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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桃花

2019-11-12杨青

连云港文学 2019年6期

杨青

1

又下雨了。我站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的雨发呆。“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校长站我身旁,边抽烟,边叹气。

“是啊,半夜就下了。”

“眼看着小麦都倒伏了,老天爷不开眼啊!”校长猛吸一口烟,仰头喷出,将烟蒂弹入雨地。转身对我说:“你刚来,先适应适应环境。这几天大雨,学生上学走山路,怕出事,都放假在家。”说完,兀自扭头进屋了。

屋里,只一盏煤灯透些微光。屋顶漏雨,地上排满了塑料盆、铝饭盒、搪瓷杯子,还有大大小小豁了口的碗。有的很快满了,有的,半天才接到一两滴。叮咣——叮咣——听得人发昏。接到的雨水校长不给乱倒,说有用。

倒不如看雨。可看久了也无聊。雨时大时小,直直地往下落,风若不大,连方向都不会变。雨背后的树啊,房啊,山啊,从素描变成速写,抽象起来。再看,又像水墨画,大片的留白。我进到屋里,百无聊赖地挤在用旧木板搭的小床上想心事。屋顶漏下的雨珠打在嘴边,凉凉的。咂一口,没什么味儿。雨又缀在眼镜片上,很快模糊了视线……

直到现在,下雨时,我还会想起那年夏天。

2

那年,我十九岁,上大二。暑假,闲着无聊,被同学怂恿,报名去离家一千九百多公里的学校支教。

学校在山里,只有二十名学生。据说前年还有一位年轻教师,教孩子英语、音乐和美术课,没几天就溜了,招呼都没打。只剩校长一人,给孩子上语文和数学课。

校长精瘦,脸上像被一张枯树皮包裹着,龇着颧骨。唇上留着八字胡。看眼神,年纪不足花甲。但头发又都白了,像个老人。校长没有想象中热情,也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只淡淡地说:“这儿条件差,留不住人。”

我很失落。接连几日下雨,心也跟着飘摇。一周了,一个学生也没见着。当初的冲动早就化为泡沫,逐渐在心下破碎。山里信号差,上不了网。白天还好,带来的书可消磨时间。晚上就孤独了。山里的夜特别静,也特别深,一点儿动静都被无限放大,绕在脑中回响。城里的雨声清脆、响亮,滴在雨棚上,或落到水泥地,叮叮当当,像从笛腔里发出来。山里呢,雨声很闷,雨到地上就汪成一个个小水坑,噗噗的,像古琴声。雨急时,又咚咚的,像行军的战鼓。还有很高的风声。风从空中往下灌,转个圈就走。隔几秒又回头,如此循环。好在听久了,也就习惯了。我忽然想起,《琵琶行》中有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寻思着可借这情景教给学生。想到学生,心下又懊糟起来。校长为了陪我,不得不搬到学校住。学校只有三间房,两间教室,另一间是校长的办公室。先前那年轻老师在时,学生还分班上课。后来校长将所有学生集中在一个教室,先给低年级上完课后,再给高年级上。

校长将他的办公室腾出来,找些木板临时替我搭成床。他呢,就睡在隔壁教室的课桌上。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决定,千里迢迢到这儿来,自己受罪不说,没给别人帮上忙,倒添了不少麻烦。盘算着,干脆过几天找个借口撤退吧。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校长砸门:“快,快起来!房子要塌了!”我吓得差点滚到地上,赶忙跑出屋。一看,校长住的那间教室,房顶有一大块被雨冲塌了,露出脸盆大的洞,雨水像小瀑布一样往下挂。头顶上,碎瓦片、泥沙还有碎石子断断续续地向里砸。我呆住了,想帮忙又不知做什么,干着急。校长满脸湿嗒嗒的,边往两边挪课桌,边大声对我说:“快,去看看别的屋子塌没塌!”我回过神,赶忙跑去查看另外两间房。还好,都只有点漏雨,问题不大。

“校长,现在咋办啊?”我惊慌失措,捧着挤出水的学生课本,一遍遍问。

校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抹了把脸:“能咋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听天由命吧!”

3

好在,老天收了脾气,房顶没继续塌陷。到后半夜,雨也逐渐止住了。天晴后,校长准备爬上去修补房顶。

还没缓过劲,突然闯进来一个妇女,急匆匆地拽住校长就要往外跑。

大姐含混不清地说着方言,我听不大懂。校长也压住她的胳膊,让她慢慢讲。

大姐这才停步,喘着大气说:“校长,你快去劝劝俺那死男人吧!他又拿孩子撒气!”

校长一听,大步往外走。我也跟了去。

到了大姐家,没听着什么动静。只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轮椅上,无声地淌眼泪。女孩大腿以下,是空荡荡的裤管。一个黑瘦男人,闷声坐在门槛上抽烟。

大姐突然冲向男人,朝他脸上胡乱扑打,“抽,抽,天天抽不死你!”

男人站起身,不耐烦地推女人,“死婆娘,神经病啊!”

我和校长赶忙过去拉开他们。校长问:“这又是做啥嘛!”

男人不说话了。校长又看向女人,女人说:“孩子听说学校来了支教老师,想去上学。死男人拦着不给去。”说完就蹲在地上哭。

男人瞟了我一眼,开口了:“你就是那支教老师吧?俺也知道,上学好,读书好。可咱闺女没那个命啊!她爹她妈可没那身子骨伺候她去学校。你说,别人家娃都满地跑。和她一样大的,都能出去打工挣钱了。为啥俺闺女就摊上这……她读书有啥用?还能走出这大山不成?”

我动了动嘴,不知说什么好。校长也长叹口气。大姐干脆坐地上,呜呜地哭。

我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女孩头埋到胸前,看不出表情。

男人又坐到门槛上,对女人说:“行了,别嚎了!哭丧啊?刘二家已经来说好了,再过两年就让娃嫁过去。”

女人抽噎着,不说话。男人摁灭烟头,用脚碾了碾,嘴里叨咕着:“还想咋样哩,刘二家那小子,虽说是个哑巴,可腿脚利索,人也机灵,人家能看上咱,就不错啦!”

轮椅上的女孩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不嫁,我不嫁那个哑巴!”

男人突然蹿起身,双目怒瞪着女孩:“不嫁?你指望俺们养你一辈子?”

校长看不过去了,站到男人面前,拉住他打圆场:“好了,好了,娃娃还小,可以从长计议吗!”

虽然来之前,听说这里贫穷落后,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这一家人还是让我很震惊。这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在我们那,这般大的孩子都还天真着,哪一个知道生活的苦呢?但这孩子……

我又看向女孩。女孩双眼被泪包住,正定定地看着我,好像……

我迟疑一会儿,悄声对校长说,要不,我来给她上课吧?

女孩听到,眼睁得更圆了,抬眼去看男人。男人犹豫着问:“这……要钱不?”

我笑着说:“不要钱,都是义务的。我明早就来,你看可以吗?”

男人出乎意料地咧嘴笑了:“既然你主动要求,咱就同意,省得丫头在家闹腾。校长你可得作证,他刚说了不要钱啊。”

从他们家出来后,校长对我说:“哎呀,你可真是葫芦不破瓢——傻瓜到家了!你晓得那许老五是啥人不?他连亲闺女都想拿去卖钱!你还说不要钱,小心他倒过来朝你要钱!唉,阿芳那女娃子也是命苦。小时候发高烧,不知耽误了还是咋的,截了两条腿才保住命。”

我说:“那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大,怪可怜的。我去她家上课,兴许能帮到她呢?”

校长“呵呵”笑了一声,又说:“阿芳虚岁也有十五了,八九岁才上学,这些年也是断断续续的。主要她爹不给上。前些年,还想把孩子卖到杂技团。他家女人气得上吊,没死成,这才消停几年。这不,你也看到了,过两年准备嫁到刘二家。刘二家那哑巴儿子也是个混子,得亏他是哑巴,不然都能上天!不过话说回来,许老五摊上这么个赔钱货,也难怪他糟心。”

我听了很不高兴,这都是什么狗屁思想,童婚可是犯法的。心下决定,他们要是敢让她嫁,我就去报案!

校长乜了我一眼,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小伙子,既然你决定了,可要做好吃苦准备呦,光这山路就要走一个多钟头。”

我挺着胸脯说:“放心吧,没问题!”

4

山路还真不好走。早上四点多我就起床了,磕磕绊绊到阿芳家,已经快七点了。

阿芳母亲很热情,迎上来问东问西。我劲头十足,满心期待我的第一堂课。可阿芳躲在屋里,关着门不让进。

这是怎么呢?阿芳不是很希望我来上课吗?

阿芳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老师,孩子不懂事,可别见怪……”她手攥着衣角,好像下定决心似地,“之前也来过支教老师,长的三两月,短的待几天,就走了。孩子一次次舍不得,她是不愿意再难过啊!”

啊,我心下一颤,没想到还有这心思。我想了想,写了张字条,请阿芳母亲送进去。

没一会儿,阿芳被推出来了。我朝她一笑,她也笑了。

我拿出语文书,想教阿芳课文。可阿芳歪着头笑了:“老师,这些我早会了哩。你教我写作文吧。”

我还是头一次被人叫“老师”,心头一股热血,兴奋起来。但仍故作镇定,问她:“都会了?那我考考你。”

我翻了翻课本,让她背诵《匆匆》。没想到,她很流利背出来,还一脸得意地告诉我,都是她自学的。

我对眼前的小女孩刮目相看了。想起昨天,她坐轮椅里哭的样子,和现在判若两人!虽然人很黑瘦,但那股子神情里面藏着光,让人感动。

我一边对她竖大拇指,一边逗她说:“你这么棒,看来不需要我教了呀。”

阿芳急得快哭了:“不是,不是……老师,你教我写作文。”

“为什么想学作文?”

“因为……我想当作家,像那些课文作者一样。”

“作家,了不起呀!”

“可是……”女孩不说话了。

“可是啥呀,现在开始努力,梦想一定会实现的。”我鼓励她。

阿芳还是不说话。

“这样吧,你先写一篇,自定主题,明天我给你批改,好不好?”

阿芳愉快地答应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觉得你对她好,便和你掏心窝子了。

“老师,你是不是害怕我的腿?”她突然问我。

我倒真有点不敢看她那空荡荡的下肢,又不忍直说,便转移话题,问她:“能告诉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芳向我凑近,一只手捂在嘴上,悄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是被打的。”

我一惊:“打的?谁打的?”

“小时候被我爹用木棍打,没瞧见上面有铁钉子。腿扎伤后,就一直发烧,也没当回事。等到严重了,就……”

阿芳说得很平淡,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我听了眼睛有些发酸。

阿芳又安慰我,“老师,没事,我都习惯啦……”

我不知说什么,只好鼓励她:“知道史铁生吗?有名的大作家,他坐在轮椅上,却写了好多优秀作品,你也可以的!”

5

阿芳的第一篇作文,写的是《秋天的桃花》。我一看就生气了,桃花怎么是秋天开的呢?

可小姑娘不乐意了,说她见到过,还是白色的呢!

我想,兴许是她记错了。就教她,写作要观察生活,要真实!

阿芳鼓着嘴,不服气。我将作文题目改成《春天的桃花》,又将内容作了些修改,让她再好好看看。

很多年后,每当我在家乡看到满山的桃花时,总会想到阿芳。我的家乡在海边,每年四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那儿有一处风景区,叫桃花涧,山涧里种满了桃树。春暖花开时候,桃花大片大片地开,簇簇粉红,连空气都是柔的。不过,花期很短,若耽搁十天半月,当年的桃花就看不成了。

山涧入口处,站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来赏花。他们看到《桃花源记》的石刻,都感叹:“真想过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呀!”

我揶揄道:“得了吧,没有WIFI 你们都能活几天?”

朋友“嘁”了声,反问我,那你能活几天?

我嘛……“我活了两个月。”

正如阿芳母亲所说,我和其他支教的人一样,在山中待了两个月,就走了。

6

阿芳的作文,写得还不错,我想帮帮她,给小丫头一点鼓励。怎么做呢?语言上的太单薄。想了一宿,有个主意……

几天后,我刚到阿芳家门口,就听到她“咯咯”的笑声。看到我来,赶忙摇着手里的证书,“老师,快看,那篇作文《春天的桃花》获奖了!”

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接过来看了看,心想,坏了,这个证书做得太假,落款连章都没有。暗自埋怨我那个不靠谱的同学,让他帮忙做个证书寄给阿芳,还是在细节上出了纰漏。好在其他地方都挺像回事的,便镇定地夸赞她:“真不简单,我说你能获奖吧?你要继续努力!对了,还有奖金呦!”

我掏出五百元钱,递给阿芳。

阿芳父亲不知从哪窜出来,一把夺过钱,“啥,还有奖金?”

阿芳母亲过去抢,“丢人现眼。那是孩子的!”

阿芳父亲闪过身,用手撮了撮钱,嘿嘿笑着:“她的就是我的。”又问我,“写篇作文能有这么多钱?”

我忙说:“是呀,阿芳很有天赋。我在报纸上看到征文比赛的启事,就将阿芳的作文寄过去,果真获奖了。组委会刚把奖金寄给我,你们要支持阿芳好好学下去。”

阿芳父亲转了转眼珠,对阿芳说:“听到没,好好学,再多写点奖金出来!”

阿芳母亲捣了下阿芳:“还不快谢谢老师!”

那天,阿芳家像过节。阿芳母亲宰了养几年的老母鸡,阿芳父亲也破天荒的心情好,拉着我喝酒。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阿芳父亲先是拉着我笑,几杯酒下肚,又趴桌上干号。阿芳母亲也跟着抹眼泪。我知道他们的苦,只能说些宽慰的话。

天暗下来了,阿芳母亲留我住宿,晚上山路不安全。我想了想,一个人确实也不敢走夜里,便答应了。

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着头发呆。

天空很亮,有一轮月挂着。天在天上,很高,还有好久没见到的星星。家乡的天是另一种亮。晚上,我曾在马路边看天,天灰蒙蒙。延伸下来的,是一排排路灯,还有高楼上的LED。映得天空像化上妆的小丑。我也在古城河边看过天,古城不古,哪里都是热闹。天倒映在河水中,影影绰绰,一刻不得安宁。月亮被挡住了,只能看它颤颤的影子。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将整片天都染红了。更多时候,我透过家中的防盗窗看天。运气好呢,能看到一两颗散星。多数时候,眼中的夜空是不完整的。

我深吸一口气,山里的空气是甜的,是润的。风一阵阵过来,很轻,很柔。雨后,到处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很舒服。还有各种忽远忽近的虫鸣蛙叫,草丛里传来,声音悠悠的,不急不缓,很洒脱。

阿芳双手推着轮椅的车轮,到我旁边来,递给我几个桃子。

“老师,这是我家种的桃子,很甜的。”

我尝了一个,的确很甜。这时,有蚊子“嗡嗡”地绕着我飞,我用手扇了扇,倒也不觉得恼人。

“老师,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星星。”

“星星有啥好看的?”

“城里的星星很少呀!”

“真的吗?那城里有什么?”

“城里全是高楼。”

“高楼?有多高?”

我想了想,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比它高好几倍。”

阿芳顺着我的手,仰起头看了看。

“城里还有什么呀?”

“还有各种车,还有好多书店……”

“真好。”

“将来你成了作家,书店里就会卖你的书了。”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要相信自己!”

“其实……那是我的第二愿望。”

“哦?那第一愿望是什么呢?”

“第一愿望……是想再站起来。”

阿芳说完,就咬着嘴唇把头低下了。

7

此后,我经常想起阿芳空荡荡的下肢,还有她说想站起来的神情。脑中突然有个想法,阿芳没有假肢,我可以帮她做副拐杖啊!

我悄悄爬上山,想找些合适的木头。来到山上,才发现这里有很多野桃树。树上都结满了桃子,是那种毛桃。有的还是半青半红的,有的已经熟透了,稍一碰到,就一个个往地上落,引来成群蚂蚁。也有好多挂在枝头的,却已被鸟啄烂了。我没有心情看桃子,急着去找树。

好半天,才找到几根合适的树枝,比量一下,应该适合阿芳的身高。

校长看我抱了这么多树枝回来,有点惊讶。听完我的想法后,更惊讶了:“你小子还真是想啥做啥,哎,你倒挺关心阿芳那丫头的。”

我瞬间脸红了,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问他能不能帮忙。

校长嘬了口烟,又慢慢吐出来。皱着眉说:“技术活我可不会。不过,我这有工具你随便用。”

“那就太谢谢啦!”我很高兴,眼下已经万事俱备了。

当晚我就忙活上了。本想做两根简易的,就像那种“T”字形拐杖。可再一想,不行。阿芳大腿以下被截肢,又常年坐在轮椅上,上肢力量肯定撑不住。一拍脑袋,对了,还有那种“H”形的,适合阿芳。

雏形有了,又有了新麻烦。这些树枝都有弧度,弯弯曲曲的根本没法用。我急得抓耳挠腮。

校长出来撒尿,看我捧着树枝发呆的样子,笑出了声。

我哭丧着脸,向他求助,“校长,这木头都是弯的,没法用啊!”

我想起校长用木板给我做床的架势,觉得他肯定懂木匠活。便又将在山上捡的桃子捧过去:“校长,这些桃子可甜了,我没舍得吃,你尝尝。”

校长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这山桃我吃了几十年,都腻了,就你还当个宝哩!”

我挠挠头,嘟囔着:“我觉得挺好吃的。”

校长又笑,手指着树枝说:“这还不好办,上火烤,你想让它多直都行。”

我很惊讶,“用火烤?那不是烧焦啦?”

“哎呀,我说你这城里娃娃。”校长靠着我坐下来,拿起一根树枝说:“你看,这些木头上都有年轮,每层年轮的密度和所含的水分都不一样。把木头打湿,再用火烤,这里面每一层走掉的水分也就不一样,有的失水多,有的失水少,所以,木头才能变形。”

原来是这么回事。“校长你真是太有才了!”我夸赞道。

校长站起来,点上一根烟,笑了笑,说:“好啦,我去睡啦,你自己琢磨吧。”

我按照校长的方法,试了试,果然有用,木头慢慢地都软了。我又试着掰了掰,真的变直了!想想不放心,又找了些石块,压在树枝上。看着眼前的半成品,我简直要跳起来了。我朝校长那屋大喊:“校长,成功啦,成功啦!”

屋里只传来很响的鼾声。

8

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我把做好的双拐送给阿芳时,她的神情。那一刻,她就像天上的星星,闪着光。

刚开始,阿芳还有些吃力。慢慢地,能被母亲扶着在屋里挪步了。

阿芳开心地笑了,随即又哭了。嘴里念叨着:“站起来了!我能站起来了!”

阿芳母亲也用衣角擦眼睛,一直对我说谢谢。

“老师,我带你去看桃花吧,我们家后面就有!”到底是孩子,阿芳很快就不哭了,满脸堆笑。

这孩子,真糊涂了。现在是夏天,只有满树的桃子,哪里有桃花啊。

我不忍扫兴,满口答应着。

来到阿芳家屋后,只有一树一树的桃子。我在心里笑她固执,非要认死理。

阿芳很失望,一直说,明明以前看到过桃花呀!

我问她:“你是不是记错了呀,桃花怎么会在夏天开呢?”

阿芳歪着头想了想,说:“哦,那就是秋天开学的时候,反正我看到过。”

“好吧,好吧。到时候你再带我看。”我不再和她争执,转身从树上摘了一个桃子给她,“你看这桃子红彤彤的,和你一样可爱。”

阿芳捏着桃子,瞬间脸红了。

“老师……”阿芳嗫嚅着,头快埋到胸口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阿芳就扔掉手中的桃子,双臂夹着拐,一步跨到我跟前,轻轻地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呆住了,下意识想推开她,又怕她摔倒,只能半举着双手,挺直身子不敢动。此刻,桃树也跟着紧张。颤动着,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都不顺了,心脏也快要跳出来。一阵风从我们面前滑过,我闻到她发梢间的香味,很淡,很好闻。胸前软软的,还有隐隐约约的伏动……

突然,阿芳将头移开,没抬眼看我,跌跌撞撞架着拐走了。

我不好意思跟她回去,直接回学校了。

晚上,校长来找我。看到校长,我就像做了亏心事,心虚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听阿芳母亲说,你把阿芳教得不错。”校长开门见山。

啊,阿芳!听到阿芳的名字,心下一阵乱跳,莫不是……我不敢接话,强装镇静。

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教了阿芳大半个月了,我看了天气预报,近期不会再下雨,我看明天你就在学校上课吧。今天我已经通知过学生了,同学们都很期待呢。”

“啊,好的,好的。”我含糊着答应,心里吁了一口气,不然,我倒真不知再怎么面对阿芳。

可我又为阿芳担忧起来,忙问校长:“阿芳来学校吗?”

“阿芳啊?你也看到她爹那脾气啦,怎么会让她来。再说了,那么远的山路,她坐轮椅也不方便。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就不要为她操心了。”

“那还有人给她上课吗?”我下意识问。问完就后悔了,这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校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让我好好准备,便转身走了。

9

闲暇时,我还是会想到阿芳,不知她怎么样了。有几次,我装作随口地问校长,校长只说不知道。我想再去她家看看,可又不知如何再面对阿芳。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

很快,支教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我最后一次去到教室,准备和孩子们告别时,没想到,阿芳也坐在里面!

我一眼就看到她,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阿芳看到我,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去。仔细一看,阿芳身上满是泥土,像个小泥人。衣服被划破了,手上、脸上也有大小不一的伤痕,再看阿芳的课桌旁,还竖放着我送给她的那副拐。

我瞬间明白了,阿芳是拄着拐一步一步从家走过来的啊!我很难想象,这正常人都难走的山路,她是怎样独自一人,用瘦小的身躯强撑住两根树枝,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直到走进学校……

学生们看到我,纷纷围上来,跳着叫着:“老师不要走,不要走!”有几个女孩子还哭了。

我被他们感染,眼里也噙着泪。

“老师,我们舍不得你!”一个小女孩说完,周围哭声更大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挽留我的话。

我只能安慰他们说,我还会回来看大家的。

我想起阿芳还坐在下面,再看想她,发现她已经被学生们挡住了。我想让学生们回座位坐好,可他们越围越紧,我怎么也拨不开。

突然,角落里“咚”的一声响,把我们都吓一跳。学生们瞬间安静了。我推开他们,向角落那看。房顶上,漏出一个大洞,我认出来,正是上次下雨,塌陷的地方,大块大块的砖瓦还在往下掉。阿芳正好坐在那,脑袋被砖片砸中,血糊糊地倒下去了……

10

当我坐在去往家乡的火车上时,惊奇地发现,路边的野桃树上,真的开满了桃花!而且全是白色的,那些花一团团、一簇簇的,像极了一片片云开在树上。

我禁不住自语,桃树怎么会在秋天开花呢?

车上,有热心人告诉我,桃花有时也在秋天开的。那是因为天气忽冷忽热,气候多变,有些芽没有进入休眠,低温时它们分化成花芽,遇到几天暖阳,直接开了花。这气候变化,使得桃树生理失调,错将秋天当春天开了花……

火车很快开过了那片桃花,眼前,又闪现大片的农田。田间,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他们跑着、笑着,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农田也远去了。

我收回目光。在掌心展开第一次去阿芳家时,写给她的字条:

“阿芳,我是阿拉丁派来的哦,你运气真好,因为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老师,你可以不走吗?”

“老师,你还会回来吗?

“老师,对不起……”

我在她的座位上,发现这字条。这张纸已被阿芳折折叠叠好多次,字迹也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