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梦境（八首）

刘康

七个太阳

亚比多斯人把夜空中最亮的七颗行星

命名为七个太阳。他们的文明过于茂盛

以至于他们的文明过于早衰

每当我深夜独行，只要想到

夜空中悬挂着七个太阳，就会有种

被万物盯视的错觉。七个太阳

在虚空中凝视着一切，亚比多斯人

在作出命名之前，也一定曾

长时间地凝视虚空，思想的巨兽

向他们张开过巨口

而答案却令人鼓舞又沮丧

我从这种近乎虚无的透明中

获得了极微的慰藉：我也曾

拥有过群星，在它们俯视大地的时候

陷落之地

微风从湖面经过，几道

微不可察的涟漪向四周散去

片刻之后，又复归宁静

同样的情形每天都在发生

有时是波澜，有时是波浪

有时，是湖心微微的震动

最先感知到这一切的

不是水生的鱼类，简单而短暂的思维

让它们得享安宁。它们不会知道

十年前，这里曾是最大的矿区

直到塌陷后，那些埋骨在此的人类

还对任何微小的动静

保持着本能的警惕

黑色迷雾

年轻的斯图尔特并没能摆脱

命运的掌控。他说他置身于一片

黑色的迷雾，每当有光照来临

他都会蜷缩到雾气深处

当一个人习惯于幽居黑暗

他也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写到这里，我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警惕

黑暗的确拥有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像我时常在深夜打开窗户，不是为了

接引一束光，或者一阵风

而是探一眼那深不可测的洞渊

迷雾覆盖了它的底部

就如斯图尔特所说的那样

那里有我们一生都未抵达过的尽头

关于蒙昧

阿冷在来信中写道

长时间凝视夜空，会让他

产生一些离奇的想法。比如

一颗星，如何在乌云中隐藏自己的光芒

一束光，如何在人间找到

那个等待摩顶的人

他说他羡慕那些蒙昧的人

常常在无意间获得馈赠

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道闪电

有时，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而聪明人总是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他们掌握了人类的大部分技能，并懂得

如何在极境中找寻出路

他对他们保有足够的敬意

但从未想过要与之同行，尽管

等式与不等式

一天中留于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生中用于交际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树桂花的香气越来越淡

一地落叶的堆积越来越厚。时间

舒展其取走一切的能力，唯独

对未来的施予毫不吝啬

我所顺从的命运毫无逻辑可言

但对内心，持有的戒律从未改变

即便如此，覆盖我的那层

时间的薄膜已然近乎透明。我把

一切必要和不必要的施予都归结为

必要。我已索取过太多，但也

不至为此而感到后悔。我得到过

一些确切的东西多于

那些看起来虚幻的事物

但我从不感到担心——时间

会为我安排好一切

语言：致沉默者们

“真理源自于想象，而语言

加深了人们对它的误解。”

当这行文字开始从脑海中显现

我仿佛得到了整个世界

我终于理解，那些礼貌的人

为何要在人群中保持沉默

一颗清醒的头脑往往使人陷于痛苦

像一个天体在承受风暴的同时

还要抵御来自虚空的孤独

它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解体

于是，它豢养了语言和闪电

前者可以佐证自身的存在

后者用于穿行风暴和漩涡

它的主人也因此

获得了一小部分的快乐

但从不示人

现实与梦境

在梦中，你听到一条河流

坠入悬崖的声音。并从中捕捉到

尼采那匹，都灵之马倒地的声响

它终因不支而离开了我们

是谁最后握着它的缰绳？

你有没有感受到，一种因贫乏

而产生的无力感，在旷无边际的

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将你挫败

最终，你不得不重回现实

在马厩旁凝视那个掩面而泣的男人

他的肩膀因悲伤而剧烈抖动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所有的泪水

都是你宽恕自己的借口。相比于

真正的丰饶，你所拥有的一切

都已随马匹的死去难以为继

从来没有一种声音比它倒地时的哀鸣

更令人悲伤。也从来没有一种悲伤

孕育过如此巨大的希望

我所庆幸的，是它让我们及时醒来

宽慰之诗

我朋友的朋友，看起来有些抑郁

我们在一起喝酒，他抽烟

吐出蓝色的烟圈，像

人生最后的光环。我们聊到库切

那个以审判者自居的男人，几乎一生

都不苟言笑。他说他活得太累

中年的落日已提前抵达，这没什么不好

壮丽的景观需要赞美。

是不是宽慰之言已无从分辨

酒精让我们变得麻木也更加坦然

至于一个人的开始和结束

都同样美好。我们早就学会了

在沮丧中接受这种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