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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人坠楼

2019-11-11江子辰

福建文学 2019年10期

江子辰,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西湖》《芒种》《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杂志。曾获福建优秀文学奖。现居福州。

周末的晚上,我关了手机,窝在书房里写小说。写时政新闻让我的文字日渐干燥,写小说算是给文字补水。

小说题目《月夜》。女孩痴爱着男孩,月满之夜就必须见男孩,否则失眠。我正写到一个中秋节,男孩出差,去一个到处都是泉水的城市。夜半了,女孩没有一点睡意,坐在窗前,想着男孩,想着那个城市每个泉水池里都有一个月亮。她突然决定,现在就坐火车去找男孩,给他一个惊喜,然后,一起在泉水边看月亮。这浪漫想法让她有点小得意,马上开始换衣服。

女孩孤身夜行,一路上总得发生些事情。什么事情呢?我想来想去没想出名堂,就起身倚着栏杆,休息一下眼睛。

窗外残月高远,像云水间的孤舟,玻璃窗披着薄薄月光,似乎用手一抹便会哗哗流水。夜已深,月儿有点睡意,我看着月亮,思路朦胧。合上笔记本电脑我关了灯,把自己安顿在冥想中,要在冥想中寻找故事的出路。这一招我常用,效果不错。冥想状态思维最活跃,藏在脑海洞穴里的奇思妙想,会蚯蚓般伸头探脑,机缘到位,就能信手逮住。夜很安静,蛐蛐声爬来爬去……我感觉脑海里有一条通往目标的路,摇头摆尾,隐约出现,慢慢清晰,我兴奋地睁开双眼。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朦胧的月光下,有一双手攀在窗口横栏上!那双手瘦长如铁,暴着筋、长着毛,我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那是准备一跃而起的呼吸!

慌乱中,我抓起电脑桌上一把剪刀,狠狠向那双手插去,事后回想,那动作真是敏捷如电,没有丝毫犹豫,这是生死关头的下意识反应。

我听到“当”的一声,那是剪刀尖插在铁栏杆上的声音。我不知有没有命中目标,如果正中手背,那么,就是透过皮肉刀尖戳到铁栏杆。否则就是慌乱的刀尖跑偏了方向,直击栏杆。

随着“当”的声响,那双手魔幻般不见了!经过缺氧的几秒钟,我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从地面传上来,在静夜里如同炸弹轰响。瞬间过渡性的安静后,楼里无数闭着眼睛的窗户,唰唰唰地都亮出了灯光。这是我脑海里闪现的画面。我的耳边,响起马蜂被捣了窝一般嗡嗡的话语声,分贝渐次加大,形成涡流。涡流的底部,曝出惊叫声,那一定是目击者看到了恐怖的画面。

我不敢開灯,没有探头窗外,因为,我不在现场,这个窗必须悄无声息。这么处理,出于本能。

黑暗中,舒缓地飘来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如蚂蚁在我鼻腔爬动,我不由得低下头,裁纸刀还不知所措地窝在手里,颤抖的刀尖上染着月光,隐隐有暗黑色的污痕。我知道,那是被夜色遮掩的血红。

天啦,我成了一个杀人犯!

被杀之人正躺在楼下的地面上,他血肉模糊,一只手的手背,有呈条状的淌血孔洞。肯定是这样!

那双手和长着那双手的身体,现在到底什么状况?我很想知道。

楼下油锅般热闹,警笛的撕裂声已经停歇,警灯还在一闪一闪,如质疑的目光不时瞟上来。我怕光似的藏在黑暗里,手臂抱着肩膀,尽量让影子小一些。我住十楼,坠楼者的后果不用想也能知道。

读大学时,几个室友都说我睡眠极好,背一沾床就呼噜连声,像猪一样。猪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这个月夜,我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大脑像中了炮弹的指挥部,已经没有拿主意的主了。他应该不会脑袋着地吧?也许下坠时会碰到晒衣架什么的?如果被树枝剐蹭一下,应该不会送命吧?

睡不着,其实也怕睡着,睡着了肯定会有噩梦。睁眼不睡,脑门阵阵发疼。翻身起床,蹑步走到阳台,茫然四顾间,忽见残月如弯刀,向我喉头逼来……

早晨上班,在下楼的电梯里,邻居们都在议论那声夜半的巨响。警察说那个人死了,从楼上掉下来。应该是小偷。

他死了?当然,他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这么想时心里很虚。

我说,昨晚睡得死,出了什么事?有人笑起来,那笑声,感觉不怀好意。

一进办公室,顶头上司就给我派活。宋军,你马上去公安局,昨晚发生小偷坠楼事件,你去采访。采访部马主任说。为什么派你去知道吗?

他冒出来的后半句吓我一跳。我没有看他,手伸到脖子后面抓痒,等着他后面的话。

那事件就发生在你住的那座楼,你不知道吗?

我松了口气,呵呵,昨晚睡得死。大学同学都说我睡得像猪一样。真有这事?

马主任笑起来,多肉的脸上眼睛只剩两条缝。我认真琢磨,听不出他的笑有别的含意。

我用舌头顶出腮边肉,话语含糊地说,我牙疼,今天要去看牙,已经预约了。换个人去吧。

马主任笑容一收,脸上两条缝撑出两个窟窿,就你去,看牙换时间。

这家伙从来说一不二,我只能去。其实想去,我想知道更多,可又怕知道太多。都说做贼心虚,原来常去串门的刑警队,今天要去,心里却发虚。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街上行人匆匆,看不出这个小山城少了一个人。除了亲友,谁又会在意死了一个人?可是,我必须在意!

活到近三十岁,庸常的生活、懒散的日子将弃我而去。这样的时光原本混沌无感,如今要失去了却觉得可圈可点,万般难舍。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将不再一样,如何不一样我不知道。

刑警队在梅山路口,这段路只有百余米,两头却连接着十字路和三岔路,路面的交通状况就像口吃的人说话,磕磕巴巴令人纠结。偏偏刑警队请同父异母兄弟交警队在门口路边划了三个停车位,每天三辆灰头土脸的警车霸占了道路的四分之一,这段路更加拥堵不堪。

有一次我对刑警队李队长说,你们利用职权霸占道路,我要曝光你们。李队长说,你敢!老子随时出警,车不停门口停你们报社?

我当然不敢,图个嘴巴痛快而已。这个小山城乱停车已成官风官俗,并迅速发展为民风民俗。曝光官民同俗的事,就是与全城的人作对,谁敢?这个李队长,当年破了一个案子,我加油添醋写了半版鼓吹他,促成了他被评为市十佳警察,我们俩成了哥们,对他我可以胡说八道。要是在其他城市,看见穿警服的,我都尽量离远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

平时我出入刑警队就像穿堂风,这次脚步有点迟滞,看见穿警服的会不由得停下来。看见没有穿警服的,也会警觉地避开几步,许多刑警都着便衣,我大多认识。

李队长特警转业,比我大十岁,人高马大,集英气和匪气于一身。我在木沙发坐下,他照例泡上茶来。我端起茶盅正要喝时,他突然大喝一声说:宋军,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激灵,茶盅差点落地。

你今天怎么没坐我的大转椅?有规矩了?我看你心中有鬼。

愣怔片刻我回过神来,这家伙,平时审讯案犯装神弄鬼已成习惯。我没心事和他斗嘴,甩一句有你个大头鬼。言归正传吧,听说昨晚摔死了一个爬楼的,介绍一下案情。

听说?那事就发生在你住的武夷花园逸安楼,你不知道?

我一睡下就跟猪一样,不到天亮不会醒。

哈哈,猪。那小偷死了,摔死的,当场。李队长说。我们的结论是攀爬入室盗窃,不慎坠楼死亡。

确认了吗?

初步认定。

我一听浑身肌肉放松了一半,心里的鬼缩小了一些。就是尸检,法医应该也不会注意到他手背的刀伤。血肉模糊,小小刀伤可以忽略不计。从那么高摔下来,什么部位都可能摔出伤痕的。况且,对犯罪嫌疑人验尸,一贯不会有人太认真。

李队长说,昨晚逸安楼有两户被盗,一户不见了手机和钱包,衣裤丢了一地。一户少了玉镯和项链,阳台栏杆上留两枚模糊的脏手印。

这两户住几楼?我问。

六楼、十二楼。我们初步认定小偷是从十二楼摔下来的。

我说,事实这样认定应该没问题,事实应该也就是这样。这算结案了吗?此时,我已基本神态自若。

结不了。

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大。

很蹊跷啊很蹊跷。李队长边说边绕着桌子走圈圈,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感觉那目光大有深意,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夸张地瞪大眼睛,迎视着他。他卖够关子,接着说,奇怪的是,此人没有前科,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赃物,这太奇怪了!我们分析他有同伙,他盗窃得手后抛下赃物,同伙接手。见他失足坠楼,同伙开溜。否则的话,这怎么解释?不过,分析归分析,无法确认,至今还是悬案。

这个悬案让我的心也悬起来。

還有,此人一身酒气,感觉喝了不少。喝多了还作案?不可思议。这案子暂时不要报道吧,等证据完整后结案了再说。

回到报社,我考虑再三,写了篇短消息交差,题目是《飞贼作案,坠楼丧命》。

马主任看完稿子,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这什么消息,嗯?没板没调!这里面警方没有任何结论,你怎么可以胡乱定性?

我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不吭声。

继续调查,弄清死者身份、品行,有没有前科等。采访熟悉他的人甚至亲属,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灰溜溜回到采访部,想想自己确实有点糊涂,怎么连案犯的基本情况都没问?以前采访我可是事无巨细、细网搜罗,不把边边角角问个清清楚楚是不下笔的。到底怎么回事?我问自己。自己不想回答。

连水金家住天官岭。

天官岭位于城北麻阳溪畔,一片低洼地,不知为什么叫“岭”。这里的居民大多祖上是船民,离水择岸而居,自建的房子五花八门。随着家里孩子噌噌噌地冒出来,这里的老房子木耳般长出形状各异的阁楼、偏舍。持续经年,天官岭就像肥力旺盛的土地,培育出超密度的蘑菇,房子挤挤挨挨、高低错落,把道路挤压得如花卷褶子一般,外人进入经常迷路。

我问路三次,终于站在了连水金的家门口。大门紧闭,门框上挽联白生生的,令我发怵,我感觉这里的磁场对我不利,浑身上下都非常不自在,转身就跑的念头在脑海里咕咕冒泡。忍住没有跑,是空气中马主任的臭脸制止了我。

墙根一张石条凳上坐着一排老人,他们的脸庞像纹路不同的核桃,眼神没有焦点,同样的呆滞。我指指连家大门,谦恭地问,这家没人在家吗?

死了。病了。一位门牙丢光、脸颊内陷的老太太口齿含糊地说。话音一落,七八个老人混浊的眼都向我看过来,如同七八支电量残存的手电筒照过来,迷蒙中闪着好奇的光。我被一片迷雾般的目光笼罩,恍惚中,感觉他们像一组陪审团,等着聆听我这个被告的陈述。

正准备抽身逃离时,一位眼神稍微清晰些的老头站起来,咳两声清清嗓子说,水金前两天死了,他老娘本来生小病现在成大病了,在医院抢救哩!

老头的话击了我一锤,难不成我成了连环杀人犯?我哆嗦一下,像为自己辩护似的问一句,他儿子是怎么死的?听说做小偷爬楼掉下来死的?

是啊。是啊。不是!不是!水金怎么可能是小偷?他当过解放军,怎么可能是小偷?胡说、胡说……老人们各执己见,吵成一团。

我转身就走。一路上给县医院党办小苏和人民医院党办小纪打电话,终于查到了连家大妈住院的地方。此时,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这连水金还当过兵?

连家老妈看去七十上下,此时满脸愁云夹着痛苦,还暗含怒气。如果她知道是我杀死她儿子,会不会扑上来掐死我?我不敢进病房,做贼般在门口张望。

病房里两个床位,另一张床没有人,估计病号出来做检查或者去溜达。现在医院的病床一床难求,不可能空着。

正探头探脑,身后传来一声问话,你找谁?

声音虽小,我还是吓了一跳。一转身,看见一个女人提着保温壶看着我。女人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容貌在平常和漂亮之间,身段有点模特的味道。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平静和干净。平静是她的神态,无喜无嗔。干净却无法描述,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皮肤白皙、衣着洁净的女人见过很多,我很少有这种感觉。我想这种干净应该是由内而外的,是内心和外表的水乳交融。可是,我又怎么懂得她的内心哩?

这段时间我总睡不好,电话一响,就觉得是李队长打来的,耳边就莫名地响起手铐摇晃的咣啷声。此时我内心惶惶,对这个女人没有想法。只是世事难料,想不到后来我们俩竟然有了故事。

女人名叫安萍,连水金的老婆,给婆婆送饭来了。

我预计她不会接受我的采访,意外的是,她愿意和我谈谈。她说,我不明白。也许,你会给我答案?

连家老妈听说站在床前的这个人是记者,不知为什么特别愤怒,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香蕉皮扔到我脸上。诡异的是,香蕉皮竟然摊开四肢紧趴在我脸上,像一条章鱼。我用一只没有被香蕉皮遮掩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老太太,她目光如锥,脸上的皱纹一起一伏,波涛汹涌。我惊呆了,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冥冥中她知道是我害死了她儿子。

安萍看着我狼狈地撕扯脸上的香蕉皮,表情古怪,似笑非笑,像微风轻拂水面,微澜似有似无。

我将明亮和黏糊的眼睛继续扫向床上,发现老太太已双眼紧闭,皱纹软塌。耳边响起安萍的声音,医生,医生!声音已经在走廊上了。

老太太的高血压是家族遗传病,前段时间经常头晕,三天两头在社区医院输液。听到儿子的噩耗突然昏厥,医生诊断是脑溢血,幸好不是特别严重。

我在她面前一言未发,莫名吃了一条香蕉皮,老太太却再一次昏厥。医生、家属手忙脚乱,我只好狼狈地先撤了。

第二天上午又赶到医院,遇到安萍拿着影像照片找医生,就一起去了。医生指着脑CT影像对安萍说,你看,这里又多了个出血点。不过还好,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讲话会变得困难,神志半睡半醒。

安萍转身看了我一眼,都是你添乱。我想她会这么说,但她没说。她说,老太太进了重症病房,这几天比较忙,采访的事再说吧。

我惊魂未定地天天往医院跑,帮安萍跑前跑后,跑上跑下。此间,没看见连家有亲戚来,是没有还是不来,无从知道。有一天来了几个壮汉,送来礼物还送了钱。安萍说他们是连水金的战友。我要了他们的电话号码,说希望采访他们,要证明水金的清白。他们轮流着和我握手,比赛力气似的把我的手掌捏得生疼。

在重症病房熬了七天,连家老妈转移到普通病房,依旧输液吃药,大小便不能自理。她意识有时清醒有时迷糊,说话含糊不清,很难听明白说什么。医生不能确定老太太还需要住院多久。

奇怪的是,老太太依然不待见我,不是怒目而视,就是扭头不理。我的心理压力因此增重。难道,真的亲情能通灵?老天爷给了她预感?我细思恐极!

连水金的遗体在殡仪馆冷藏了半个月才火化,后事是几个战友帮忙料理的。我也在场,却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像游魂一样飘忽。我的眼睛,始终不敢看他的遗像。

逝者入土为安,还在空气中喘气的我,惴惴不安。

有关小偷坠楼的报道一而再、再而三难产,选题时过境迁,马主任臭骂了我一顿,喜新厌旧地关注上一起大范围的非法集资案。这样的狗血新闻,空气中一抓一大把。

但我不能罢手,这事件他人不明就里,我却必须追根问底。我幻想着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能发现救赎的稻草,把自己解救出来。我利用完成基本采访任务的空余,继续展开调查。

安萍是一家民营幼儿园的老师,她是湖南苗族人,幼师毕业后通过网上应聘到福建工作。一次幼儿园组织到消防队慰问演出,她和消防兵连水金对上了眼。水金复员几年后,两人成了亲。到水金意外死亡时,他们已结婚八年,但是,不知为何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采访安萍是在坠楼事件发生一个月后。

他一根筋,不转弯,做事痴傻。安萍说。当初谈恋爱时,他说每个周五都给我送花,果然从不食言。可是有一次他明明知道我外出學习半个月,两个周五都捧着一束花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有一次还被雨淋了一身。学习回来,小姐妹当笑话告诉我时,我是满心的幸福,我说你们就妒忌去吧。现在回想,觉得他是不是有点……痴傻?

采访地点是安萍定的,在小河边的一家质朴茶舍,柳树下撑开遮阳伞,实木茶桌小藤椅,是个宜人所在。安萍说,我心情不好时经常一个人来这里闲坐,品岩茶,看着河水发呆。

我采访有个习惯,只要被采访者不停口、不跑题,我就不吭声。我不吭声听着她说话,她声音娴静,感觉像歌吟,我竟有被催眠的感觉。过了一阵子才惊觉,她已经不作声了,把脸转向河水,目光迷离。

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怎么回事?我正要说话时,她幽幽地又开口了。他为什么半夜爬上高楼?他是消防队的攀登高手,攀高从来没有失手过,这次怎么就失手丧命了呢?说着她眼神转向我,好像向我要答案。

我的心跳急促起来,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目光清澈,我隐隐感觉有冷冷的锋芒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

其实,他这样胡闹也不是第一次。说着,她又把目光转向河水。谈恋爱时,有一次我们闹别扭,我三天不接他的电话。一天晚上我在出租房的窗前发呆时,突然窗外伸上来一枝玫瑰,接着是一只手,把我吓得半死。直到看到他的笑脸,才松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安萍的脸上浮上一缕温柔的笑,像安静的睡莲镀上一层月光。她静静沉浸在回忆里,久久不吭声,回忆里她的夫君,如此活灵活现。回过神来,她像抱怨又像赞赏地说,我的出租房在十楼啊,十楼有多高啊!他真是胡闹。

聊天中我已探得连家经济条件不好,我突然问,他攀楼会不会是为了盗取什么东西?话语一出我自己也感觉冒犯,可是要掌控采访方向,我不得不这么问。为了减少杀伤力,我紧接着说,比如获取贪官的不义之财,据我了解,这楼里住着几个局长。

我不敢说我就住这幢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不要污辱人好不好?

这是我听到安萍说话最大声的一句。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什么。有人这么说过,我只当耳边风。她恢复了轻声细语。

那么,那天晚上他爬楼又是为了什么?我问,目光对着安萍。她不接我的目光,又把脸朝向河边。

为了缓解气氛,我随口问道,他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没有。半晌,她轻声说,这半年来他喜欢看戏。

看戏?

是的,看戏,看我们本地的南词戏。她转过脸看着我,声调幽怨地说。不知他着了什么魔,莫名其妙就迷上了。开头我还陪他看了一两场,之后我没了耐心,他就一个人去。那小戏有什么看头?有什么好看的?她摇晃着脑袋,眼神迷惘。他就是痴傻,痴傻,心事太重……她喃喃自语。

她安静下来,我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几只鸟儿在柳枝上斗嘴,我把目光转向它们,不知它们在吵什么。

人死后还有灵魂吗?安萍突然冒出一句。

我一激灵,顺口答道,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魂?

我有个同事,大家叫她小巫婆,她平时爱看《灵魂学》《鬼神之谜》这类书。她说,意外死亡的人,大多灵魂不散,因为没有时间交代后事,心事郁积。要是有冤情,灵魂就会想方设法去申冤。安萍说。

我听得毛骨悚然,你、你说的是鬼魂?

小巫婆说,灵魂显灵最平常的方式,就是给亲人托梦,暗示信息,比如说有个被凶手沉尸水底的被害者,就托给亲人的梦说很冷很冷。有个被碎尸的,就会说很痛很痛……

你、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我有点坐立不安。

我只是想,水金为什么不给我托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巫婆说,想不想托梦是由死魂灵决定的,如果亲人没有梦到死者,那就是人家不愿意出现。水金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梦里相见?

我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若真有死魂灵,水金怕是要先来找我!

安萍看着我,眼神迷离。她说,其实那天晚上我有些预感。他说和战友一起喝酒,不知为什么,我在家里一直心神不定。坐在窗前看着那弯月亮,突然觉得像一把杀人的刀……

安萍后面这些话令我魂不守舍,找个借口,我匆匆结束了采访。

李宏说,水金就是心事太重,有事不跟别人说。李宏是水金的战友,睡上下铺。

我和李宏约在武松酒馆。这里的菜肴形象粗犷,食材地道,装菜用盆,喝酒用碗,是男人聚会的好地方。李宏还帮我约了万汉松、段祥,他们是一个班的战友。

我不想让他们感觉在接受采访,就不断劝酒、布菜,我知道酒后出真言。

水金的攀爬技术是全支队第一,这是大家公认的,战友们都戏称他连猴。万汉松先开口了。老万圆胖脸,下巴古怪地留着一撮胡子,看上去是心思浅的人。我事先了解过,他在胜利市场做海鲜批发,战友们都叫他万老板。

几杯下肚后,万老板脸色微微泛青,应该有点酒量。他说,关大队长非常欣赏水金,有一次总队首长来视察,欢迎宴上关大命令我们轮番来敬酒,水金敬酒时,关大又把他如何能攀登吹嘘了一番,陪同的叶支队长不爱听,趁着酒意说,那么厉害?眼见为实,来,让他露一手。当时我看水金好尴尬。关大看着总队首长,首长不置可否。关大一挥手说,水金,露一手。是!水金敬礼后从食堂跑步出去,首长们走到窗前,我们也拥挤到另外的窗口。只见水金跑到营房楼下,双手攀着雨水管,唰唰唰,一眨眼工夫就到了五楼屋顶,那可真像一只猿猴啊!不知道为什么,那之后的几天,他闷闷不乐。我问过他,他闷声回答,我真的是猴子吗?不知道什么意思。

喝,喝!段祥举杯,大伙又干了一杯。这家伙身段匀称,肌肉发达,是健身馆教练。放下杯子,他喘口粗气沉声说,连猴这家伙太闷,嘴巴紧,有事闷心里。要是我,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怕什么!那次马站社区火灾,连猴窜过浓烟爬上六楼阳台,救下两个孩子,那可真是玩命!我们都认定年底他至少立个三等功,可是没有,跟在他后面接手孩子的史一伦倒立了三等功,真让人不服气。史一伦那小子,听说姑父是总队参谋。为这事听说关大还拍了叶支的桌子。关大这人,仗义!

李宏说,其实水金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不知道。他父亲死得早,家里穷,没有兄弟姐妹,就靠他母亲在街道工厂的一点工资过日子。他是想在部队好好干,先立功,再争取上武警学院,给母亲和自己争个脸。那次他信心满满觉得立功肯定没问题,谁知道希望落空。虽然他不吭声,但那次对他打击很大。那时他不是和安萍在谈恋爱吗?就更急切想改变现状。我觉得那件事让他看不到前途,情绪一直很低落。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天天在一起怎么就没看出来?段祥说。

可能我年长些吧,水金有些话会跟我说。

李宏是交通局的科长,看上去比较持重,他应该知道连水金更多的事。趁那两位去洗手间,我问李宏,据我了解,他们已经结婚八年,为什么不生孩子?

生不出来,是安萍的问题。连家祖上是船民,很看重传宗接代,还重男轻女。水金妈妈甚至当面指责儿媳,叫儿子离婚再找个能生的。水金没有怪罪老婆,但心里郁闷。没个孩子拴着,他们俩的感情好像慢慢也淡漠了。

复员后他做什么工作?我问。

在一家民营企业保卫科工作,其实就是当保安,收入还没有安萍高,所以他一直显得郁郁不得志。我们本地的战友时常聚会,水金每次都来,只喝酒,不说话。有一次他喝多了,突然跑出酒店,嗖嗖嗖爬上一根电线杆,在高处搂着水泥杆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滑溜下来。我们在电线杆下还没回过神来,他已拍拍手掌走过来,笑呵呵拥着我们又进了包间。奇怪的是这时他的话多起来,好像在电线杆上一滑溜,说话也滑溜起来。他说,我连猴也不是徒有虚名,要说爬高,谁能跟我比?嗯?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子当年行,现在还行,不信你们谁跟我比试比试,看谁爬得高,爬得快!说着伸手抓酒杯,被我按住,他用力挣扎……

正说着,段教练和万老板归位,段祥接过话头,这连猴力气真是大,我们三个都按不住他。对了,你们都记得吧?后来他吐了,吐得满包间恶臭。他倒好,歪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李宏说,当时包间里突然安靜下来,大伙都看着他,我感觉得出来,战友们都可怜他。

这家伙酒后爬高也不止这一次,有一次不知和谁喝酒喝高了,安萍打电话叫我们,到现场一看,那也真好笑,这连猴坐在一棵大树的高枝上,摇着树枝还哈哈傻笑,安萍在树下都急疯了。还是万老板打电话叫来消防车,我们从云梯上把他架下来。段祥说着摇头呵呵笑。

酒后除了爬树爬电线杆,他爬过楼吗?我问。

段祥说,没有。万老板摇摇头。

应该没有。李宏说,据我了解,除了执行任务救火救人,他从不爬楼。对了,安萍说有一次他爬上她十楼的出租房。那时候应该还没有结婚。

那这次他为什么爬楼,而且因此丧命?

他们摇头。无法理解。怪,太怪了。真是见鬼了!

但是宋记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爬楼,连猴他都绝不可能是小偷!你下笔时可不能乱写,我们这帮战友,可不是好惹的哦!段祥的声音显出狠劲,左手捏着右手关节,捏出啪啪响声。

我连忙摆摆手说,不会,不会。放心,放心。心想,如果他知道连猴是被我捅了一刀才坠楼身亡的,他会怎么对付我?看着他手臂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我后背凉凉的。

冷静下来后我在心里琢磨,如果他爬楼,那应该有目标,上次的目标是女朋友,这次,会不会也有一个目标呢?

散伙后我一个人拐到街边公园,腿脚沉沉的不想再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李队长,他告诉我的信息令我更加不安。

世事复杂,有许多事件,在新的“真相”呈现时,原来的“真相”立马荒诞不经,喷满世界雾水。谁又知道这新的“真相”能支撑多久呢?真相的真身,也许只有上天能看见。

李队长说,我在无香茶舍喝茶,你过来一下,我详细告诉你。

我一看手表,已近零点。唉,再迟我也得过去。虽然有点酒意,但酒意根本没有模糊心底那个郁结,那郁结如眼里的一颗沙子,时时刻刻都在提示它的存在。

无香茶舍面临延平湖,在九峰公园的树荫深处,生意红火。茶舍女老板叫吴香,是个大美女,传言李队长和她有一腿。那女人名字平常,举止却颇优雅,是武夷学院茶艺系毕业生。我觉得她和李队长的传言就是谣言,因为我喜欢她。而且她比我小五岁,李队长比她大十五岁。当然我也只是暗恋,还没找到机会发动攻势。况且,想在李队长这大老虎的虎口夺食,不确保安全就不能轻举妄动。

一进茶舍就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吴香能把名字化为“无香”做茶舍名,这让我对她有点刮目相看。这个我经过考证的,这茶舍确实是她自己起的名。

可我现在对她一点兴致也没有。

吴香不在,李队长一人坐在最靠边茶室的榻榻米上,一个茶艺小姐在一旁泡茶。看见我进来,李队挥手叫她离开,伸手倒一杯茶放在我面前,起身拉上木格玻璃门。

你知道吗?上个星期丁副市长家里被盗,他住十五楼,被飞贼光顾了。公安不正好是他分管的吗?这下有我们好受的了。唐局长被叫去半天,不知说了什么,回来脸色不好看,就把我和几个派出所所长叫去转移情绪,命令三天破案,要不然把位子让出来。唉,三天,也太夸张了。

案子破了吗?我问。

当然破了,要不然找你干吗?哈哈哈……小地方嘛破案也简单,只要不是过路的盗贼,本地的我们心中基本有数。我和几个所长分头把各片的贼头贼脑叫来,把线索告诉他们,他们一估摸手下的贼子贼孙,那个外号叫跳蚤的飞贼就被拎出来了。这小子真是不长眼睛,老虎屁股也敢摸。

根据潜规则,这类案子不可能报道,这家伙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喝着茶不吭声,等着他揭底。

李队长看着我嘿嘿笑,你小子倒沉得住气。丁家丢了什么属于机密,你想知道内幕一点门也没有。当然,基本都找回来了。只是这跳蚤交代的一个情况让我大吃一惊,他承认一个月前在武夷花园逸安楼做过案,六楼、十二楼就是他偷的。在他家里,我们搜出了部分赃物,你的两家邻居已经确认了手机、玉镯等正是他们家被盗的东西。怎么样?没想到吧?说完他猛灌了一盅茶,又满上。

这时,我的脑海里电影一般闪过镜头:月夜,高楼,一个黑影蜘蛛般攀墙上楼,翻进十二楼阳台,很快出来。下行到六楼,爬进窗户,一会儿翻身出来,迅速下移,消失在黑暗中。此时,另一条黑影出现,顺着雨水管向上攀爬,爬行到十楼阳台时,突然“啊”的一声从空中落下……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竟然没有交集,时间、路线交错得如同列车的调度安排。命运的魔手如此捉弄人,阴错阳差间,一人得手,一人丧命,一人突然成了杀人犯。那个什么跳蚤,他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那、那个坠楼的连水金怎么定性?

那个嘛,估计只能算醉酒攀高不慎坠楼了。

那他为什么爬楼你们就不要调查吗?总不会无缘无故爬楼吧?我内心无谓地挣扎着。

这跟我们刑警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你要是有兴趣就自己做调查吧。

我软塌塌地窝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么说来,连水金是一个无辜的人,我把一个生活不顺心、内心压抑的可怜人送上了不归路,我怎么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啊!我怎么这么倒霉?他为什么不是江洋大盗、著名飞贼啊!或者至少是跳蚤那样的小偷?那夜爬到我家阳台的就是跳蚤,为什么不是这样?我宋军本是慵懒之人,连结婚都嫌麻烦,我就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混日子,为什么一个枷锁从天而降把我套牢?为什么?唉,这是天问,无人回答。

从茶舍出来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延平湖边的栈道上坐到天亮。夜风中,我听了一夜落叶的声音。落叶落到水面“啪”的一声,像叹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落叶落到栈道上“啪啪啪”的声音,像无辜的人被群殴。一根枯枝带着叶子忽然落在我的头上,那一声轰响似曾相识,那是滞留在我记忆中的致命声响,从地面传到十楼,在更深人静的月夜。

尽管我也觉得连水金应该不是盗贼,但我还是坚定地认为,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爬楼,真正的原因没有找到,他爬楼偷窃的可能就存在。过失致一个人死亡,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难道没有区别吗?这念头是我最后的堡垒。

又一個月夜。

我打开电脑,屏幕上月亮很快跳出来,那是我设置的屏保。

有一个多月没有心境写小说了,今晚,我要续写这篇小说,小说名已不是《月夜》,改名《坠楼》。小说中的女孩本没有名字,现在决定起名宋君。宋君要在中秋夜去会出差在外的男朋友,想给他一个惊喜。我续写道:

去阳台收一条纱巾时,她的手定格在半空中,神态惊恐,像冰雕凝固!她看见在阳台栏杆上,攀着一双黑手……

宋君手里正拿着修眉毛的小剪刀,惊恐中她撑着胆子冲上前,一剪刀刺在那手背上,然后回头就往屋里跑。这时,她听到身后“啊”的一声惊叫,暗夜里叫声惨烈。紧接着,放炮般一声巨响从地面传上来,宋君一只手捂住嘴巴,双脚一时无法动弹。

接下来,宋君应该怎么做,其实我已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

宋君知道,从此,安逸的日子不复存在,惊惶将如影相随,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无从设想。她十指相扣握紧,颤声祈祷,上帝保佑,别出人命!别伤太重!至于此人是盗是贼,她已无力关注。

祈祷并没有产生效果,第二天传来消息,坠楼的人死了。此人外号跳蚤,是个惯偷,已不止三进宫,在警界和贼界颇有名气。警方很快结案:飞贼作案,坠楼身亡。宋君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了,虚惊一场,天还是蓝的,草还是绿的。

男朋友小顾回来后,发现宋君变了,她不会对他撒娇了,这本是她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又最烦。如今一下子没了,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她撒娇啊。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宋君摇头,她说不清楚,也无法言说。她说不清楚事情始末,更无法说,这件事后夜里睡觉时,总感觉有人压在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知道了,这事情并没有过去,一条人命因为你而失去,怎么可能水过无痕?除非你是冷血动物或者残暴成性。可他是盗是贼,是坏人!坏人你就可以置他于死地吗?你有这个权力吗?她无法回答自己的质问,她知道自己被追杀了,隐形杀手不仅压在身体上,而且长驱直入,追杀到了心里!她一个小女子,实在无法承受又不得不承受。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这宋君,至于吗?他是坏人,而且你是没有主观故意的,何必自寻烦恼?我烦恼地站起来,倚在阳台栏杆。天上明月一轮,夜空如昼,那些可怜的星星若有若无,全被月光遮掩了。我低头俯瞰,朦胧的路灯下,我突然看见水泥地面有个剪纸般的人形轮廓在慢慢浮现,好像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准备起身!已经下过几场雨了,警察画的遗体轮廓线怎么还如此抢眼?我搓搓双眼再看时,只有几片枯叶翻滚跑过,水泥地面灰蒙蒙一片。

宋君不时听到一个人在她耳边说,如果你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那你就应该考虑做点什么,难道你不应该做点什么吗?她想,我应该做什么?做什么来弥补,来赎罪?如果只是平时无意中伤害了谁,那有很多办法可以弥补。但是,如果无意中杀死了一个人,那又能做点什么呢?

隐形杀手如影相随,无处不在,宋君性情大变,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和行为产生脱节,就像能量即将耗尽的机器人,号令无法指挥行动。她开始拒绝接小顾的电话,小顾到她工作的青少年宫找她,她拒绝见面。三番五次后,莫名其妙的男友终于厌烦了,抽身离开了她。

宋君感觉自己病了,向单位请了病假。但她知道自己身体没病,她不上班只是想“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每天在街上闲逛,东张西望,焦虑彷徨,游魂一般。

直到有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一个人,一个她不想再见到的人,她的生活突然有了目标。

接下来宋君要经历的故事是现实中发生的真事,一个贪官被抓起来,这故事就传出来了。这个反腐案子是我写的报道,来龙去脉比较清楚。但我现在是写小说,这真实故事只是一根木桩,我要把它变成木雕,就需要挖掉、切掉我认为多余的部分,让想象引领着,对木桩进行改头换面,目标是让人们忘掉一根木桩,记住一尊木雕工艺品。

南词戏是流行于山城的曲艺形式,相传是清嘉庆年间由苏州传入,逐渐与本地民歌小调融合发展而成。表演形式是由一人主唱,多人列坐周围,演奏不同乐器伴唱。

金小乐是南词剧团的主唱,她的嗓音柔美清亮,说不上能否绕梁三日,但绕个一两层楼绝对没问题。

她就住在我楼上,差不多每天早上,我都是被她丝线般柔绵的吊嗓声音扯出美梦的。曾经提出抗议,小乐就眯起凤眼风情万种地说,我已经很小声啦,宋记者。“者”字缠着长长的拖腔。我被这么一缠,整个人就像冰棍遇到喷火枪,瞬间就化了。其实偶尔冲上楼抗议,也就是想看看她的凤眼,听听她的拖腔。

金小乐的年纪就像海水,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深浅。我们经常相遇在电梯里,那么近距离的观察,我也只能判断她不超过三十岁。但她的儿子和我侄儿同班,我侄儿十五岁。金小乐的出众姿容是山城的著名风景,许多男人垂涎三尺忘形议论,像一群葡萄树下的狐狸。他们说,要是娶这个女人做老婆,估计每天都会危机四伏。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没有金刚钻咱不揽瓷器活,谁镇得住谁娶去。言下之意,没有亿万财产,没有高强武功,就别动这个念头。

但她的老公就动了念頭了,就娶了。

金小乐的老公袁木弟,听这名字就可以猜测他的家世,而且他的长相普通得几乎可忽略不议。袁木弟也没有突然发迹,他只是南词剧团的普通琴师,但二胡拉得鬼神都怕,一开弓就像在割你的心。袁木弟泡上金小乐手法简单,就是胆大心细。在他人惊艳、犹豫、敢说不敢做的时候,利用工作之便先下手为强,得手后十几年如一日苦心经营,保得全家声名无损。他的所谓经营也是最原始、最没有含金量的手法,核心力量是超强耐心。婚后,因为一起工作一起演出,他与老婆寸步不离,只要有男人和老婆说话,他必在一米范围之内。对于这些潜在的敌人,他极其友好。你们说,你们说,我不影响你们。说着靠得更近了。他极力阻挠老婆出差,如果不成功他会另辟蹊径。有一次,对小乐有想法的文化局宫副局长,成功地让小乐和他一起出差,他洋洋得意地和小乐共进晚餐后回宾馆,踩着走廊上红地毯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进小乐房间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宫局长你好!回头一看,是袁木弟,顿时晕倒,渐次兴奋的身体忽地松软。

无数次这样的执着跟踪,令山城花心男人叫苦连天,袁木弟因此名声大噪,荣获“神探袁”美称。

有意思的是,遇到这样的场面,金小乐只会伸出兰花指,指着老公哈哈傻笑,并没有不开心。不但没有,好像还挺享受。这就嫉恨得那些觊觎金小乐的男人们恨不得杀死这个莫名享受艳福的家伙。

听到这些故事,我由衷地为这个女人点赞。我分析,她是大智若愚,水性杨花之貌,贞女节妇之心。

那天下班回家,在电梯里遇到金小乐,当然还有袁木弟。袁木弟已是老袁,两鬓已有白发,但尽职当老婆保镖初心不改。对于他人调侃说你女儿真漂亮啊,他呵呵一笑,好像没有听见。

大美女问,宋大记者最近忙什么?

看她活得滋润如玉的样子,我突然心生不悦,随口说,最近见鬼了,被鬼跟踪。说完盯了老袁一眼。

老袁嘴角往上一吊就放下,没吭声。小乐呵呵笑起来,那不是可以写小说吗?我看过你发表的小说,写得很好哦。

我的目光趁机缠住她的凤眼,真的,你看过?

当然啰,有一篇叫、叫《遭遇狐仙》,说的是女大学生装狐狸精勾引她的老师,对不对?呵呵……

我说,是的是的。心中颇为得意。正想再说些什么,电梯到十楼了,我只好说,再见。说着跨出电梯。没想到金小乐也跟出来,电梯门关一半时,老袁的手伸出来,门一弹开,他也跨出来。

金小乐娇嗔地说,你先回去嘛!老袁不动。她扭头对着我说,哎,你说你被鬼跟踪是鬼话,我可真是被人跟踪过呢。这人好奇怪,可以写小说嘛,要不要听?

我故意说,好呀,那到我家坐坐,老袁你先回去嘛。

老袁似笑非笑,不动,也不吭声。

小乐呵呵笑着说,晚饭后吧,你到我家喝茶。说着挽起老袁,从楼梯走上楼去。

饭后我进了书房,准备继续写小说。有人敲门,对着猫眼一瞄,是老袁,才想起和大美女有约。随老袁上楼,看见小乐坐在茶桌前,小铜壶已经冒出热气。有个房间门关着,应该是他们儿子的房间。老袁围起围裙进了厨房,一会儿就传来稀里哗啦洗涮锅碗的声音。

这泡茶香气浓郁,回甘不错,好茶!我悠然品茶,等她开口。

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啊,第一眼看到他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真的。金小乐这样开始她的叙述。他当粉丝都不敢理直气壮,总是躲得远远的,每次手里还可笑地拿着一枝雏菊,就是那种菜农放在簸箕里卖的、人家上坟时用的那一种,你说好笑不好笑?小乐自己笑起来。

我没笑。我说,你到底说谁呀?没头没脑的。

说我的一个粉丝呀。你怎么这么笨!说话时她的笑并没有收起来,还挂在脸上,像红灯笼里透露出来的红晕。

这时老袁解了围裙出来,坐在一旁沙发上打开电视。我瞄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武术频道。这时,我耳边不厚道地响起“你们说,你们说,我不影响你们”,心中暗笑。

小乐起身走过去,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扯起老袁,双手推着他的后背,小女孩般撒着娇,吵死啦吵死啦,你到房间里去看。老袁乖乖进了房间。

小乐坐下来倒了盅茶,轻轻啜一口,柔声说,刚才讲到哪里了?

粉丝。

对了,我的粉丝也有那么一些些啦。哦对了,那个人,那个粉丝,男的,四五十岁吧,可能没那么老,反正也不年轻。半年前吧,我注意到他是在半年前,那时段我们在演《武夷寒兰》。说起来挺神奇,那天我在台上正唱着,忽然感觉脸上有激光灯射过来,眼睛余光一扫,并没有灯光。这时,我看到了他,在剧场第一排旁边过道上。他双眼直勾勾的,向我射来看不见的光束,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到了。趁伴唱开唱时,我留神打量他一下,哎,挺寒酸的,穿着不知道什么的制服,灰不溜湫的。我挺想不通的是,舞台下盯着我看的男人眼睛何止几十双,他凭什么能让我感觉到光束?是不是像手摇发电的射灯拼尽浑身力气摇才发出最强烈的光?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女人凤眼里弥漫着疑惑的光。我不由得往前靠了靠,不知是被故事吸引还是被凤眼吸引。

那以后,我演出时经常看到他,总是那身灰不溜湫的制服,总在舞台最近最边的位置。他的眼睛就像探照灯,自始至终照着我,让我很不自在。有一次到邻县演出,他居然也跟来,在老位置盯着我。我有点害怕,就告诉了老袁。老袁说,他在一米之外,别理他。呵呵。我发现他每次来手里总是攥着一支雏菊,演出一结束他就挪到舞台边,伸手把花放在舞台上,就像扫墓扔在坟头一样,我偷偷观察了几次,有点生气。有一次演出结束后,我躲在帷幕边,他靠近舞台时,我突然冲出来对着他喊,要献花就献玫瑰花,献到人家手里。这算什么花?扔在这里算什么?胆小鬼!他吓得掉头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哈哈哈……

可是他突然不见了,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了。小乐的声音忽然低下来,语气怅怅的,眼神惘然若失。

我心头一凛,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连忙从手机里调出连水金的照片递到她面前,是这个人吗?

小乐细细看了照片,惊讶地看着我,你、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愣了一下,脑筋急转后说,哦,我采访过他,他说爱看南词戏。他是、是好人,是先进保安,保安公司表彰過。

他在哪个单位做保安?

嗯,他、他是外地来打工的,现在已经回老家工作了。

哦,难怪最近没来看戏。金小乐好像有点遗憾。

回家后我马上打开手机查看,我感觉原来看那组照片时漏了什么信息,那组照片是李队长那边翻拍的。我迅速翻到那几张坠楼现场的照片,一张张拉开细看,果然,在死者周围,散落着几支玫瑰花,暗夜中的暗红花瓣,噩梦一样诡异。

我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人也扔到沙发上,眼睛死盯天花板。

金小乐,你这个女人就是祸水!你勾摄那些酒足饭饱思淫欲的男人的魂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让这个可怜的男人也走火入魔,命丧痴傻一念中!一转念,我看到一个想嫁祸于人的卑鄙家伙,在意念上躲避担当,苟求平安。我不由得缩紧身子,双臂抱头,双膝抵胸。此时,万籁无声化作鄙视的目光,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我淹没。

躺了不知多久,我起身找出一瓶没喝完的米烧,狠狠灌了一口。我走到阳台,又喝一口。今晚无月,夜空漆黑,我融化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我没有影子,我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我慢慢举起酒瓶,瓶口向下,酒浆咕噜咕噜喷涌而出,一哄而散,酒精气味如无主的魂,漫无目标地飘散、飘散……我五指一松,酒瓶猝不及防地滑身坠落,惊恐地一头栽下去。须臾间,一声碎裂声传上来,凄厉惨烈,如濒死者的呼救,短促的回声,迅速被暗夜收走。

宋君开始行动了,她跟踪那个原来不想再见到的人,那人是文化局的宫副局长,宋君父亲的上司。

在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模模糊糊,回想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居然没有故事、情节、细节甚至场景。当她哭着向父亲要母亲时,父亲就带她买鸡腿吃,这是她的最爱。在她吃得满嘴油亮时,父亲会摸着她的脑袋轻声说,你妈妈跟别人走了,走了。她边咀嚼边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父亲摇头。她抹着油嘴说,爸,鸡腿真好吃。懂事以后她知道了,那是她两岁时发生的事。

父亲在文化局当出纳,他的时间劈成两半,一半工作挣钱,一半陪女儿长大。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她印象最深的不是爸爸消瘦的脸,而是远方的风景,因为爸爸总是把她扛在肩膀上。

她六岁就开始学鋼琴,不是爸爸要她学,是她自己喜欢。于是,爸爸碗里的鱼和肉,身上的光鲜衣服,都变成钢琴课的学费。她的琴声越来越悦耳,爸爸的身材越来越细。她学习成绩中等,钢琴演奏在市里已小有名气。高三时,高考的方向自然是艺术院校。她的目标,是中央音乐学院。高考复习时,她感到了激烈竞争的压力。

一天吃晚饭时聊天,她对爸爸说,爸,我们学校的李亚和蕾蕾报名参加北京的一个考前培训班,她们说是中央音乐学院老师开办的,培训很有针对性。进了这个班,差不多就算考进中央音乐学院了。

是吗?你也去报名。

爸,培训时间很长,要两个月。

没事,你去吧。

爸,学费很贵……

没事,爸爸有钱。学费多少?

四万。

爸爸没有声音了。宋君抬头,看见爸爸满脸的惊愕,好像单身夜行突然遇到强盗。宋君说,爸,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只是随便说说。爸您今晚煮的面真好吃,撑死了。说着离开饭桌。一会儿,宋君的房间传来了钢琴声,那是《欢乐颂》。

父女俩再没有提这件事。两周后的周末,晚饭时,爸爸对宋君说,君君,你可以去报名参加北京的培训班了,爸给你钱。说着,他从提包里拿出四沓纸币,整齐地摆在桌子上。

宋君吃惊地看着爸爸,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钱。她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精打细算才能不寅吃卯粮。爸,我说过不参加那个班的,真的。

去吧去吧君君,爸知道你想去,如果你没有去,爸的心里会打结,有生之年会一直后悔的。

宋君扑进爸爸怀里,放声大哭。

那个培训班其实是一个骗局,这样的骗局遍布京城。两个月时间,宋君没有学到比在家里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只是花销的钱。连吃带住加学费,花了四万多元,这是学员中花销最少的了。宋君不想跟父亲多说什么,报志愿时,除了中央音乐学院,她还填了两所一般的艺术院校,一所是本地区的。

在等待录取通知书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颠覆了她的人生。

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约她到滨江星巴克咖啡屋来,她很快去了。约她的是宫副局长。

在她印象中,宫叔叔是个慈祥长者,比父亲年轻好多。宋君感觉宫叔叔很喜欢她,每次见到她总是夸她,夸她漂亮、钢琴弹得好,还经常拍她肩膀,轻轻地,像抚摩。随着年纪渐长,她越来越不习惯他这个亲昵动作,他好像没有察觉。

你喝什么?拿铁还是卡布奇诺?

随便。宋君不知道宫叔叔找她做什么,心里很不安,她感觉应该是父亲的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你爸爸有点麻烦。宫叔叔边说边把果盘往她面前推。

不祥预测成真,宋君很紧张。什么事?您告诉我。她无意识地搅着咖啡,双眼盯着对方。

咖啡已经喝完了,宋君还把杯子往嘴边送,有咖啡或者没有咖啡,她都没有感觉到味道。父亲出事了,他挪用了公款,也可以说是贪污,宫叔叔这么说的。

你爸爸现在还不知道单位已经察觉,你绝对不能告诉他,否则他思想负担会很重!

她紧张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宫叔叔看了她一眼,眼神怪异,虽然她不太明白是什么含意,但令她很不舒服。

到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今天先这样,你回去吧,绝对不能告诉你爸爸。他再一次强调。

回家后,她偷偷观察父亲,发现他更瘦了,皱纹突然增加很多,每一条皱纹里,好像都潜伏着忧虑和焦灼。难道爸爸已经知道了?她一阵心疼。爸爸,我该怎么帮你呀?她无声地喊。

宫叔叔第二次约她是在蓝天宾馆,他说在那里开会,带来一些东西让宋君看,让她到405房间来。

她去了,她希望爸爸平安无事,她也想知道宫叔叔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帮爸爸渡过难关。她进屋后,他关上门,屋里只有他一人。她本以为开会还会有其他人,这时也没想那么多。

你看看,账目都在这里,你爸贪污了四

万五千元,最少要判三年,会被开除公职,将来没有退休金……

她绝望地哭了……

离开房间时,她失去了童贞。

我爸爸会没事吗?

肯定不会有事,你相信我好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此后,这个宫叔叔又以各种理由约她,占有她年轻的身体。她就像掉进冷水锅的青蛙,麻木又无奈。每次那个人压在身上让她窒息时,她就闭着眼睛在心里喊,爸爸,你一定会没事的!直到喊出眼泪。

可是不久后,父亲还是被查办了,到处借钱退了款,还判了一年。

爸爸被带走那一天,宋君崩溃了!痛心、害怕,还有愤怒。那天晚上她一夜无眠,杀人的心都有了。

爸爸临走只留给她一句话,好好读书,等着爸爸。

命运安排她上了本地那所艺术院校,她靠助学贷款交学费,靠勤工俭学挣钱过日子。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为了父亲。每一个探监日,她都微笑着出现在爸爸面前,她知道,爸爸需要她的微笑。那个伤害她肉体和心灵的恶人,他必须付出代价的,只是现在,她还没有想出办法。她把仇恨缩成一颗种子埋在心底,她不知道经过时间的浇灌,种子是烂在心底,还是会长出一柄复仇的刀。

她发誓,一定要让父亲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可是,大学毕业第二年,父亲却患上癌症,很快就离世了。在暗夜空荡荡的家里,她痛恨自己,如果我不说那个什么培训班……

悲伤和痛苦即使如深海,沉溺其中也总有浮出来透气的一天。宋君的心情渐渐恢复常态,在孤独、庸常的日子里,爱情光顾了她,男朋友小顾,让她重新体味到生活的温暖。可是那个月夜后,她又只剩下自己了。这时,她在街上碰到那个已升迁到省文化厅的宫某人,她的生活突然有了目标,她要报仇!心底仇恨的种子,因为那个月夜,长出了一柄锋利的刀。

宋君开始行动了,我该做些什么?

周末,独行在莲花山,想让山风吹淡胸中的雾气。石阶蜿蜒,绿竹修长,小草野花枝叶丰美,举目看见的都是大自然的坦然。时有游人香客超越而過,山林间有欢声笑语频频响起。山水花草都那么舒展,人人都那么快活,唯我,心中万千纠结。

如果已经欠了一条人命,是不是再做什么偏激的事,就可以毫无顾忌?宋君是这么想的,我也可以这样吗?我用力拽断一枝细树枝,一片一片拉断嫩叶,在手心揉搓,手心淡绿渐浓,叶汁清香如此温柔,让我心头有了一点滋润。可惜这细微的安抚不足以滋润我心中那巨大的郁结,我轻轻吹一口气,把伤残的叶片撒落风中。宋君启发了我,如果我有仇人,现在正是报仇的大好时机。一次死罪和两次死罪,本钱就是一条命。坐在岩石上,我开始在脑海里寻找仇人。很遗憾,庸碌之人,成不了什么人的恩人也就罢了,想琢磨出一个仇人来,又谈何容易!

山腰有个小自然村,路过一个猪舍时,一阵骚臭味直冲鼻腔,驻扎在记忆深处的一次奇耻大辱忽地浮上心头。

那次,我被群殴,住院二十多天,起因和猪有关。躺在医院的二十多天里,我脑海里不时回响起一群人凶恶的叫嚣,眼前莫名地一片血红。那是噩梦般的记忆在不断重演。那群人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谁指使了那群人。我完全是职务行为,接群众电话举报,一个地下屠宰场囤积大量死猪,屠宰后流入快餐店、包子店。我接任务后半夜只身暗访,不料行踪暴露,被一群人围上……我醒来时躺在河边,身下的绿草有几丛是猩红的。

报社领导闻讯勃然大怒,放言不管牵涉到谁,都要毫不留情地曝光。可是直到我出院,我带伤写的那篇报道还没有见报。单位给了我五千元营养费,破了先例。杨总编对我说,今年一定送你参评省双十佳记者。曝光的事不再提起,被打之事,也没有任何说法。我多次找报社领导,最后成了遭人嫌的员工。

我咽不下这口气,去找过分管市领导,领导含糊其辞。一走出政府大楼,杨总编电话立马追来,把我臭骂一顿。无奈中也找过李队长,他双手一摊说,宋兄弟,这事我爱莫能助。

那是我活这么大最羞辱的一次,事情不了了之,在报社我成了笑柄。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出这口气。事后我调查清楚了,那地下屠宰场的邹老板是公安局邹局长堂弟,省政法委钟副书记是他们姨父。对手如此强势,我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已是杀人犯,老子拼了,把此仇报了。如果为民除害,也算将功补过?我马上掉头下山,直奔那个屠宰场。当我气喘吁吁接近那片偏僻的河滩地时,看见的只有几头悠闲吃草的水牛,简易搭盖的屠宰场只剩几片篱笆,过往的证据,只有草丛里残留的一丛丛猪毛。我的被羞辱之地,似乎只是梦境,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我呆立一阵子,悻悻离去。

知情人说那个邹老板已改行搞房地产去了,正在省城捞金。邹局长也已提拔到省公安厅。我意识中的那把复仇之刀,就像砍了流水几刀,没有任何结果。

唉,这坏人由法律去管吧,由老天去管吧,我何必插手?就是真的找到这些人,我又能怎么行动?说实话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但是,如果我毫无作为,又如何交代?向谁交代?是那个冤魂,还是自己的良心?我也不清楚。

又一个周末,我又踏上莲花山,上次我要去的地方还没去,那是山间的莲花寺。主持静峰长老,经常在周末讲经,听者趋之若鹜。此时在山道上行走的,就有不少拎着香袋的香客。

一棵樟树王迎面矗立,穿过树荫,踏过落叶,风中有檀香传送,通往莲花寺的百级石阶伸至脚下。拾阶而上,山门肃穆,一副对联映入眼帘:

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坐在石阶上。檀香味更重了,夹带着缕缕青烟。身边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鞋子向上急行。一阵钟声弥散,讲经已经开始了。身边的脚步声逐渐消停,我慢慢起身,进了寺门。

静峰长老声音低沉却清晰,在讲经堂里低回。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座下人屏声静气,伸脖仰脸。我坐在最后一排,心念难以专一。看着高低背影、扁圆后脑勺,我猜测他们表情定然虔诚,心里却暗藏贪念,他们多是求官、求财,求一切对他们都有利。而我,只想求个心安。

佛说,广结众缘,就是不要去伤害任何一个人。

佛说,良心是每一个人最公正的审判官,你骗得了别人,却永远骗不了你自己的良心。

我浑身一颤,低下脑袋。我知道,佛在告诫我。我老老实实伸脖仰脸,专心聆听。

佛说,既然我们不能改变周遭的世界,我们就只好改变自己,用慈悲心和智慧心来面对这一切。

我反复念叨,用慈悲心和智慧心来面对这一切,用慈悲心和智慧心来面对这一切!

走出山门时,我身心轻松了许多,我觉得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一

宋君从山城跟踪到省城。

父亲入狱后,宋君再没有见到那个抢走她童贞的人,她也不希望再见到他。如今,她要找他、跟踪他,她觉得老话说得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个恶人要得到报应,现在时候到了。

她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官已正处,老婆供职于电力公司,独生女是传媒学院在读研究生,一家子滋润快活。她真想当面告诉他的女儿,有一个父亲的女儿,被她的父亲玷污,以无耻的欺骗。她甚至诅咒他的女儿被人强暴,让他知道侵犯柔弱女子是多大罪恶。只是这样诅咒时,她都觉得自己有罪。但是,他本人必须付出代价,这是一种公道。

一个周末的傍晚,她打通了他的电话,当他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时,她感觉听筒里传来一股浓烈的腥膻味,喉咙口有一口气涌上来,差点噎住她。慢慢平定了气息,她平静地说,我是宋君,宋学民的女儿。她不想绕圈子。

对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听声音她感觉出他心虚气短。

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见个面。她按照事先的设计回应他。

哦,什么事?不知我能不能忙得上忙。他的声音明显活络起来。那明晚我安排个地方吃饭,到时面谈?

宋君说,好的好的,谢谢。我、我还没住下,你能不能……帮我订个房间?

这个……没问题,没问题!她似乎看到他欢呼雀跃的样子。

等待会面的这段时间,宋君紧张、兴奋,慌乱不安。报复的方案想了几种,怎么操作在头脑里也演练了几遍,却始终无法确定实施哪一种。会面的时间就要到了还不能确定,只好把各种工具都带上,到时见机行事。在双肩包里放进胶带、迷药、防狼喷雾、水果刀等,深呼吸五分钟,她挺身出门。

会面地点是一家西餐厅。

你喝什么?拿铁还是卡布奇诺?

宋君忽地感觉时光倒流,心底滚动起一股岩浆。她眯起双眼,不让悲愤和仇恨涌出来。她看着他,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父亲瘦削、焦虑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低下头,她知道现在自己最合适的状态,是一只可怜的小绵羊。

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你父亲的事我已经尽力了,否则他会判更多年。宫某搅着咖啡,声音诚恳得让人迷惑。

你连人都不是,却一再强调人格!宋君说。当然,是憋在心里说。她低着头小口喝着咖啡,嘴里含糊其辞说着谢谢。

牛排上来时,宫某说,小宋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说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宋君低头细心切割着牛排,不开腔。钓鱼需要耐心。

宫某看着她,像看着一条自行上钩的鱼。

牛排整齐地切成一条一条,又切成一块一块,宋君开口了。

其实,真是不好意思找你,实在是无人可以求……

没事,你说。

这段时间不是民间借贷很火吗?我也是一时贪心,贷款放贷,想挣一点利息差额。不料那个借贷人跑了,银行贷款无法还,不知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以解燃眉之急。

你需要多少?

十万。

宫某一听不吭声了。

其实也不是一下子借十万,我现在欠十万,每月要还银行六千,我的工资五千多一点,还要吃饭。你每个月借我两千就行了,一年多我就能还清债务,到时我再还你的钱。

哦,是这样。一个月两千元也不算什么大数目。不过……

你放心好了,到时我一定会及时还钱的。而且我会……会补偿你的。说着她又低下了头,久久不抬头。

宫某呵呵一笑,你还是那么懂事……来,吃、吃,还要加点什么吗?

饭后,他们顺理成章地一起去宫某预定的宾馆房间。

十二

从莲花山下山,我直奔医院。

病房里没有看见安萍,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给老太太喂药,应该是护工。我想老太太现在已经安定下来,应该早已忘记了我是谁。等那人喂好药,就轻手轻脚走进去,站在床头。

你好,你是护工吗?

那女子抬头看一眼说,是的。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路吧。

小路,安萍去哪里了?

安老师买菜去了。小路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

我正想再说什么时,闭眼休息的老太太突然睁开双眼,食指指着我,哦、坏人、哦……表情愤怒。

我尴尬地退了几步,对小路说,她怎么……这样?

小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她家什么人?

哦,我、我是安萍的朋友,来看看能帮什么忙。

宋记者你好。

我转身看见安萍提着一个塑料袋子站在门口。依然那么干净,尽管面带倦容。

哦、坏人、哦……老太太撑起脑袋,还在发飙。

我察觉安萍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像头发丝落进水里,水波微漾,不注意看不出来。她是觉得老太太的表现很好笑,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安萍示意我到走廊来,我连忙出去。

宋记者你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谢。也没什么要帮忙的,我请了个护工,上班时间全靠她了。下班我就过来,晚上十点左右回家。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透过若无其事的语气和平静的神情,看到欲罢不能的焦灼,还看到本真的善良。这样的儿媳妇,现在真算是珍稀动物了。

我说,有事需要帮忙你就开口,不要客气。

谢谢!

如果想救赎,要真心,要诚心。我告诉自己。第二天手头没什么事,我又去了医院。小路对我一笑,准备削水果,我一把抢过来,小路似乎吓一跳。我来削。我说。我站在床头边,边削边观察老太太,此时她紧闭双眼。我心里说,你这个老顽固,我就不相信你一直看不到我的诚意。

削好苹果,我拇指中指捏住两端,递给老太太,小声说,阿姨,吃苹果。

老太太突然睁大眼睛,一看见是我,食指颤巍巍戳过来,坏、坏人!坏、坏人!

我手指一抖,苹果落在地上。我无助地看着小路,她嘿嘿一笑说,帮倒忙。老太太目光像磨钝的锥子一直刺着我,我狼狈地退出去。

我连续三天执着地给老太太削水果,但她就是不接受,坏、坏人!她含糊不清地说,态度非常执着。这个手无寸铁的老太太,让我丢盔弃甲。

安萍给我打电话,宋记者,你就不要再来了,她神志不清,多有冒犯,請你多多包涵。当然是小路向她透露的消息。

哈哈,没事,反正我单身一人,上班自由,有的是时间。我故作轻松。再见。我挂了电话。

这天到超市买方便面,忽然看到一个东西,马上买下来。这是一个切果器,梅花形状,水果削好后用这东西一压,果芯脱出,果肉成八瓣,吃起来非常方便。我方便面也不买了,买了切果器就往医院跑。老人就像小孩,变个花样切水果给她吃,也许她会接受?

我屏着呼吸小心削了个苹果,放在盘子上用切果器压切,然后把果芯扔进垃圾篓,双手捧着盘子走近床头。阿姨,请吃水果。老太太,我可是把心切开了奉供在你的面前啊,你不要再难为我呀!

老太太睁开眼睛,目光迟钝,她没有看我,却被盘子上的梅花形水果吸引住了。我用竹签插一瓣送到她嘴里,她马上咀嚼起来。我兴奋地看小路一眼,小路微笑着。当我把第二瓣苹果送到她嘴边时,她的目光顺着果瓣往上走,然后停在我的脸上,我紧张地咧出微笑。她的目光又顺着我的手臂回到果瓣上,我一送,她又开始咀嚼。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当我送去第三瓣苹果时,她含糊地说,好、好人,好人。我激动得差一点和小路击掌。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啊。您老人家终于放过我了,老天爷,谢谢了啊!

不料,第二天递苹果瓣给她时,她又说坏人、坏、坏人,又不认账了。我头脑都炸了。如此反复了很多次,我在坏人好人之间反复无常,快撑不住了。终于,转机出现了,那天我扶她练习走路时,她对着我笑了,连说三声好人,我眼淚差点掉下来。老人家,我真的不是坏人啊,本质上我就是一个好人啊!此后,她再没有说我坏人了,见我来就咧嘴笑,说,水、水,或者金、金,但从来没有把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也许她混沌的意识还无法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她的水金。

每次到医院,我都是在上班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很容易挤出来。我是带着负罪之心来寻求救赎的,也不想安萍在场节外生枝。小路很欢迎我,我告诉她别告诉安老师,她守口如瓶。

但是有一天,我扶着老太太走路回病房时,看见安萍倚在门边,她表情异样地看着我,那样子,让我有点心慌。

十三

一切都在计划中,宋君顺利将宫某用迷药迷倒,并用胶带捆扎住他的手脚。看着床上瘫卧着的这个人,她手脚无措。接下来怎么做,计划一直零乱,确定不下来。一个人面对这个无法动弹的人,她同样感觉害怕,门外只要有脚步声,她就呼吸紧促。不能再犹豫了,她告诫自己,她在大脑里开始盘点预想的计划。

计划一,拍了这人的裸照传到网上,让他丢人甚至因此丢了公职。当她想这么实施时,手却在发抖,伸出去又缩回来。她无法想象自己会解开这个男人的裤带,她不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这具丑陋的裸体。

计划二,割掉这个畜生的是非根,让他不能再作孽,她不相信他只向自己伸出黑手。这个计划是看了一篇刑事案件报道临时产生的:一个被人强奸的女孩,想方设法复仇。后来找到仇人,把他灌得烂醉后,女孩切掉了那人的生殖器……现在的情况是,她计划一都完成不了,计划二更无从谈起。她发现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和动手能力,作恶也不是谁都做得了啊!

计划三,干脆一刀杀死他,然后投案自首,但是要自首的是失误造成那个小偷坠楼身亡,而不是杀死一个色狼。如果要偿命,她宁愿给那个小偷偿命。她从包里找出水果刀握在手,慢慢靠近他。她想,眼睛一闭,狠狠捅下去,赶快了结此事。可是,眼睛闭着也下不了手,不是不恨他,是胆怯。因为害怕半中间此人醒来,她下的迷药量偏大,这时,她倒希望迷药索性发挥最大作用,让这家伙一命呜呼,一了百了。

她在客房里像蚂蚁爬热锅,卧房、阳台、洗手间走来走去,不得要领,不知道这事如何收场。再次走进洗手间时,尿急了,就坐上抽水马桶,小解结束,她还坐着,一脸茫然,甚至有点后悔。根本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怎能充当刺客?

满心焦虑走出洗手间时,她惊呆了,床上的人不见了,只有一头猪在呼呼烂睡。她手扶门框差点瘫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进来用猪换走那个人?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完不成这么大的动作。况且那么大一头猪,怎么可能通过大堂进入客房?突然,她明白了,是那个人变成了一头猪!这是一只穿着西装的猪,一只经常强调人格的猪,一只手脚被绑定的猪……

她哈哈大笑,呜呜大哭……

小说《坠楼》终于写完了,乱草一片的大脑,清出去了一批杂草。润色了几次,我把稿子投给文学杂志编辑沉老师。想不到才一个多月,沉老师就来电话说小说通过终审了,将发在杂志下一期。他说这篇小说故事诡异不落套,写出了人物内心层层叠叠的复杂性。特别欣赏结尾,真是神来之笔!现在有多少人像猪一样活着,没廉耻、无爱心、不忏悔、不救赎……听到后面我脸红心乱跳。挂了手机,我马上又往医院赶。

十四

如果说我已经攻下了老太太这个顽固堡垒,那么还有一个堡垒,那就是安萍。我采取的方法是各个击破,现在,轮到安萍了,毕竟,她是死者的妻子,我必须对她也要有个交代。具体怎么做呢?我不知道,走着看吧,会找到办法的。

我改为晚上和双休日去医院。

有两个女人伺候在病床前,我基本上无事可做。可是老太太一看见我就很高兴,咧嘴说,水、水,金、金……我就给她削水果,切成八瓣喂她,她吃得啧啧有响声。开始安萍也曾阻挡不让我做,但老太太很生气,指着安萍说,坏、坏人!安萍摇头苦笑着退到一边。小路掩嘴偷笑。我私下告诉小路,我来时她尽量到走廊外散心或者看微信,有事我来做。她善解人意地点头,乐得偷闲。安萍很不安,多次对我说,宋记者你工作那么忙,就不要再来了。我含糊其辞地回应,照样来,她也没办法。后来,我感觉她好像是喜欢我来的。有一天我刚走到走廊时手机响了,就走到一个角落接电话,无意中看见安萍几次走到病房门口,往电梯口张望,平时我都是这个时间来的。

老太太一到晚上就迷糊,没完没了地睡。只有我和安萍在病房时,很安静,她不主动开口,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盯着输液瓶子看,一看瓶子快空了,就飞快去叫护士。安萍说,这里有呼叫开关,按一下就行了。但我照样跑去叫护士,她不再说什么。

我感觉,在我和她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气息,我鬼鬼祟祟,不明不白,她莫名其妙,不卑不亢。所以,不说话,是我们俩最好的相处方式。我有时甚至猜测,她会不会认为我精神不正常?

这样的无声对峙持续了好几天,我很焦虑,但只能坚持着,我相信,只要坚持,就有转机。

一天晚上,小路出去买卫生纸,老太太要大便,我回避到走廊。过了好一阵子,我听到搪瓷便盆放在地上的咣啷声,稍一犹豫,就冲进房间,从地上端起便盆,飞快往卫生间跑。一股恶臭令我差点扔了便盆,我告诫自己,要顶住,顶住。我憋着气倒了便盆并冲洗干净,差点岔了气。最后,还是吐了,吐得山呼海啸……

当我涕泪满脸走出卫生间时,迎面对上了安萍的目光,她的目光柔柔的,有点异样,我被她眼睛里的水光闪花了眼……

回家后我静下心来,回放她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哎呀,她那眼神非同寻常啊,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什么误会?按照正常思维,我的所作所为,除了想博取她的好感进而追她,不可能有其他解释。不、不,也许是我误解了她的目光?

老天做证,我对她自始至终就没有觊觎之心,对她我只是欣赏,就像欣赏屏幕上端庄的女主播。即使我想和这种类型的女人结婚,也不可能是她。她是否知道我的年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比我大六岁,而且是寡妇,而且不会生育。就冲这最后一点,我就是愿意,我爸妈也会拿菜刀逼我改主意的。我对她没有偏见,这些都是常人的衡量标准。

连着几天,我没去医院,我得好好想想。

想不到的是,天天跑医院似乎设定进了我的生活编程,不履行这个程序我感觉浑身不自在,会间发性心神不定。是何缘由,我拎不清。

这天写好新闻稿,一时无事,我靠在窗前。天边一片血红,夕阳就要收摊,黄昏的天空长满荒草,飘满落叶。夕阳无限好只是美丽的谎言,黄昏的静穆里透露着落寞、失望和悲凉,黄昏令孤独的人怅然若失,而此时,正是我以往要去医院的时间。

天边的云,红白黑混杂,幻化出鸟虫鱼兽,还有各种脸相,突然,我发现有一张脸久久不肯幻去,似乎和我有约,天啦,那是一张佛的脸,庄严中带着微笑。我佛慈悲,您慈颜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我便是那可笑之人啊!再回想安萍投向我的异样目光,回想当时的感觉,好像自己心中也曾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唉,怎么办?如果安萍真有这个想法我该怎么办?置之不理?那此前努力不是尽付东流?

佛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偶然的相遇,蓦然回首,注定了彼此一生,只为了眼光交会的刹那。

也许我们俩有缘,是我愚钝没感觉到?也许,这正是老天给我安排的赎罪之旅?再想想安萍这个女人,确实和那些庸俗女人不同,她容貌静娴,性情淡雅,正是魅力喷发的熟女。撇去外在因素,她是可圈可点的呀!与她结伴生活,应该可以生活得安定、安静。她不能生育,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福音,我见多了吵闹的孩子,早就决定此生丁克一族。爸妈再生气,也不能强迫我要孩子吧?

那么,顺其自然?一切随缘?也许,照顾好安萍,也是连水金的遗愿?如果我照顾好他的家人,在那边的冤魂也许可以得到超度?

其实,这意外事件发生后,我面对很多的力不从心,很多的不由自主,事情的发展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主宰我言行的,除了我的理智、情感,还有不知来自何方的力量。冥冥中,是不是有条道要我顺着走?我云里雾里,那就跟着感觉走吧。

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安萍怎么想。我买了一束玫瑰花去医院。我没有直接进病房,因为我无法判断半人半神的老太太会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在走廊等着,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审判。如果她高兴地接受了,那就顺水推舟。如果她拒绝又该怎么办?我忐忑、徘徊,迎着走廊上来来去去的各种目光、墙上的石英钟,步履缓慢……

终于,安萍从病房里出来了,我连忙迎上去。看见我时她停止了脚步,脸上的表情经历了季节交替,冬末的浅霜忽地消融,薄寒的枝头有蓓蕾初绽。当我送上鲜花时,她的笑容蓦然盛开,把我都照亮了。我果断地迎着她的目光,那里水光盈盈。看着捧着鲜花笑靥如花的安萍,我有点恍惚,甚至有点魂不守舍……

一不做二不休,趁热打铁,我每个周末都捧着鲜花等在幼儿园门口。我索性广而告之,让众人的确认监督我的确认。第一次下班时间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满脸讶异、惊喜,如同初恋少女,同事们的起哄让她满脸通红。

我们的恋爱开始顺理成章。

我们不时出现在咖啡厅、茶舍,出双入对。即使品茗、喝咖啡,她也不多话,不家长里短,这正合我意。我最怕忘乎所以的女人,她们往往唠叨或者放肆。她对茶、对咖啡颇有见地,我虽是菜鸟,也能扯上几句,基本上能说到关键点。所以我们在一起气氛轻松、心意默契,表面看上去如君子之交,实际上那一束束玫瑰的花香,已在我们俩之间搭起了无障碍之桥,我觉得我们已經心心相印。

她原来端着架子,雾凇一样有着冷冽的美,如今冰消霜化,还原了她本真的花红柳绿。她气质中的干净有了一种透亮,我被这种透亮笼罩了。

和安萍公开恋爱关系,我知道肯定有人反对,但我没想到亲友、同学、同事一片反对声,竟没有一个支持的!我生活在老家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这天,我接到李宏电话,约我去武松酒馆喝酒,说很久不见了,聚一下,万汉松、段祥也会来。我心里一热,终于有知音了。

酒过三巡后,李宏说,宋兄弟啊,你是一条汉子,哥再敬你一杯。说着一口闷了。我也喝了。

他说,兄弟啊,有些话哥还是要跟你说的,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反而害了人家,这你一定要想清楚。还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安萍看着文静温柔,但有时会神神道道的。早先感情好时,夫妻俩晚上常去散步,在河边、树下,她会突然说看见什么人影,一惊一乍的,而水金瞪破了眼角,却什么都没看到。次数多了就烦,有次因此吵架,水金骂她神经病,第二天她还哭哭啼啼来找我评理。

万老板摸着胡子说,兄弟,我跟你掏心说吧,安萍不适合你,不搭嘛,单说这年纪吧,她大了些。而且,你还没结过婚哩,你不想要孩子吗?

段教练手指敲击着桌面,朗声说,说实话,我们都不看好这事,但是要不要跟她结婚是你的事,但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跟她结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你要是负了她,我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们这些话让我好生感动。我说,哥几个放心,这事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会让她幸福的。我去庙里求过签,菩萨也支持我这么做。我觉得跟他们无法说清楚,就想了这么个说辞。

他们一听,互相看了看,端起酒杯,不吭气都喝了三杯。李宏说,说实话,安萍是个好女人,走了这一步,请珍惜她。说着对我拱了拱手。另两位也对我抱拳。我鼻子酸酸的,他们是真汉子!这样的朋友,我算交定了。

和安萍交往了半年,我迎来了三十岁生日,安萍为我安排了生日宴会。说宴会夸张了点,就我们两个人。今夜云团如棉花,残月船儿一般。临水的酒楼,我们临窗而坐,俯仰之间都能看到月儿在云海里游。面对烛光、葡萄酒,还有一个大美人,我心情大好,酒兴大增,不觉间畅饮多杯。平时我们多是喝茶喝咖啡,今晚偶尔喝酒,安萍没有制止我,还陪着喝了几杯。

安萍桃腮迷离眼,看去也有了几分酒意。平时淡然的安萍今晚很性感,我为她夹菜添酒,她女孩般娇羞,恰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后来我酒酣话多,她递纸巾擦拭我的嘴角,伸手轻拍我的后背,柔声说慢点、少喝点。慈母一般。雨果在我耳边说,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睡在里面怎能不甜?今晚,我就想睡在她的臂弯里。

我微醉,样子沉醉。我邀她去我家坐坐,知道她必定同意,不邀她也会送醉汉回家的。我知道,今晚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再离开。

我们打车回转,她扶着我上楼。开锁推门,屋里月光淡淡。她扶我在沙发靠定,我舒服地在假醉中闭眼享受,脑海里一片憧憬……

过了许久,我突然感觉不对,屋里不正常的安静,我忙睁开眼睛,只见安萍像突然触电,食指前伸,身体僵硬,表情惊愕,双眼入定般盯着我家阳台。突然她大叫一声,水金!声如裂帛,余音凄厉。随着叫声,她往后一仰,“咚”的一声倒地,不省人事。我吓得连滚带爬起身,抱起安萍。

仓促中扭身往阳台望去,只见一钩弯月贴在窗前,模样如刀!阳台并无异样,我却开始发抖,恐惧蜈蚣般爬上我的脊梁……

责任编辑 陈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