃的激情和炽烈的热望。“他乡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被贬之地岭南瘴疠丛生,湿毒难耐,他却对这里一往情深视为家乡。苏东坡的快乐、可爱与可敬,更多地体现于他爱人而为人所爱。对兄弟,他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悼友人时先想到“失笑喷饭满案”的故事,又“废卷而哭失声”。高山仰止,诗文人生魅力高远。
阳光收起了光线,时间也被江风吹走,眉州城便渐渐隐约于夜色之中。苏东坡的深邃和高远哪能轻易触摸得到?三苏故里读东坡,心愿未了也抒怀。如同餐桌上战友饯行的东坡肉和东坡鱼诱惑着我的味蕾一样,对这里绵长的回味也会时刻撩拨着我的心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