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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

2019-11-11冯鹤闻

福建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东华医生

冯鹤闻

上午九点,杨小宁一丝不挂地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中央立住脚,仰脸闭目,眼前一片红。五分钟后,身上暖和起来,她低头睁眼,红幕消失,白光刺眼。站在原地定了定神,转身返回了屋里。几分钟后再出来时,她穿上了衣服,手里多了一个西红柿,走到院子一角的藤椅旁坐下,在不紧不慢地吸光西红柿里的汁液后,扔掉果肉,起身走出了家门。

房子在胡同的最里头,从门口到公交车站有三公里。村里的民房没有下水道,各家各户的污水从自挖的小渠流出,最后流到大路上,村里因此经常弥漫着种种异味。半年下来,杨小宁对此习以为常。跨过十几道污水沟,走出胡同,大路边已有几位村民坐在马扎上晒太阳,杨小宁在他们紧盯的目光中疾步走过。对于这个半年前搬来的陌生女孩,村民们一直好奇,因为这一点,杨小宁很少出门。半个小时后,杨小宁到达公交车站,又等了二十分钟,坐上了公交车,距离市第一人民医院还有十七公里。

赵芸兰躺在病床上,时不时睁眼看看吊瓶里的药水还有多少,盼着早点打完好活动手脚。临床的中年男人又在干呕,妻子把他的脊背拍得啪啪响。男人是眩晕症,口眼歪斜,惧光,二十四小时戴着墨镜,整宿整宿地干呕,吵得赵芸兰也睡不好。睡不着的时候,赵芸兰就在脑子里过事情,眼下的过往的,一桩又一桩,嘈嘈杂杂停不下来,快天明才能稍微迷糊一会儿,直到护士进来打针。

赵芸兰之前脑梗过一次,没这次严重,上次是嘴歪了,说话不太利索,吃了几天药有所好转。这次是腿上不行,走路迈步失了分寸,按赵芸兰自己的说法,像是喝了二两酒。进医院一查,情况危急,立马安排住院。住进来当天,赵芸兰躺在病床上想到了她大哥,也是脑梗,医院三进三出,现在除了走路不太利索,其他都挺好。鉴于此,赵芸兰也就没太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到了某段年岁,有些惆怅。

杨东华在临近的城市给一片居民区打扫卫生,得知赵芸兰住院,匆匆赶回来一趟,了解病情后,又嘱咐了赵芸兰几句安心住院之类的话,便匆匆赶回去上班了。那天,杨东华走后,杨小宁坐在赵蕓兰病床旁边的木凳上,看着赵芸兰无话可说,只是时不时地问一声要不要去厕所,要不要喝水。赵芸兰一直摇头,最后才小声嘟哝了一句,真是一遭又一遭。杨小宁看着赵芸兰,不解其意。虽说家里不富裕,但也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赵芸兰和杨东华争吵频繁,但好的时候也挺好,近几年的生活也无甚大的变故;杨小宁自己近期开始吃药的事情也没有告诉赵芸兰,杨东华也不知道,赵芸兰说的上一遭是什么呢?杨小宁问赵芸兰。赵芸兰看看杨小宁说,你还没到三十岁,怎么会知道呢?又怎么会知道我?

公交车渐渐驶入市区,车上的人多了起来。杨小宁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拉开一条窗缝。春夏交接时节,风吹在脸上,有暖洋洋的泥土气息。她从手腕上摘下发圈,把吹乱的头发扎起来,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自打开始吃药,便常常睡不醒,往往一睁眼就是半晌,今天算是早的。揣回手机,杨小宁看着车上的乘客,开始观察人们的面部表情以及他们谈话时的语气。是喜是忧,是急促还是缓慢,连最微小的情绪也不放过。从两个星期前确诊的那一天,杨小宁就有了这个习惯。她尝试着把他人的情绪转嫁到自己身上,但结果总是排斥的。她把自己放置在某些设想出来的情境中,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他人那样高亢激昂地谈话,也没有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只有当木讷和低落按在她身上时,才不至于出现排异反应。在此之前,杨小宁对此并无意识,这一习惯,让她像一个旁观者那样较为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那些曾经在她眼中习以为常的他人的状态,与自己有多么大的不同。也终于意识到,同时也在慢慢地接受,医生没有误诊,诊断是正确的。

两个星期前,杨小宁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记忆力和思维能力都下降得厉害,与之相伴的是情绪的持续低落和紧张焦虑。在诊室里,医生问了她几个问题,随即开了药。杨小宁问医生,不需要做量表测试吗?医生说她的症状很典型,没有做量表的必要。又说,你能来这里,说明还没严重到一定地步,是知道自救的,又劝她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个病是可以治愈的。杨小宁点了点头。对于这个结果,杨小宁并不觉惊诧,甚至有些感到庆幸,她庆幸这是病魔作祟的结果,只是生病而已,不是自己本质的问题。

那天,从医院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杨小宁躺在床上梳理自己。她没有发现自己经历过什么重大挫折,怎么就这样了呢?白天她问过医生,医生说,很难说,这个病成因复杂。医生问她有症状多久了,她回答说是近两年才有的。可直到回家她才想起来,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些年头。在读初中的时候,她就有过胸闷气短的症状。赵芸兰曾带她到医院做过一番检查,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她还想到读高中时,一次体检查出她的血压偏高,在一段时间里,她曾多次瞒着家人,在放学的路上偷偷地去药房测血压,血压一直居高不下,自己似乎时刻处在战备状态,久久平复不下来。这些早期的症状并没有引起杨小宁过多的疑虑,只是单纯地归因于自己体质过弱。那天晚上,她还想到了赵芸兰,以及赵芸兰对她的一次抱摔。那年她刚满九岁,杨东华在外面喝完酒回来,和赵芸兰起了争执。杨小宁从梦里醒来,听着他们的吵骂,缩在被子里不敢动。直至两人动手,杨小宁终于哭喊着跑了出去求他们不要再吵。也许是对家庭生活多年的积怨,赵芸兰情绪失控,她抱起一旁哭喊的杨小宁,随即松手,把杨小宁摔在了地上。杨小宁整整半分钟没有喘上一口气,耳边是赵芸兰歇斯底里的哭喊以及杨东华的咒骂。在杨小宁的记忆中,类似这样的争吵每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抱摔事件发生以后的许多年里,赵芸兰曾提起过几次,每次都夹杂在对杨东华的控诉中。当话题滑落到这件事,赵芸兰便会埋怨自己一番,说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杨小宁有时在写作业,在昏暗的白炽灯下,在赵芸兰的喋喋不休中,她的笔尖迟迟不能落到纸面;有时则是什么都不做,低着头掰扯自己的手指头,在赵芸兰对往事的诉说中,不发一语。

就是因为这些吗?杨小宁不知道。

在护士给赵芸兰拔针的时候,杨小宁走进了病房。天气转热,她的额头渗出了几颗汗珠,她抹一把脸,把外套脱下,搭在了陪护椅上。赵芸兰看了看杨小宁,没有说话。拔完针,护士指指床头柜,对杨小宁说,核磁共振出来了,一会儿你拿到医生办公室。又说,别忘了喂药。杨小宁说知道了。赵芸兰说,怎么才来?杨小宁说,起晚了。说完走到床边,坐到了木凳上。问赵芸兰,你吃饭了吗?赵芸兰说,吃了。又用下巴点点邻床男人的老婆,说,多亏你这大姨,伺候我吃的饭。杨小宁看看那个女人,想做一句回应,可女人正低着头摆弄手机。杨小宁松了口气,收回目光,低下头说,起晚了,今天起晚了。两人不再说话。

十分钟的沉默过后,杨小宁才想起护士的交代。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核磁共振光片,抽出来看了看,是赵芸兰的大脑。黑白灰,上面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细线,密密麻麻。赵芸兰歪过头来说,你看得懂?杨小宁说,不懂。赵芸兰不说话,把头歪了回去。

在医生办公室,医生拿着片子对杨小宁说,现在看来病情控制得不错,没有继续恶化。又指着片子上的一处说,你母亲的病灶就是这根灰色的血管。杨小宁凑过去看了看医生指的地方,是一根近乎毛发般粗细的线。医生继续说,血管很细,但是一旦堵住就会有较强烈的躯体反应,也就是你母亲现在出现的症状,走路失控和流口水。杨小宁说,现在的治疗目的就是疏通它?医生说,脑部的血管一旦堵住是不好疏通的,现在的目的在于维持,出院以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恢复期,会慢慢好起来的,只不过在堵塞处会留下变化后的疤点,总体来说,你母亲的情况问题不大。杨小宁点了点头,问道,照这样还要住多久?医生说,明天的药用完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看了看电脑又说,费用需要补交一下。杨小宁问补多少。医生说五千块。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杨小宁下到一楼的缴费处补交了住院费。交掉五千块,卡里还剩一千五百六十九块钱。这笔存款是她在半年前还有工作时攒下来的,现在看着卡里的余额,心里一阵悸动,也许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件事情,终归还是要面对——再次坐到工位上,在与自己的心魔作抵抗的同时,付出劳力,换取一份微薄的薪水。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杨小宁原来在市区的一家小型传媒公司做美工。公司总共八个人,属于省电视台的外包单位,负责本市智能电视里某个板块的制作与播出。每当获得了新的电影电视剧的播放权限,公司便会加紧制作海报与文案,继而在电视里作广告推广与播出。有搞技术的,有做测试的,有写文案的,有画海报的,杨小宁就是画海报的。

海报不难画,难的是画出让领导点头的海报。每一张海报后面,都附带着一个或几个杨小宁的彻夜不眠。甚至有一次,某部电视剧的海报杨小宁改了七稿,领导都没有点头,弄到最后领导发了脾气,认为杨小宁专业能力不过关,对领导意图的领会能力似乎也有问题。那天凌晨三点,在杨小宁改到第八稿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在寂寥空旷的办公室一个人失声痛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就为了口吃的?有个人陪着也好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全是黑掉的电脑屏幕。也没用,一点用没有,哭完接着改。

平时坐在杨小宁旁边工位上的是文案小祁。小祁是个高个子,身高一米九,瘦,脸无二两肉,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不爱说话,嘴里时常自言自语地念念叨叨,据说业余时间喜欢写诗。杨小宁一直觉得他有些神秘,好像他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有一回,杨小宁从陷落中抬起头——她时常在工作时心不在焉地画几笔然后低低头——看到小祁正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杨小宁说,小祁,你说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小祁听见问话,转过头,瞪着惊恐的大眼说,什么?杨小宁说,我们在这里坐着,是为了什么?小祁琢磨琢磨说,上班啊。杨小宁说,还有吗?小祁说,生存。杨小宁有些失望,说,还以为你能说点不一样的出来,你不是个诗人吗?小祁没有说话,转回头去继续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念叨,人人都这样,没办法的事啊。又过了一会儿开始念诗:“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摧毁树根的力/摧毁我的一切。我无言相告佝偻的玫瑰/同样的寒冬热病压弯了我的青春。”小祁念叨完,杨小宁说,真矫情,受不了你,你写的?小祁叹口气,摇了摇头。

一个星期后,小祁辞职了。杨小宁从其他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小祁的事情。据同事所言,小祁的作风向来如此,在某个地方工作一段时间,攒够一段时间的花销后便辞职待业。据说小祁在做文案之前是一家疗养院的护工,来应聘时带了一堆自己写的诗歌,领导就是在看了那些诗歌后让他入职的。这一举动,出乎同事们的意料。杨小宁对小祁的看法是,像随手撕下的一块淡黄色毛边纸(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除去在画海报方面有些压力外,这份工作并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待遇尚可,同事关系也不错。但对于杨小宁来说,同事之间的这份融洽,恰恰令她如履薄冰。她在每天上班之前都要精心调整一番自己的面部表情,说话时也会拿捏一下语调,甚至在和同事合叫午餐外卖时,她都要想一下该以什么样的语气提出自己的要求(不放辣椒和味精)。她不知道别人是否如此,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但这些对她来说,确实都是莫大的心理阻碍。在傳媒公司工作一年又七个月后,杨小宁终于辞职。辞职之前,杨小宁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当时赵芸兰正在客厅看电视剧),问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和生活,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和在意什么,没有找到答案。随即意识到,自己实属可悲。她只知道自己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住下去,一直住下去。所以,辞职的同时,杨小宁也从赵芸兰那里——那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家里,搬到了郊区村里的民房中。除了买菜买日用品,整日足不出户。对于村里人们的异样眼光,往往垂首匆匆而过。而对于杨小宁的辞职和搬出,赵芸兰是有些微词的。因此,两个人打过一架。

医生说什么了?杨小宁交完住院费回到病房,赵芸兰正站在床边活动手脚。杨小宁说,挺好的,说你问题不大,打完明天的药就能出院了。赵芸兰说,到现在住多久了?杨小宁把核磁共振光片塞进床头柜下面的门里,说,该有十几天了。赵芸兰又问,多少钱了?杨小宁长出一口气,说,一万多点。又说,这你别管。赵芸兰忽然把头一歪,说,我不管,我不管你能长到这么大?杨小宁又长出一口气说,你能不能不说?说完走到床头,坐到陪护椅上拿手扇风。两个人无话。过了一会儿,杨小宁站起身说,我去买午饭。说完出了病房。

去到门诊挂号处,杨小宁挂了心理科,今天是拿药的日子。医生每次开药只开一个星期的量,这次是拿第三个星期。

来到心理科候诊室,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没有位子,杨小宁只好站在墙边等待。一眼望去,候诊者尽是些老年人,空气中不时有阵阵膏药的气味飘散过来。头两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面,作为候诊者中唯一的年轻人,杨小宁有些手足无措,有几个人的目光转到杨小宁这里,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杨小宁只能低下头摆弄手里的手机。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局面,那些年轻人呢?她曾在网上看过某些患者的心路历程和治疗过程,里面不乏学生和青壮年,怎么一到现场就全不见了?上一次来拿药时,杨小宁曾和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搭过话,她问女人怎么了,女人仅说自己失眠,杨小宁却看到女人手里拿的药盒与自己的一样,遂想交谈得更深入一点,可女人却闭口不谈其他,杨小宁只好作罢。对于凡此种种,杨小宁多少有些感到失落。

四十分钟后,杨小宁进入诊室。医生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姓戴,短发,戴金边眼镜,说话干脆利落,一有患者进入,便会展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杨小宁认为这是心理医生与其他医生的一点不同之处。杨小宁坐下,戴医生说,你近来还好吧?杨小宁一愣,随后说,挺好的。又对医生说,我药吃完了。戴医生说,病历本带了吗?杨小宁这才想起,早晨走得匆忙,病历本落在家里了。说,忘带了。戴医生说,那你再说一下你的症状吧。杨小宁像初来就诊时那样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情况。戴医生又问药是怎么吃的。杨小宁说了一下。戴医生问,感觉好些了吗?杨小宁沉默一霎,说,似乎,是好一些了。又说,感觉有一股力量,一股气,自下而上,托了起来。没吃药之前,这股气一直沉在小腹,现在大概托在了心脏的位置。戴医生点点头,说,这就是药物的作用,药要继续吃,不要断。杨小宁说,戴医生,这股力量还会再往上吗?戴医生看着杨小宁,用手在桌面上点了点,说,吃药,吃药会好起来的,好吗?杨小宁说,戴医生,你说,我是哪里堵住了吗?戴医生没有回话,在电脑上点了点,说,好了,去拿药吧。杨小宁还想再说几句什么,下一个患者走进了诊室。戴医生再次露出微笑。杨小宁起身走了出去。

走出诊室,杨小宁靠在外墙上发了会儿呆,然后去拿了药,接着又去医院对面的面馆打包了两份炸酱面,回了病房。

赵芸兰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杨小宁放下炸酱面,说,饭馆人多。赵芸兰说,买的什么?杨小宁说,炸酱面,你上次不是说挺好吃?说完把床尾的餐桌拉了出来,赵芸兰坐了起来,准备吃饭。赵芸兰说,刚才杨东华给我打电话了。杨小宁说,说什么了?赵芸兰说,能说什么?就是问问我,我说明天就能出院了,他说他明天过来。杨小宁说,你怎么说的?赵芸兰说,还用得着他?我没让他过来。杨小宁说,来就来吧,干什么不让他来?赵芸兰说,来干什么呢?虚头巴脑的,都离婚五年了,让他来算怎么回事?杨小宁不说话。吃了一会儿面,杨小宁说,今晚我不回去了,在这住。赵芸兰说,今晚?不用,真不用,你和杨东华腿都长,会跑,在我这里待不住,都走。说着说着,赵芸兰声音变了调,我没那么严重,都走就行,离得远远的,不难为你们。说完放下筷子不吃了。杨小宁知道赵芸兰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但又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随即想到了戴医生,便立马在脸上展出了一个微笑,说,没人要走啊。说完就后悔了,没人要走怎么都走了呢?杨小宁也放下筷子不吃了,在赵芸兰旁边垂首而坐。赵芸兰不发一语,身体剧烈抽动。过了一会儿,赵芸兰长出一口气,平静下来,躺下去,不再说话。

这次赵芸兰提及杨东华,让杨小宁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傍晚。五年前的杨小宁刚刚大学毕业,还在一家少儿美术培训机构教孩子们画画。那天她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到家中,在打开家门的瞬间,看到了在她二十几年人生中早已熟悉不过的场景,碎了满地的家什和各坐一头、沉默肃穆的杨东华和赵芸兰。虽然这样的场面杨小宁再熟悉不过,但每次面临,心里还是会一阵抽紧,随后是一股气团坠落下去。在刚刚抽离的由孩子们营造的嘈杂氛围和眼下的气氛之间,杨小宁看到了一道深长无比的隧道,她从隧道一端跌进了另一端。杨小宁站在杨东华和赵芸兰之间说,这是又怎么了?没人说话。杨小宁只好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了起来。

她不知道,这将是杨东华和赵芸兰的最后一次争吵。

第二天早晨起来,杨小宁经过客厅时,看到杨东华睡在沙发上,又去卧室看了看赵芸兰,赵芸兰也在睡着,便出门上班去了。下午下班回来,家里便只剩赵芸兰一个人了。杨小宁满屋子看了看,杨东华的东西都不见了。她问赵芸兰,赵芸兰不发一语。几天以后,杨小宁才知道,两人在那天办了离婚手续,杨东华打包去了隔壁城市。

离婚至今五年,杨东华和赵芸兰都没再成家,但也没有断掉联系。起初,两人联系的纽带是杨小宁,近几年杨小宁也不用了。虽说离了婚,但除了两人不在一起生活外,和正常夫妻没什么两样,没离婚时成天吵,离了倒不吵了。在杨东华和赵芸兰这里,离婚更像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挽救,而没有那么多的沉重意味。杨小宁疑惑,是否是距离的重要性。

晚上,杨小宁没回租住的民房,睡在了病房里的陪护床上。睡觉前,趁赵芸兰上厕所的间隙,杨小宁偷偷服下了两粒药片。

药物的作用,杨小宁睡得很沉,但到了深夜,还是被邻床男人的干呕声吵醒。这次醒来,杨小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男人的声音在她听来,像是某种野生雄性猛兽,陌生、残暴。她忽然想到了杨东华,在杨小宁心里,杨东华是个小男人。小个子,圆脑袋,时常发出毫无根据的惊奇,有時还有童真般的喜悦,却又易怒,情绪化。在杨小宁小的时候,杨东华经常把她抱起,然后举高,嘴里喊着,嗨!我的女儿!好像发现了一个令人感到惊异的物件。他和赵芸兰不投脾气,作为他们的女儿,杨小宁的性格却没有遗传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杨小宁曾像套用陌生人的情绪那样,把杨东华的惊奇和喜悦往自己身上套过,套不上。赵芸兰也不行。她希望遗传杨东华。不知道明天杨东华来不来。

邻床男人安静了一会儿,杨小宁翻了个身,她听见赵芸兰轻轻打鼾。随后,男人哇了一声,一股液体冲了上来,终于通了,呕吐物落在了地上的塑料盆里,发出“啪啪”的声响。随后是男人食道涌动的咕噜声,这声音让杨小宁很难受,她抬手捂住了耳朵。“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后面是什么来着?“穿过粉色食管催吐的力。”杨小宁想到了小祁,不知道小祁去哪儿了,薄如蝉翼的淡黄色毛边纸,飘来飘去。杨小宁眼前出现了好多管状物,食管,血管,输油管,电线,植物的茎管,甚至输卵管,还有核磁共振光片上的赵芸兰的那根细线,最后,她看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梧桐树,树皮斑驳,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树瘤,疙疙瘩瘩。

第二天出院,杨东华没来。赵芸兰神情低落。在回家的路上,杨小宁对赵芸兰说,妈,我准备搬回去住了,回去我就找工作。又说,去掉一个疙瘩,接下来也许就通顺了呢?赵芸兰没说话。

杨小宁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她今天有了一些喜悦。在路过一家花店时,她停下脚看了看,然后走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捧了一大捧康乃馨。赵芸兰说,你这是干什么?杨小宁说,给你啊,你看这花开得多好。赵芸兰没说话,笑了笑,把花接了过去。以前,杨小宁认为这种举动是矫情和没有必要的,此时却不再那么想,也许该有的还是要有,该做的还是要做。她再次感到那股气从下面拱了上来,奋力挣脱地球引力的拖拽,向上输送着营养液,只为最后的枝繁叶茂。

可当杨小宁意识到她忽然转变的心情时,却有了一种负罪感,就像宿醉时对昨夜醉酒的悔恨。杨小宁没有理会这短暂的低落,再次奋力抓住刚才的喜悦,并不自觉地地说出声来,妈,你说这药物这么管用吗?赵芸兰一时没回过神来,说,啥?随后说道,管用,你看我,现在走路不是利索多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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