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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时间

2019-11-11禄永峰

辽河 2019年10期
关键词:年轮农田核桃

禄永峰

跟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村庄的时间也是一天一天过的,一年一年过的。一棵树是这样,一头驴是这样,一场风是这样,村庄的每一个人也是这样。没有谁一下子长大,也没有谁一下子变老。也不论谁,快乐的时候时间是那么一点一点过着,痛苦的时候时间还是那么一点一点过着。一个人一辈子中,快乐的时间拉不长,痛苦的时间裁不短。这一切,都是由村庄的时间掌握着,由不了自己。

我第一次偶遇锯倒的一棵大树,令我惊讶无比的是,一棵树倒在大地上比一棵树耸立在大地上显得高大威猛多了。其实,锯倒的这棵树,跟生长着的时候一样粗壮。但是,它一旦倒下了,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原来生长着的那棵树。这是树的神奇,还是一个人的错觉?站在一棵树前,更让我惊讶无比的是,树桩上出现一圈一圈的年轮,是那么清晰,它是树生长的年轮,一年长一圈,从里到外,树生长了多少年,就会留下多少圈。一棵大树,生长了几十年,把几十圈的年轮留在树身上。我惊讶的不是树身上那些清晰的年轮,而是一棵树的好记性和好耐力,它竟然能够把自己生长的全部时间留痕,留据。从里向外,毫不马虎。我不知道,一棵树生长一年留出来的年轮,跟村庄一年的时间在长短上是否一样,跟一个人一辈子经历的时间在长度上是否一样,树所走过的树路,它是靠什么测量时间的呢,是靠太阳、月亮、一场风、一场雨,还是靠树自己?由此,我不知道,大地上生成的一株株庄稼,是否也会像树一样,也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日轮、月轮或者年轮呢?还有,除了村庄的树、庄稼之外,存在村庄天地间的其它事物,又是如何记述自己的生命轮回?

或許,正是村庄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留痕,因此在村庄的所有时间里,谁也不愿虚度自己存在村庄的光阴。树急着赶自己的树路。牛急着赶自己的牛路。风急着赶自己的风路。雨急着赶自己的雨路。村庄的人也一样,急着赶自己的人路。他若是游手好闲,不好好赶自己的路,一个人便会像一块庄稼地里的一根杂草一样特别显眼,村庄人一眼便看得见。被村庄人所指的人,一定会浑身不舒服,并感觉不好意思的。毕竟,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同一块大地上,都耕种着村庄的田地,都走着同一条村庄的道路,都喝着同一口井里的水,都呼吸着一个村庄新鲜的空气,自己有什么理由尽失一个村庄人淳朴的品质。过日子,就是得有份好耐力。磨刀不误砍柴工。把锄头擦亮,把铁锨擦亮,把镰刀擦亮,把所有倚靠在黄土窑里的农具一一擦得锃亮,最好能够照得见自己的影子。一户人家的光景就是需要从一件件走过村庄大地的农具获取。

一个村庄人,一天干不完一年的事情,一年干不完一辈子的事情。在大地上劳作,投机取巧不行,弄虚作假不行,强取豪夺不行,还得一步一步来。这个道理,生长在村庄大地上的每一块庄稼,似乎比人还明白得多。麦子,跟村庄别的农作物一样,也是要生长够时间的。秋天播种,出苗,冬天盼望着一场厚雪落在上面,好盖着一层雪白的被子拥拥挤挤、暖暖和和地过冬。第二年春天,惊蛰,抖擞抖擞精神,伸展伸展筋骨,接着生长。到了夏天,布谷鸟叫着“算黄算收”“算黄算收”,生长了四季的麦子,才算长成。经历四季的时间,成熟的一颗颗麦粒,吃进肚子,果然比村庄大地上成熟的其他粮食耐饱。麦子也便成了村庄人的主粮,磨成的面粉蒸成馒头或者擀成面条,两天不吃,肚子便感觉空落落的。改天赶紧吃一顿,肚子里立马实在了不少。也因此,村庄人自诩“面肚子”,这话搁在村庄,的确不假。我想,如果村庄的麦子生长周期短一些,那么村庄人食用麦面后会不会感觉没有那么瓷实呢?

同样,那些村庄里的树,之所以能够当屋脊上的檩、扛起檩的梁、撑起整个屋顶的椽,原因或许就在于,每一根檩、一架梁、一根椽上,沉淀着不同的时间。

清晨,村庄比城里来的稍靠前一些。城里人还在睡觉,村庄的鸡已经叫过第三遍。鸡似乎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叫,每一遍叫声传到村庄人耳朵里,村庄人睡意朦胧中便晓得该是什么时间了。鸡叫过第三遍,距离黎明的曙光也不远了,男主人也该起床准备到农田里忙活了。女主人呢,也趁早安顿家里。刚刚迈出屋门,猪哼哼着醒了,羊咩咩着醒了,牛哞哞着醒了,鸡也从架上跳下来,朝着女主人奔跑过来。一夜了,它们都饿了,纷纷用叫声向着主人传递着信号。忙活好一阵子,才喂完它们。这时候,女主人又要赶在孩子睡醒之前抓紧准备早饭。待早饭好了,太阳已经跳到西边窑门的高窗上了。一束束阳光经过高窗打在窑壁上,亮亮的。尿胀醒了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喊着母亲抱着自己到院子撒尿。母亲走到跟前,朝孩子屁股打了一巴掌说,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快照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挨了打的孩子不敢再哭哭啼啼,刚刚吵醒的其他几个孩子,乖乖的自觉起床,各穿各的衣服,一声不吭。母亲让大点的孩子到地里去喊父亲回家吃饭。喊父亲吃饭的孩子一点不敢怠慢,一溜烟似的跑到地头大声喊,“我妈让你回家吃饭!”地中间的父亲应了一声,地头上喊话的孩子已经转头朝家的方向跑去了。父亲回来了,几个孩子坐了一炕,父亲没有坐定,谁也不敢动筷子。

早饭毕,父亲喝了几杯浓茶,紧紧张张的到地里去了。母亲把饭菜搭在锅里,等上学的哥哥和姐姐放学回家吃饭。还没有上学的孩子,母亲带到了地里,大一点的帮助大人干一些力能所及的农活,小一点的去地中间像个能动的草人一样,穿梭,赶鸟。太阳一点点升起来,赶鸟赶累了的孩子,悄悄地想坐在一块农田旁边乘乘凉,可是阳光射下来,他还是顾得了屁股顾不了头。孩子向着母亲嚷嚷着,太阳照到头顶啦,晌午啦,回家啦!母亲嘿嘿地笑着说,“我这瓜娃,嫌热,咋不会跑到地头那几棵树下凉凉!”孩子到树下,感觉树下就是比地里凉快。树上的鸟,像他一样乘凉。偶尔叫一两声。树上的鸟不用赶,他凉他的,鸟凉鸟的。不知不觉,他竟然睡着了,几只鸟的粪便掉到身上,他却浑然不知。

毋容置疑,村庄的时间是精确的,它不仅能够精准到时,还可以精准到分,甚至秒。例如,现在正是三伏天的晌午时分,村庄的大地似乎冒着滚烫的热气,头顶顶着烈日,人行走在农田里,整个村庄像个大蒸笼,在农田里忙不了一个来回,脊背上的汗水一层接一层从衣衫上渗了出来。牛和驴累得热得打不起精神。看来这个点是该回家的时间了。村庄四面八方在农田里忙活的人、牛和驴,纷纷从农田里赶到了村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各回各家。家家户户窑顶的烟囱里,开始慢慢悠悠地冒出一股股青烟,弥漫过整个村庄。这是村子里的炊烟,除了一股淡淡的刺鼻味,还飘散着一股炒葱花味。正是这个味!三伏天调一锅酸汤或者浆水汤,女主人擀了几案子细面,面条筋道细长,挑一些,盛上酸汤或者浆水汤,连吃三碗,够爽!饭后眯一小会儿,待村庄的腾腾热气随风飘走一些,人们又不约而同地赶去农田里忙碌了。直到忙到傍晚时分,忙完早点的人,太阳落山前回家了。田里的农活还没有忙完的,一直忙到摸黑。反正晚上的村庄凉爽多了,在农田里多忙活一阵子,免得第二天晒晌午的太阳!

一到晚上,村庄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休闲”模式。这是忙碌一天之后最轻松的时候。走路可以慢下来。吃饭可以慢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晚饭比较简单,算不上是一顿正餐。这是村庄人一天里的最后一顿饭,吃点晌午剩下的剩饭,或者熬一些小米粥,凉拌一碟菜,一人端一碗粥,一人夹一个馍,这便是村庄人常说的“喝汤”。可谓名副其实。村庄人这一顿晚餐,绝不会像城里人,不仅把晚饭当正餐吃,而且零点过后还可能走上街头吃点夜宵。村庄的后半夜,人是幸福的,牛驴马羊是幸福的,夜空的星星和一棵棵树、一株株庄稼都是幸福的。它们和人一起融入村庄的深处,蓄精养锐,沉淀时间。我不知道,一样的鸡仔,成长在村庄成了土鸡,蛋成了土鸡蛋,售价却比现代化鸡舍养的鸡、下的蛋贵出好几倍。其中作祟的,不是別的,恐怕正是村庄的时间。

时间留给村庄的味道,像美酒,陈醋,黄酒,借助大地之气,日月之光,酝酿着,时间越久,味道越浓越香。这份浓香,绵延不绝,足以从时间的这一头奔到了时间的另一头。一年两年太短,十年八年等得及。大地上生长的一棵棵杏树、桃树、核桃树、枣树,栽种下这些果树,村庄人何尝不是在时光中追随来自大自然的美味?村庄人知道,一棵果树从幼苗长成果树,从果树到挂满枝头的果实,桃树要等待三年,杏树要等待四年,核桃和枣呢,竟然要等待十四年之久。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四年,可是,村庄人在庄前屋后不仅仅栽下了桃树和杏树,还默默地栽下了核桃树和枣树。或许,直到自己老了,才能看到那些成熟的核桃和枣。我知道,村庄人栽树,似乎不全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老了,给子孙后代留点什么好呢?还是留几棵核桃树和枣树吧,子子孙孙结婚的日子,怎么能少了核桃和枣呢。核桃象征着美满、和美,枣子象征着早生贵子。暖暖的婚床上,压着核桃和枣——早(枣)想和(核)你在一起。这寓意,多好!多美!新婚之夜,新娘哪知道床下面藏着核桃和枣,待她刚刚美美地躺下去,垫的脊背生疼,新娘不懂问新郎,新郎说,这是爸妈留给咱俩吃的。吃了核桃,咱俩就会美美满满;吃了枣,咱俩就会早生贵子。新郎话音刚落,新娘却羞得钻进了被窝。新郎趁机也钻了进去。在被窝里,夫妻俩一会儿摸个核桃,咬碎,吃了;一会儿摸个枣子,吐出枣核。藏在床上的一堆堆核桃和枣子,夫妻俩吃了多个夜晚。自然,每一对夫妻,儿子会有的,女儿也会有的;孙子会有的,孙女也会有的……村庄就是一对对夫妻新婚之夜吃核桃和枣子,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一轮一轮地延续着。

村庄的时间,不属于村庄人独享,它属于村庄的万物和大地。包括,年复一年,丰收的大地之上盛开的一片片蓝天和一块块白云,它们都属于时间在村庄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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