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慈恩寺禅房顶上之明月清风

2019-11-11黄文兴

辽河 2019年10期
关键词:气节

黄文兴

371年前,也就是大清国顺治五年(1648年),一个从广东被流放的函可和尚,来到了沈阳慈恩寺。时值四月,原本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季节,但在函可眼里却满目萧然:“开眼见城郭,人言是旧都。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芜。幸有千家在,何妨一钵孤。但令舒杖屦,到此亦良途。”(《初至沈阳》)那一夜,玉兔亦不忍睹视人间凄惨,些许愧疚地遮着面颊,任凭乱云飞舞,任凭邪恶泛滥。那一夜,函可无眠。他无暇顾及僧众的误解,也无暇顾及满身的伤痛,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眉低垂,双目微含,或许也会偶尔抬起头,穿过时空去寻找那缕月光,但那天禅房顶上的月光始终是惨淡的,惨淡的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恶梦。

那夜,函可的心绪是无法平静的。直到和尚晚年,回忆初来盛京时的窘况和精神上的痛苦,依旧不能释怀:“忆昔岁戊子,投荒自我初。举头多局促,那(挪)步独踌躇。所苦非冰雪,相期在壑渠。主人法渐弛,贱子罪方纡。身首幸无虑,心神尚未舒。逢人强笑谑,暗地足唏嘘。”那一夜,在似明似暗的月光中,往事萦绕心头,满腔愤慨和屈辱又能向谁诉说?唯有清风习习,唯有木鱼声声。

但经过了囚禁、拷打、流放,乃至肉体的苦痛和生命的煎熬后,函可心底的明灯更亮了,他不仅没有模糊和动摇前行的道路,反而意志更加坚定。或许函可也曾反思过,假如让自己重新选择,结果会如何?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他的人生轨迹也一定不会改变,坚强的信念一旦沁入骨髓,那就是坚贞的气节,那就是大写的人字。

函可原名韩宗騋,字犹龙,出家后释名函可,字祖心,又号剩人。世居广东惠州府博罗县浮碇冈。系明朝礼部尚书韩日缵之子。我们熟知的洪承畴、倪元璐、黄道周等皆出其父门下。后来韩日缵积劳成疾,死于任上。函可自幼受家庭熏陶,饱览诗书,爱憎分明,南宋末年民族英雄文天祥的高大形象,应该就是他内心的图腾和精神的追随。

众所周知,文天祥面对北方蒙古族空前残暴的侵略,奋起抗敌,被俘后,只求义死而不求苟生,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浩然正气。函可亦是如此,顽强抗敌,坚贞不屈。面对清兵渡江南侵,弘光政权的大臣有的遇难,有的自裁,有的逃散,有的降清,有的“阖户匿不出”,函可乃“服缟练衣,持柱杖痛哭其门,大呼:‘志不可降,时不可失!闻而感激殉节者数十人,函可‘咸作为诗歌以吊之”(《函可传》)。

于是也就有了顺治二年函可将亲历清兵攻陷南京的重大事变,包括“揚州屠城”记为私史《再变记》的壮举。但令人扼腕叹息的是,顺治四年,当函可携洪承畴所送印牌离开南京返广东,出城时被清兵搜出有朱由崧答阮大铖的书信以及《再变记》手稿而被捕。

被捕后的岁月是惨不忍睹的。但函可经过数百次拷打,几次昏死过去,甚至“夹木再折无二语”,以至“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誓不言及他人。此案成为史上“文字狱”案唯独“无人受牵连”的案例。什么是顶天立地?这就是顶天立地;什么是大无畏?这就是大无畏;什么是气节?这就是气节。

路程再遥远,行程再艰辛,函可毕竟活着走到了慈恩寺,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史书记载中更多的流人是死在了流放的途中。函可诗中也曾写到:“如何问道长边戍,血满袈裟月满岑。”从中可以想象其流放之惨状。

慈恩寺,相传建造得很早。而有据可查的历史,据1654年《沈阳慈恩寺碑记》,慈恩寺创建于后金天聪二年, “前有秀峰可观,左有清泉林流,右有通衢坦平。其中风景奇物”,被认为是风水宝地。之后,清顺治元年(1644)年又捐资重建。就在慈恩寺重建后不久,函可 “奉旨焚修慈恩寺”,实际上是因“文字狱”被流放关外,住在慈恩寺。

函可来到慈恩寺,在人生命运遭受沉重打击之后,某种意义上有了一丝精神上的慰藉。《千山剩人禅师语录》多次提到慈恩寺,函可对慈恩寺是感恩的,他说:“山僧自来关东,匿迹慈恩,承体光僧主种种加恩,又承印真禅人分我半席同寝,处者年余,不啻骨肉……”

那段时间,函可在想什么呢?尽管时时还要面对食不饱腹、衣不暖体这些生活上的苦痛,但血雨腥风的日子毕竟远去了,每日里晨钟暮鼓,念念经文,甚至也可以到盛京三官庙里转转。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和尚也越来越像一个和尚了。但函可是一个骨子里镌刻了气节的和尚,岁月磨灭不了他的斗志,他的所思所想印证在了诗文里:“午睡无多事,平生只一真。”他的“真”就是他的气节,而且矢志不渝。他在《初入慈恩寺》中也写到:“幸无牛马后,仍许见浮屠。礼佛欢如归,逢僧笑尽呼。膏粱瓷啖嚼,土榻任跏跌。半响低头想,依然得故吾。” 他的“故吾”,就是他的无悔,亦是他的气节。

那年重阳节,函可的心绪更加复杂起来:“不能待九日,力尽为登台。故国知难望,乡心终未灰。孤烟生绝漠,返景照荒莱。策杖且还卧,黄花何处开?”(《重阳前三日》) 于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函可沿用岭南结社的风气,成立了清代东北地区第一个文人团体——“冰天社”,“白莲久荒,坚冰既至,寒云幂幂,大地沉沉。嗟塞草之尽枯,幸山薇之尚在……尽东西南北之冰魂,洒古往今来之热血……”。(《冰天社诗》序)

函可成立“冰天社”,其用意也很明了:“聊借雪窖之余生,用续东林之胜事”。我们从函可招雪蛆“入社诗”也能洞悉一二:“冰作肝肠我做邻,爱君清冷绝纤尘。死生欲了三冬事,只恐寒消不耐春。”于是,函可骨子里的夏花在冰天雪地里开始生根芽。“冰天社”社员“始以节义文章相慕重,后皆引为法友”。反清义士“钱君”流放尚阳堡后不久死去,函可作诗沉痛哀悼:“莫为中原难侧足,故将寒骨换陇荒。”该诗激情昂扬,与其说是哭祭,莫不如说是在呐喊和抗争。

顺治八年春夏之交,陪都盛京正是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的季节。老百姓家门口悬挂的艾叶还泛着淡青,慈恩寺的香火也在袅袅地盘旋着。那一夜,慈恩寺禅房上空原本也是风清月明,然而一声炸雷,裹挟着阵阵阴风,黑云如墨,瞬间挤压得那座城市没有了生机。

那一夜,函可又一次无眠,或者不能称之为无眠,应该为义愤填膺,彻夜悲泣。那一夜,他骤然听到全家人都死于清兵的刀刃之下,如五雷轰顶:“几载望乡信,音来却畏真,举家数百口,一弟独为人。地下反相聚,天涯孰为邻?晚风连蟋蟀,木佛共含辛。”那一夜,“长边独立泪潸然,点点田衣溅血鲜。半壁山河愁处尽,一家骨肉梦中圆。古榕堤上生秋草,浮碇冈头断晓煙。见说华台云片片,残枝犹有夜啼鹃。”(《得博罗信三首》)那一夜,“我有两行泪,十年不得干。洒天天户闭,洒地地骨寒。不如洒东海,随潮到虎门。”(《泪》)

函可的满腔血泪,伴着满天冷雨,敲打着千百年来文人志士“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可丢”的铮铮铁骨。韩家可谓满门忠烈,《函可传》记载:“清兵再次攻陷博罗城后,大开杀戒,‘城中屠戮一空,函可阖家殉难。从兄如琰,从子子见、子亢皆战死;仲弟宗驎、季弟宗驪、寡姊同殉节;五妹先匿藏于复壁中,闻知乱兵欲害母,惊呼出救,遂触刃死;驪妻绝食而死……”

那一夜啊,函可想起了愤世嫉俗的少陵野老:“所遇不如公,安能读公诗?所遇既如公,安用读公诗?古人非今人,今时甚古时。一读一哽绝,双眼血横披。公诗公作血,予血公作诗。不知诗与血,万古湿淋漓。”(《读杜诗》)

函可以诗言志,以诗抒怀,以诗来反抗,蘸着血和着泪揉进满腔的家国情仇,气节了他的千古诗行。翻开史册,我们熟知的爱国诗人诸如文天祥、陆游、龚自珍,大多出自军旅,而函可作为一个出世入世的和尚,竟有如此的气节,尚不多见。

函可被流放到沈阳慈恩寺后,在辽沈地区生活了12年,直至坐化。他在12年里曾七坐道场,弘扬佛法,成为曹洞宗在东北地区的开山鼻祖。

历史又过了三百七十多年,时光的沉淀涤洗了灵魂的贵贱。我们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函可不仅仅是一位高僧,更是一位名垂千古的爱国诗人。之所以被长期湮没,这与清朝的文字狱及其统治阶段的残酷打压是分不开的。

函可或许没有想到:清乾隆四十年(1775),皇帝弘历亲自下了一道“圣谕”:“朕检阅各省呈缴应毁书籍,内有千山和尚诗本,语多狂悖,自应查缴销毁……”于是,关外寺庙凡与函可有关的遗迹、碑文,以及函可在璎珞峰下的墓塔和塔铭被铲平;函可的《千山诗集》《千山语录》,更被《四库全书》列为禁毁书目,尽行收缴销毁。这一年,距函可圆寂,已过116年。

函可或许更没有想到:370年后,慈恩寺盖忠法师,秉承佛教祖师大德遗训,爱国爱教,学修并重,发扬佛教优良传统,促成“冰天社”春风吹又生。公元2018年6月,沈阳市宗教局、沈阳市文史馆于慈恩寺联合主办“纪念函可入沈370周年暨冰天诗社复社座谈会”,辽沈地区50余位文史专家、学者参加座谈,中央和省市十余家新闻单位进行报道。

同年中秋,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慈恩寺里梵音悦耳,诗声琴韵,雅意和弦,“露浥婵娟——冰天诗社首届赏月诗会”在慈恩寺大雄宝殿前隆重举行。诗会前一天,时年98岁的著名诗人、作家、书法家李正中先生欣然开笔:“昨宵理残卷,今夕会友朋。同歌无同舞,静待月华升。”(《贺慈恩寺赏月诗会》) 李仲元老先生更是“笔落千章金粟纸,诗成万品净池莲。”辽宁省博物馆原馆长王绵厚写下了“谁说辽海少文脉,先贤时俊汇精英。”著名学者初国卿先生即兴赋诗:“婵娟浥露渺纤毫,诗会冰天入望遥。依旧当年辽海月,清辉犹洒剩人瓢。”那一夜,诗人兴会,盛况空前,收到诗作220首,并结集《露浥婵娟》,广为传颂。

“月光如水洗虚空”。如今,函可与慈恩寺以及他的“冰天诗社”,又一次成为世人的瞩目;如今,慈恩寺禅房顶上,月明风清,国泰民安。

猜你喜欢

气节
金镶玉竹
诗文“气节”浑相似
竹外疏花
论朱耷绘画风格对现代艺术的启示
守护中华民族气节
赵尚志精神与“尚志家训”
遗民傅山的书法艺术探析
论明代学术思想体系的建构与分裂
八大山人作品中的孤独精神