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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事,人生常有

2019-11-11顾颖

辽河 2019年10期
关键词:二姑大姑记忆里

顾颖

寒风吹水,白雨横秋。二姑过世,享年89岁。风嘹月唳,并付一邱土。

至此,第一张照片中的五位长辈都已挥手离去。照片中间是爷爷,照片左侧是大姑和大姑父,照片右侧是二姑和二姑父。

听爸说,那年爷爷去看刚刚结婚不久的大姑和二姑,奶奶在家照看其他几个孩子,爷爷跟大姑二姑在沈阳老相馆照了这张合影,照片里的长辈们都泛着陈年油画沉潜的韵致,每个人都眼光明亮、内心阳光、神采飞扬、整洁清贵、一派端庄。尽管他们那时都各自经历了政局动荡急景凋年时期人身的迫害、战争,但都在爷爷坚强正义的教育下各自于国内战场、教育领域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情,相知相悦,衬得起沉实书香子弟的清贵之气,虽坎坷,虽困顿,却也遍野寒香。

细数我记忆中的长辈们:

1990年,奶奶去世,88岁,同年,姥爷去世,80岁,

1995年1月,爷爷去世,93岁,2006年4月,大姑去世,80岁,

2009年9月,姥姥去世,87岁,2015年9月,大伯父去世,84岁,

2018年10月,二姑去世,89岁。

这些长辈们熟稔的笑语、茂密的往事一个个在我的记忆里慢慢变老、相继逝去。岁月宽厚,让他们苍老得亲切、优雅、体面。

寒风吹水,白雨横秋。

衣香鬓影里拆掉的记忆如青苔斑斑的老照片。

儿时,每到正月初二初三我们都到大姑二姑家过年,孩子一堆,好吃的一堆,我和妹妹的年龄与她们的孙辈儿相仿,两个姑姑待我俩格外喜爱。小学时,二姑带着自己外孙跟我和妹妹坐好远的公交去逛街的情形像是穿越。儿时晕车的我,站在挤满乘客的无轨公交后排,拽着二姑的衣袖一句句问:“到了没?到了没?还有几站?”这样的焦急语气跟二姑一遍遍“还有两站,快了!”的回答,像无限循环的小数,在我的记忆里来回重播,最后到了终点,一共坐了二十多站,那“还有两站”的安慰,终于奏了效,我竟然挺到站了也没吐出来。

二十多年后,在我跟壮壮看了四五十遍的《怪物史莱克》系列电影中,我找到了难得对应的一幕。那个贫嘴的驴子坐在驶往菲欧娜公主娘家的车里,想着那個“远得要命王国”,驴子一路不停地不耐烦地问史莱克“到了没?到了没?到了没?”史莱克一遍遍地回答“还没!还没!还没!”,那情形跟当年我在公交车里跟二姑的一次次问答一样聒噪,至今我犹能清晰感受到我那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急躁滋味,生动鲜活得要命。那二十多站的行驶和停靠像是我坐了有二十多年车那么久远漫长。

高中住校,两个姑姑尤其打发表哥表姐给我送好吃的。高二的一个周末,二姑陪着我逛北站地下商场时,路遇她的老同事,那个老人看着我跟二姑,对二姑说我家遗传基因如何优良地体现在一样明亮灵动的眼睛上时,我侧身看着二姑微雪的秀发带着简捷的波浪,灵秀的五官添了些细腻的皱纹反而更显灵秀的样子,在二姑水波云动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二小姐独有的瞬间高傲笑意。那是骨子里沉淀的气息,虽年老亦不能抹掉。

近些年,爸不时去陪独处的二姑住一阵,最美的小姐变成了最美的老妪,二姑灵活的头脑有时也把爸气得不得了,但到底手足情深,老姐弟之间血脉牵着数十年,仍旧各自惦念。

三年前跟二姑一起吃饭时,菜丰、酒美、话多。席间,二姑气色清莹、谈性甚浓,有声有色地讲起爷爷奶奶如何待子女慈祥善良,讲奶奶昔年如何家藏甚富如何聪明美丽,讲我们顾家的女孩子哪一代都要保有十足的大小姐风骨,讲她上学时梳着板凳头在日本人管理的学校里小心翼翼地求学。说了许多人生花开花谢的无常,听她思维敏捷地回忆和评论,谁也不相信那是一位八十多岁老太太的知性沧桑。

每一次与或远或近的亲人之间沟通、说笑,当时情景都有序地挂在记忆里,一件件,一条条,当其人离去时,这些山河岁月,随之一股脑儿地串在一起砸在眼前,似乎并未湮逝。

今年七月时,二姑还和我们谈笑风生,问壮壮的中考,谈她的两个开大飞机的孙子,这个我们顾家的二小姐,这个旧派才女到老依然不改清高凛冽的个性,连绵的笑意很宽,一脸的细纹,一脸的字。

十一期间刚给二姑做了蛋糕、面包等一大堆好吃的,老人家每样都吃得开心,还惦记着我之前的月经不调有没有好。

当时,我竟不知道,八九十岁的老人会像一盏密室中的烛光:看起来很稳定,其实随时会跳跃、会熄灭。

半个月后,这个一辈子不屑描头画角取媚世人的二小姐竟然被突如其来的病魔压倒了,我现煮的一大罐子热奶茶她竟不能喝下一口,国庆节时的对话竟成了最后一次沟通。

无论人有多么刚强自信,病魔都有机会让你在弥留之际不堪成一息仅存只字说不出的样子,面目尽失,直至湮消殆尽。前几小时还拽着我的手试图醒来的二姑,到医院已深度昏迷了,医生说不会醒了,问表哥表姐,最后需不需要插管抢救,儿女们实在不忍心看着老人最后痛苦不堪地离去,坚决地回答不抢救。只愿安静地陪伴再也苏醒不过来的老人默默地一点点熄灭。

风嘹月唳,并付一邱土。

生于气节中美丽,死在纯洁里永生。

我只能在文字里点染那些旧事,这些萧条的伤逝之思,散乱、絮叨,只希望通过回忆和文字能慢一些淡忘这个老人鲜活的一生。

去人自远,言犹在耳。

正如大伯父去世时我说过的,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地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值得尊重,每一个还在身边的人都需要珍惜。认真告别,用力重逢!

别离事,人生常有。这些世间的伤逝之痛或许就如同二姑八十九年前在老宅院里的出生,来不及哭出声,天就亮了。

素秋的风吹来,随风而逝的暮鸦,无语凝噎的喉头,不舍昼夜的时光,夜空即将盈满的月……

愿身边人长似,月圆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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